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京都,沒有教坊司一說。 立國之後,前朝的教坊司就被廢止了。開國之君武成祖,命人沿著京都鳴玉河,修建了四座青樓,順著河畔依次排開。犯了重罪的朝廷官員,其家中女子,若是不願跟著被砍頭或流放,就隻剩下一條路——去到這四座青樓裡。 長相平平但熟諳音律的女子,充做青樓樂師,容貌俏麗些的,直接被馴養為官妓。這四座充塞著眾多樂師與官妓的青樓,雖沒了前朝教坊司的名頭,功能卻是一樣的。略微不同的是,前朝教坊司隻接待達官顯貴,大炎的官辦青樓,卻是大開迎客之門。 鳴玉河畔四大風流——輕煙苑、淡粉樓、梅妍臺、翠柳閣,名動天下,大炎男兒,誰個不知? 明月初上,翠柳閣的當紅頭牌,穿亭登樓,一路娉娉裊裊的走來,進到了翠柳閣深處,隻有在招待重要貴賓時,才會啟用的映月樓。 推門入內,見到貴賓裝束後,美艷頭牌霎時一呆,來人一身普通藍衣道袍,頭挽道髻,竟是一名道士。大炎青樓倒也不挑客,不過國內崇道之風極盛,被高高捧起的道士們,也不得不愛惜羽毛,幾乎不會去青樓消遣,至少,絕不會肆無忌憚地,穿一身道袍就去。 好在見慣各色人等,美艷頭牌很快斂去訝色,拿眼細看,隻見這道士生的劍眉星目,鼻挺如峰,唇薄如柳,好個俊俏郎君,她心底暗贊,笑道,“貴客久等,不如先喝點薄酒……” “把手伸開”,無視美艷頭牌的殷勤,藍衣道士冷聲截斷話頭。 美艷頭牌一臉懵逼,依言怔怔攤開了手掌。 道士手指輕彈,三枚圓溜溜的藥丸,落入美艷頭牌手心,隻轉了小半圈就靜止下來,足見其手上運勁之巧。 美艷頭牌低頭看去,手中丹藥,每枚比銅錢錢眼還要略小,呈現出紅中微微泛金的異樣色澤,就像是日落時,被夕陽染出鍍金之感的緋紅天空,大片霞紅之中,又夾雜著絲絲白色,宛如尚未被染紅的白雲。 “落霞丹?這是……”,美艷頭牌疑惑出聲,這丹藥她並非首次見到。 落霞丹,是宮中道士為大炎歷代天子秘煉,用於房中助興的虎狼之藥。本是天子獨享,近年來,也有少量落霞丹從宮裡流出,不知變成了誰囊中的雪花銀。美艷頭牌曾伺候過幾位達官貴人,親眼見到他們珍而重之地,從內袖裡取出一枚落霞丹服下,隨後就是一夜征伐,如同憑空年輕了十歲,卻害她累散腰身。 “都吃了”,藍衣道士命令道。 美艷頭牌更加困惑,這丹不是男人進補的嗎?她試探著問道,“這些丹,都給我吃?” 藍衣道士點點頭。美艷頭牌遵命仰頭服丹,心中冷笑,又是一個不正常的!貴比黃金的宮中秘丹,竟也隨便糟踐,還不如賞了我,拿出去賣了,也好換些私房錢。 美艷頭牌自然不知,道家煉丹講究陰陽水火,不可偏頗,陰陽相濟,道丹乃成。這落霞丹固然對男子有虎狼之效,對女子同樣如是,隻不過此丹藥材珍貴,等閑哪會讓女子服下? 丹藥入腹不久,美艷頭牌就覺得,一股熱流猛從小腹竄起,閃電般流向全身,渾身燥熱,她把藕色紋羅抹胸拉低了些,讓清涼夜風拂過肌膚,可體內燥熱隻增不減,不多時紅唇間已是氣息粗重,宛如離水喘氣的魚兒。 美艷頭牌雙目迷離,望向俊朗道士,卻隻見到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還沒來得及向男兒求助,一波波如怒狂濤就不斷襲來,使得女子腦中一片空白。 藍衣道士默默站立一旁,看著美艷女子陷入旖旎潮湧之中,她的眼神開始渙散,臉上出現一絲瘋狂神色,羊脂玉般的白皙肌膚上,已泛起異樣潮紅。 又多站了半盞茶時間,藍衣道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 開窗的瞬間,一條黑影閃電般從樓簷下閃進室內,入窗之際,黑影反足一點,將窗戶又輕巧關上。窗戶關閉的同時,黑影向著藍衣道士跪倒叩拜,“見過主子!” 藍衣道士揮手止住屬下,從胸前衣襟裡,摸出一張黃燦燦的精致符籙,在燭臺上點燃,口中低誦一句道訣後,輕喝一聲“敕”,飛速燃燒的符籙,瞬間不見,幻成一道水幕般的透明結界,將二人罩在裡麵。 布置完畢後,藍衣道士才放心開口,“絕音符內,但說無妨。你那邊打探到了什麼消息?”。 身著黑色夜行衣的屬下回道,“玄離、玄夷和玄明晉升到了洞靈境,其中玄離在四個月就已破境,玄夷和玄明是在一個月前剛破境成功,境界尚未穩固。依屬下看,若是對上玄夷和玄明,不用擔心,玄離的話,有些棘手。仍未破境,停留在知凡境的,隻有玄真和主子……” 藍衣道士點點頭,“還在知凡境的,你漏了一個玄靜”,他以指叩桌,“算了,不提他也罷。” “關於論道大比,你還打聽到些什麼?” “按照前例,論道大比之時,大炎往往有戰事發生,也不知是何故。而論道大比的最終勝者,通常會被任命為出戰大軍的監軍,一同出征。不過兵危戰兇,大炎此前共出了七位監軍,倒有兩位監軍都是戰死沙場的。” 見藍衣道士沉吟不語,那屬下又道,“主子這兩個月裡,一直苦苦壓製境界,是否正是擔心此事?” 藍衣道士嘆了一聲,“隨軍征戰,生死由天,擔心也是無用。隻是我隱約覺得,這次論道大比,似和以往不同,所以才壓製境界,一切留到論道大比時,再做定奪,別出了差錯。” 二人又商議了一會,黑衣人才原路退去。藍衣道士撤了絕音符,回頭看了一眼仍處於旖旎幻境中的美艷頭牌,薄薄的嘴唇抿起,拂袖轉身,徑直離開。 映月樓中,斷續傳出女子惹人遐思的陣陣嬌聲,徹夜方休。 漓陽公堂上。 老者一席話給眾人帶來的沖擊,從最初的驚詫,漸漸變為了質疑。 “整個大炎,都難得一見的雙修奇才,這麼巧,讓我們碰上了?” “怪事真多,才死了一個淬骨高手,又來了兩個,太陽打西邊出來?” 堂下質疑不斷,嶽知縣也是同樣想法,老人家挺能吹啊,雙修奇才都吹出來了,還是你家仆? 眾人懷疑聲中,老者也不多言,隻朝家仆點了點頭。 胡鴻見了,雙手飛快結成一個三指內扣的道指,口中低念幾個道訣,道指沿掌緣劃上小半圈後,隨著一聲“咄”,道指往身前虛點而出,便靜立不動。 嶽知縣看得莫名其妙,驀地突覺身體被一股平和氣息包圍,四肢百骸如泡入溫水般舒爽,適才的煩躁、忐忑等情緒,也如泡沫般全都消散不見,整個人心平氣和、無悲無喜,就好比平日裡午睡完,剛剛清醒那一刻,隻想著安安靜靜做個統管漓陽的美男子。 “靜心咒?” 默坐一旁的溫千總先是忽覺心情舒泰,接著他心念一動,環顧四周,見到嶽知縣與聽審百姓,都是一副靜若處子的淡然表情,不由心中駭然,據他所知,靜心咒隻是道家入門術法,並不難學,不過每次施展,隻能對一人生效,像這般把公堂眾人盡數籠罩,卻是頭回見到。 溫千總霍然起身,“胡鴻兄弟,你施展的,可是道家靜心咒,為何能影響不止一人?” 見有人出言問起,胡鴻收回道指,堂上眾人心頭的平和安適之感,也如潮水般隨之退去。 胡鴻回道,“溫千總,此為‘撫心術’,不過是在下晉升洞靈境後,衍變出的小把戲,此術改動自靜心咒,也可以看作是其上品版,安撫之效更強,且能影響身邊數丈範圍。千總大人武道修為精深,數息間就能動念起身,自然就破掉了在下這個小把戲。” 溫千總強笑道,“這撫心術助人心神寧定,不錯不錯!” 嘴上誇出花,溫千總卻在心中警惕,怎的一個不留神就著了他的道?若是廝殺對決中,遇到這種邪術,須得小心提防!胡鴻你既然道武雙修有成,又怎會甘心去做了別人的家仆? 整理了一番心思,溫千總徑直走向老者,施禮問道,“老人家您說的三罪三疑,本官聽明白了,以胡鴻兄弟精湛的道武修為,一定不會看錯,既然三疑無誤,那麼這小兄弟就非是兇手,那麼我那屬下,又會命喪何人之手?” 老者坦然受他一禮,既不避讓,也不回禮。溫千總更是心下起疑,能讓武道雙修者成為家仆,又能生受自己正七品官員的一記揖禮,這老頭什麼來歷?回頭得讓人去查上一查。 “這就不知道了”,老者坦然道,“我與家仆當時都在現場,以家仆的眼力,也沒看清是何方高人出手,如此看來,要緝查真兇,易髓期以下的人恐難勝任,讓漓陽衙役去捉拿兇手,隻怕抓回來的,都是蘇皓小兄這般的,徒增冤獄。” 溫千總聞言,心中更加煩躁,他避過老者,側過頭來,朝著嶽知縣道,“本官屬下稀裡糊塗命喪漓陽,不管真兇是誰,三個月內,漓陽縣衙必須給本官一個交代。” 嶽知縣苦笑道,“那可是易髓期高手……” “不是武道高手的話,本官就隻給你三天時間了!” 嶽知縣瞥了一眼溫千總,心忖,以縣衙捕頭的能力,別說易髓期,就是遇到鑄身期的高手,就要被打的哭爹喊娘,你要硬逼著漓陽緝兇,就給你找個替死鬼好了。 今天緝兇無望,溫千總也不再與嶽知縣囉嗦,帶著幾名武吏說走就走,離開時,他目光掃過老者與胡鴻,對他們微微頷首,倒也沒缺了禮數。 聽審眾人見案件出了結果,蘇家小子原來真是被冤的,也就跟著陸續散去。 李捕頭滿臉諂笑,湊近趴臥地上的蘇皓,“蘇小子,和你商量個事,你看成嗎?” “乾什麼?”,難得見到李捕頭低聲下氣,蘇皓頓時警惕大增。 接著隻見李捕頭放低聲音,在蘇皓耳畔嘰嘰喳喳了一會,旁人能聽清的,隻有頭一句,“借我二錢銀子,好不好?”等李捕頭說完來龍去脈,卻被蘇皓“呸”的啐了一口,尷尬跳開。 縣衙內堂。 嶽知縣問向縣丞,“剛剛在堂上,你說那老頭,也許是位大人物?” 縣丞點點頭,“卑職聽到消息,今春京都有閣老乞骸骨還鄉,陛下拖了三個多月才同意,而那位閣老恰巧也是漓陽人氏……” “你說的是東陽——”,嶽知縣恍然,接著狠狠給縣丞腦門一個爆栗,“不早提醒我!” 縣丞忍疼辯解,“卑職是見他見識淵博,又有武道雙修奇才護衛,才有此猜測,也不一定就是閣老,天下多的是奇人異士,若是某個大派掌教遊歷到漓陽,也有可能。” 嶽知縣心忖,無論老者是什麼來歷,先搭上些關係,以後總會有些好處,他喚來婁班頭,讓他帶上幾人,跟著老者主仆二人,他們離開漓陽也就罷了,如果在漓陽停留,就找機會去說說話,幫幫忙,一定要熱情,盡到地主之誼…… 離開公堂後,老者帶著家仆,走了不過兩條街,就聽到身後有人嬌喚,“老人家,留步!” 老者回頭看清來人,不由笑道,“老板娘,有什麼事嗎?” 來人正是流蘇酒肆女掌櫃,她盈盈一禮,開口道,“我那侄兒不知死活,這次全靠老人家出麵,說清了殺人三疑,不然他就要成冤死鬼,這份天大恩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蘇家永不敢忘,如今已近午時,我想請二位到酒肆用餐,一是表達謝意,二是點小事想和二位商量。” 老者聞言挑眉,“哦?你是擔心縣衙那邊,會又找蘇皓麻煩?” “誰操心那臭小子,天生的惹事精,要死要活由他去”,女掌櫃大義凜然六親不認,“是有點其他事情,要和二位商量,我沒記錯的話,老人家您對本店的醉天香可是贊不絕口哦,還抱怨每客隻能買一壺,太少,你還沒過足癮呢!” 老者哈哈暢笑,似被勾動饞蟲,長袖拂動,帶著家仆,與女掌櫃同回流蘇酒肆。 至於已是無罪的蘇皓——有熱心街坊找來擔板,把他直接抬回了酒肆,李捕頭腆著臉冒充街坊,也來抬他,蘇皓懶得理他,回來後徑直趴在房裡安心養臀,吃喝由丁二叔送進來。 看著桌上喝去近一壺半的醉天香,嬸嬸相當肉痛。 這可是真金白銀啊,請客這事,真不是人乾的!這老頭也是古怪,明明沒修習過武道,卻能喝上一壺還多,比那些一壺就倒的鑄身期高手,酒量強上了太多了。 看到老板娘遮掩不住的痛心眼神,老者笑瞇瞇地又喝下一杯,“好酒!老板娘,是要和老朽商量什麼事?你再不說,我就真要醉過去了。” 女掌櫃聞言,捋了捋頸旁秀發,瞇起好看的丹鳳眼,點漆般眸子閃閃發亮——要是蘇皓在場,就算見慣了嬸嬸麗色,也會在此刻驚為天人。 如話家常般,女掌櫃隨意問道,“老人家,如果我說,想要請你在我這酒肆住下,不知道算不算唐突冒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