大炎與忽勒雖是戰火綿綿,卻並不妨礙邊境百姓的互市。 北方邊境上,大大小小的邊市約莫十餘個,如同被大炎北境防線串起的粒粒珍珠。 邊市中多是以物易物,大炎百姓以茶葉、瓷器、絲綢、棉花等物,交換忽勒部族帶來的皮貨、氈毯以及牛羊鷹犬等牲畜。一些膽子大的,偷偷用鐵器甚至上好精鐵,換回忽勒人手中膘肥體壯的戰馬,再倒賣到國內,提著腦袋違禁走私,牟取驚人暴利。 邊市依托邊城而成,邊城越大守衛越固,邊市規模也就越大。十餘個邊市裡,闊窩山山麓處的邊市最大,而闊窩邊市背靠的則是,大炎國土最北最牢固的雄關——寒漠城。 子夜時分,月黯星稀。闊窩邊市人去市空,周遭一片漆黑寂靜。 邊市東北裡許外的一處荒蕪土坡上,無聲多出了幾道身影。借著依稀星月光輝,能辨出是三名騎士,當先兩人高鼻深目,腰懸彎刀,身著羅圈皮甲,正是典型的忽勒族人。兩人身後那人,全身從頭到腳,都罩進一身青黑長袍裡,難見麵目,那青黑長袍質地古怪,星月光輝也無法映照出其輪廓,隻朦朧見得一團陰影,那人靜坐馬背,與天地夜色渾若一體。 當先兩人不斷眺目望向邊市方向,神色間漸有不耐。 片刻後,夜空中遠遠傳來“咯吱”的車輪聲,不一會功夫,一個拉滿貨物的車隊漸漸出現在兩人視野中,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明顯的腐臭之味,就如某輛車上,拉了滿窩死老鼠一般。 兩個忽勒人驚疑不定,其中一人低聲問道,“不會拉來一車屍體吧,難道是個圈套?” 另一人回頭看了眼身後那長袍人,“有靳師在,大炎人玩什麼花招,都是白搭”。 車隊走到近前停下,頭車上跳下一人,對二人拱手道,“路上稍有耽擱,讓兩位臺吉(首領)大人久等了,抱歉抱歉”,那人一身大炎商人裝束,開口竟是一口流利忽勒語。 一個忽勒人說道,“臺吉大人要主持淖爾大祭,分不了身,我二人是臺吉特使,代為交易。” 那大炎商人點點頭,“無妨,按之前信中所說,東西都備齊了,全在車中,請二位過來看看”。 兩個忽勒人下馬走向車隊,隻覺濃鬱腐臭味撲鼻而來,讓人幾欲作嘔,心下驚疑,手扶刀柄,滿臉警惕,遠遠落在大炎人身後數步。 大炎商人渾如不覺,自顧自掀開頭車的貨廂隔板,淡淡道,“明光凱一百副”,兩個忽勒人等大炎商人走向第二輛車,才湊到頭車前去察看,隻見車中鐵甲堆疊,鎧甲胸前嵌有金屬圓護,打磨得光滑如鏡,不正是大炎軍中最上等的明光鎧,又是何物? 從頭走到尾數完貨物,兩個忽勒人合計了一下,總計明光鎧一百副、明光刀六百把、明光弩八百張、明光雷二十個……二人隻看得心癢難耐,隻盼立時把這些上等軍械搬回部落。 “這是第一批軍械,後續還有數批,大批軍械北上實在顯眼,隻有分批運送,請兩位臺吉大人見諒,我這個軍需官還得再跑上數次,才能送夠信中約定的數量。” 一個忽勒人開口問道,“聽臺吉大人說,信中約定,此次軍械互市,不換馬匹,隻換臺吉一個承諾?” “不錯”,大炎商人遞過一封信,“所求之事,已在這封信中寫明,臺吉大人既然命二位特使代為互市,一定也給了兩位應允承諾之權。” 兩個忽勒人匆匆看完了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詫之色,其中一人轉身走到長袍人身邊,把信給他,再低低耳語一句,長袍人聞言默默點頭。兩個忽勒人又商量了片刻後,其中一人開口道,“沒問題,我們代臺吉大人,答應你所求之事”。 大炎商人聞言微微一笑,淡淡瞥了長袍人一眼,“有魂巫師在場作證,相信兩位臺吉大人日後一定不會出爾反爾。” 商人說罷,任自己帶來的車隊留在原地,轉身就要離去,突聽身後一個忽勒人問道,“大炎人,你叫什麼?” “在下史應,軍器局一個普通小官罷了”。 大炎商人一邊報上姓名,一邊頭也不回地朝邊城走去,右手往空中輕揮兩下,似與忽勒人揮別。與此同時,車隊中的車夫們,紛紛從車上跌落到地,一霎間,腐臭之氣比之前濃鬱數倍。 “雕蟲小技,不值一提,剩餘的路程,就有勞魂巫師了”。 商人的話語遠遠傳來,任人奮盡目力,也再難看到那個大炎人的身影了。 兩個忽勒人見狀嚇了一大跳,齊齊跑回長袍人身邊,“靳師,這些車夫怎麼突然全身腐臭?” 那長袍人輕嘆一聲,“死了數日,自然屍臭濃鬱,不過是些禦屍術遮掩下的行屍走肉。” 說罷長袍人走近車隊,站定在車夫屍體中間,雙手箕張,直指空中,口中低聲呢喃艱澀禱詞,他十指指尖隱有黑光閃動,片刻後黑光從豌豆般大小,漸漸閃爍變幻成龍眼般大小的晦暗黑色光團,長袍人十指一抖,數個黑色光團倏然飛起,向著不同車夫頭頂飛去,眨眼間就沒入頭顱。 剛剛還腐敗不堪的屍體,頃刻間又紛紛歪歪斜斜地掙紮站起,牽線木偶般蹣跚走回各自所禦車輛,“啪”,馬鞭聲接著響起,帶著淡淡腐臭的車隊繼續前行,一路向北。 兩個忽勒人見狀連聲贊道,“靳師好手段!” 其中一人又道,“剛剛靳師何不施展手段,留下那個史應,套他些話,問他為何要這麼做?” “把他留下?”,長袍人嗤笑一聲,“真要強留的話,結局隻會是,我們幾個變成屍傀。” “嘶……”問話那忽勒人直抽涼氣,原來自己這麼一想,就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我們化外巫教,主修魂魄之術,自能直覺感應到他人魂魄強弱”,長袍人感嘆道,“這個大炎人的魂魄之強,浩渺如海,數倍於我,甚至……隻怕不會弱於我巫教內的三位巫首。” “一個不弱於天巫境的可怕存在”,長袍人回頭南望寒漠城,心中隻餘喟嘆:藏龍臥虎! 甩一甩袍袖,長袍人招呼兩個忽勒人,“走了,回去覆命”。 隨著他袍袖甩出,片片紙屑亦從他袖中飛出,似是史應帶來的那封信件,一陣夜風吹過,將無數細小紙屑吹散各方,不知所蹤,隻在原地留下幾片稍大些的碎紙,其中一片上似仍能看到大半個文字——赫然是個“屠”字! 正午時分,日頭正當炙熱火辣,地麵上的一切都在驕陽酷曬下,變得蔫了。 漓水尾瀑——鎖龍瀑旁,一大片樹林灌木卻碧綠異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生葉,各種植物冠頂處,升騰起絲絲翠綠氣息,濃鬱如實質,似被召喚般,齊齊向漓水畔一個臨時道壇湧去。 一個藍衣道人,正倒踩天罡步,四處湧來的濃翠生氣,被他引導著向道壇中央一個鳥形玉雕“灌”去,那玉鳥雕刻得栩栩如生,卻是形貌兇惡,通體近乎透明,內裡翻湧著濃鬱翠綠之氣,更奇特的是,這不知名玉鳥雙眼碩大,每隻眼睛裡,還雕著兩個相連的瞳孔。 閉目低吟完一長串晦澀難懂道訣後,藍衣道人右手戟指玉鳥,低喝一聲,“開!” 敕令方出,那玉鳥體內的濃鬱綠氣,就徑直向著雙目湧去,原本透明的雙目,瞬間就變得如同翡翠雕出一般,灼灼有神,碧綠生輝。藍衣道人緩緩睜開眼,他的眼睛竟也變成了詭異的一目兩瞳!漆黑重瞳與玉鳥重瞳對望,視線相交處,漸漸生出一幅幅模模糊糊的畫麵—— “有一大團物事順漓水流下,圓球般載浮載沉,似是一具胖子屍體……” “胖子屍體接連從瀑頂流落……直到在鎖龍瀑下遊被暗流卷到礁石旁卡住,幾個時辰後,便是屍身被追蹤而來的翊衛發現,打撈上岸……” 藍衣道人停下了動作,雙目漸漸恢復正常,空中幻象也如被戳中的水泡,立刻散於虛無,剛剛還瘋狂生長的樹林灌木,飛速枯萎,滿眼蒼翠眨眼變成了黃葉朽木,零落一地,了無生氣。 藍衣道人低頭暗忖,“和翊衛的回報相符,並沒發現異常,難道還有其他變故,連梟目溯源之術都無法重現?”驀地,他似有所感應,從懷中掏出一個鏡子般的圓盤,隻見圓盤的西北角上,一點芝麻大小的暗淡白光一閃而逝。 “屍體不是送回京了嗎?渾天鑒為什麼還有反應?”,藍衣道人朝西北方向望去,正是來時經過的漓陽縣,他心下驚疑,看來事有蹊蹺,這漓陽縣少不了還得再走上一趟。 昏昏沉沉中,蘇皓不知道跟著誰,一路跌跌撞撞走進一間大紅喜房,床榻上端坐一位蓋頭新娘,他喜滋滋上去就要掀開紅頭巾,卻不料那新娘突然張開大嘴,就朝他手上咬來,“呀!”蘇皓疼得忙甩手,再定眼看去,哪有什麼新娘,卻是一隻灰毛老鼠,剛被自己甩了出去。 他趕緊坐起身,卻發現自己被關在一處牢房之中,房中混雜著餿飯和屎尿的惡心臭味,幽暗中遠處隱有暗影遊動,不是該死的老鼠就是惡心的蟑螂。 蘇皓一個激靈,“大牢?對了,是姓祝的那狗賊,刺了我一刀不說,還要勒我脖子,怎麼沒把我送去閻王殿,反倒送進了牢房?莫不是官官相護,姓祝的耍夠了威風,回頭還要來治酒肆的罪?” 胡思亂想間,聽見腳步聲響起,似是獄卒巡牢,正朝這邊走來。 墻角燭光微弱,將來人身影投在地上,接著一張乾巴巴的老臉轉出拐角,一對油亮三角眼瞥見坐起身的蘇皓,就是一個哈哈,“蘇家小子,了不得啊!現在你可是漓陽的大人物了”。 見蘇皓一臉莫名其妙,那獄卒又道,“你不記得了?祝把總,聽說那可是已到了淬骨期的高手,銅皮鐵骨、刀劍難傷的身子,卻被你用他頭上的青玉發簪,全根插進了腦子裡,現在整個縣城都在說,你蘇家小子,才是漓陽第一高手,比你嬸嬸還要厲害!” 看到蘇皓表情變得呆滯,那獄卒搖搖頭,一邊朝前巡視,一邊自言自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怎麼看著不像呢”。 “我殺了祝狗官?”等蘇皓從這個驚人消息中回過神來,想找那獄卒問個仔細時,卻哪裡還能見到半個人影?牢中昏暗,不知天日,蘇皓隻盼等會兒能再有人來巡牢,好多問上幾句,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怎的自己全無印象,卻變成殺人兇手了?這橫禍來的太莫名其妙! 又等了許久,牢獄裡卻沒了動靜,蘇皓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嘭……”,拐角處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蘇皓瞬間瞌睡全無,眼睛立馬睜大,緊盯拐角處,看看會有誰走過來。 拐角處緩緩走出一人,蘇皓睜大雙眼,想要看清來人相貌,可不知怎的,牢獄裡的燈火變得愈發昏暗,遠遠隻能見到一張模模糊糊的臉,完全認不出來人。 那人朝蘇皓這邊走來,在牢門十步外站定,蘇皓心中感覺來人正是嶽知縣,不過不管他怎麼去揉眼睛,嶽知縣的臉始終有些朦朧難辨,就如同嶽知縣是站在他百餘步開外,而不是麵前。 “今日午時發生了什麼,你如實說來,本官會替你做主”,嶽知縣的聲音響起,蘇皓又看了一眼知縣大人,卻是愣住了。 他常去縣衙結酒錢,老能碰見嶽知縣,雖隻是遠遠見著,但次數一多,也就習慣了被知縣大人抬起的右手晃綠眼睛——嶽知縣有個極品翡翠扳指,剔透閃亮,他愛煞了,戴上後就從不摘下,沐浴睡覺也不例外,隻為隨時揚手,就能有一縷綠光從指上幽幽亮出,晃瞎人眼。 眼下嶽知縣正拈須問話,可在他指間,蘇皓卻沒見到那一抹熟悉的水綠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