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皓霎時嚇得魂飛天外,整個人拚命往前竄開。 倉惶間回頭一看,竟是一張無比熟悉的圓臉。 “死猴兒”,蘇皓氣不打一處來,揮拳怒道,“人嚇人,嚇死人,你不知道嗎?” 黎猴兒走到近前,盯著蘇皓,上上下下細瞅了一遍,接著給他來了個熊抱,“蘇太黑,你沒死,太好了!你知道嗎,這兩天我都不敢過來,就怕看到你躺在棺材裡,聽說你沒事,我立刻就來找你了,剛到酒肆,就見你活蹦亂跳地被扔出來,真是太好了!”。 蘇皓捏起的拳頭停在半空,最後變拳為掌,狠拍了猴兒後背幾下,“死猴兒,腦子有毛病是吧?被人扔出來,有什麼好的?”。 次日卯時三刻,天剛微亮時分,流蘇酒肆早早就開了門。 打掃外院、收拾桌椅、整理酒具……蘇皓一個人忙裡忙外,花了整整一個上午,才算是為重新營業做好準備,可惡的嬸嬸不僅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讓蘇月曦來幫忙。 至於蘇定武,那就更指望不上了,每天早修晚練的,哪有時間來幫自己這個大哥乾活。 手腳酸痛的蘇皓癱坐在大堂,遠遠看著在師父督導下認真紮馬的男童,心裡莫名羨慕,“都說窮文富武,整個漓陽縣,能請得起鑄身期武者當教習的,也就三四家,一個月就要收十五兩銀子,抵得上知縣大人倆月俸祿了,嬸嬸卻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有個疼人的娘真好”。 看著專心練功的小弟弟,蘇皓突然大叫,“何老七,糖葫蘆我要兩串!” 蘇定武立馬轉頭看了過來,不料背上挨了師父一棍,吃痛不已,一跤跌坐在地,隻見師父黑著臉,“多紮半個時辰!”男童可憐巴巴偷望過來,門前空蕩蕩的,哪有什麼糖葫蘆小販? “哈哈哈”,蘇皓見狀不由開懷大笑,驀地瞥見嬸嬸走了出來,趕緊止住笑聲,佯裝整理桌椅。卻見嬸嬸徑直朝自己走來,“一會兒你去趟黎家,讓他們送六隻黃羊過來,店裡羊肉賣光了”。 蘇皓伸出手,“好勒,半錢銀子,謝謝惠顧”。 嬸嬸一記手刀切下,蘇皓縮手收腕,手刀貼著掌背而過,二人攻守嫻熟,如同苦練過千百次。 “臭小子,要錢乾什麼?我們和黎家都是月結,這才月中呢,急什麼?你要是碰見黎猴兒,讓他問問他爹,是不是該給我們削削價了,這兩個月就買了他們家幾十隻羊,上哪兒去找我們這樣的大主顧?” 雖說已經習慣被嬸嬸當做采買工具人,但蘇皓聞言還是忍不住腹誹起來——為了蘇定武的習武大計,這幾年嬸嬸在錢眼裡真是越鉆越深了——妹妹月曦小半年沒做過新衣了;自己還得冒充貧苦子弟,好讓嶺南書塾的夫子免去束脩;“醉天香”動輒提價更是常事…… 從酒肆到城南黎府,走竹亭街的白石板路過去,不過五六裡腳程。 若是從西山玄都觀的禳星臺上俯瞰漓陽縣,就會發現,這座看著不大的縣城,其建築排布卻自有規律,晃眼一看,縣城的大小道路,就似一副完整的魚骨般。 而貫通南北、粗壯醒目的“魚脊”,正是城中最寬闊開敞的大道——竹亭街,其他大小道路,都似從竹亭街蔓延開去,連通全城。 沿著穿城清水河而建的竹亭街,不僅道旁風景秀美,街道兩旁還集中了城裡七成左右的商鋪,最是熱鬧,嬸嬸心頭一大憾事,就是流蘇酒肆沒能開在竹亭街上,酒好巷深,太影響酒肆的收入。 蘇皓喜歡走竹亭街,除了熱鬧,還有一個原因。每次北征大軍開拔路過漓陽,走的也都是竹亭街這條城中最寬敞的大道,方便運送輜重。這時,蘇皓就愛跑到竹亭街,去看戰馬飛馳,聽士兵行走時盔甲鐵片摩擦發出的聲音,猜測領頭軍官的官職,順便鄙視一下隻會阿諛奉承的嶽知縣。 沿著白石板路,走了兩盞茶時分,黎府大門的飛簷已然在望,蘇皓遠遠瞧見黎猴兒從側門轉了出來,身前還走著一位牽馬步行的紅衣女子,蘇皓頓覺後背隱隱生疼,“黎三妹?咦,馬背上放著行囊,黑心丫頭要回師門?死猴兒愁眉哭臉,嘖嘖,多半是被三妹欺負了。” 眼見二人邊說邊朝這邊走來,蘇皓趕緊躲進道旁樹後,等黎三姐上馬離開,黎猴兒掉頭往回走,他才竄出來,劈頭問到,“死猴兒,臭著臉乾嘛,誰欺負你了?” 黎猴兒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蘇皓,忙拉住他手臂,“說什麼呢,沒有的事。你來的正好,快幫我想想法子,去抓偷羊的賊!” “偷羊賊?”蘇皓奇道,“縣裡可從沒出過偷羊賊啊,漓陽別的不多,就黃羊和糧食多,哪家哪戶不養些羊的,用得著到去偷別人的?” 漓陽縣水土肥沃,盛產黃羊不說,還利於耕種,每年產糧近十萬石,在北方諸縣中,堪稱富庶之鄉,加之北征大軍常常在縣裡補充軍糧,因此漓陽縣還被一些將領視為“北地軍倉”。在這樣一個米羊之鄉,出了丟羊的事,難怪蘇皓會大呼新奇。 道旁柳樹下,聽黎猴兒呱呱半天,蘇浩大概明白了情況。 原來蘇浩出事當天,黎猴兒失魂落魄的,傍晚牧羊回家,連核數都忘了。今天要去牧羊前,才想起要點數,卻發現少了兩隻。再數一遍,還是沒了兩隻。急得他在欄裡找了半天,卻隻在羊欄角落找到幾個陌生腳印,他認定羊被人偷了,憋了滿腹怨氣,就想著早點抓到偷羊賊。 蘇皓暗忖,黎家豢養的黃羊數以百計,要我是偷羊賊,乾脆就把羊欄弄開,起碼薅走個幾十頭,至少能賣上不少銀錢。可偏偏就隻丟了兩隻,這賊要麼是心善,要麼根本沒想過謀利。 不為謀利,那這兩頭黃羊最大的價值,就是……果腹。縣裡家家養羊,多年沒人丟過羊,如此想來,這個偷羊賊極可能來自外地。 想通了此節,蘇皓問道,“黎猴兒,這兩天你在城裡,有沒有見到什麼陌生人?特別是看上去餓著肚子的那種人”。 黎猴兒想了想,質疑道,“沒見到,人都餓發慌了,還有力氣帶走兩頭羊?”。 “為了不餓死,拚上全力正常啊。也許不止一人,是兩三個人抬著羊跑的?”,蘇皓推測道。 兩個神捕正認真分析案情,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二人抬眼望去,見到一群孩童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撒著腳丫子朝這邊跑來。 等幾個小孩跑近,黎猴兒上前攔住了其中一個,問了幾句,轉述道,“他說白石橋下有個瘋子亂打人”,蘇皓奇道,“縣裡哪有什麼瘋子,會不會是外地的?”他神色跟著一動,“死猴兒!你快仔細問問,那瘋子為什麼要打他們?” 問完了話,黎猴兒帶著古怪神情道,“他說是看見有人在橋下吃羊肉,他們就想過去蹭點肉吃,沒想到那人瘋瘋癲癲,胡言亂語,不但不給吃的,還拿樹枝趕他們走,每個人都挨了好幾下”。 “會不會是他?”黎猴兒道,“要真是瘋子乾的,我隻有自認倒黴了”。 “去看看,隻要不是真瘋,我就幫你討個公道”,蘇皓拍了拍黎猴兒肩膀,一臉認真。 白石橋不在竹亭街上,而是橫跨在城東南一條不知名小溪之上。橋下小溪已幾近枯涸,橋底灌木雜草叢生,遍地是大大小小的亂石,在這裡走上一會,腳就會硌的生疼,也隻有捉迷藏的孩童偶爾會跑來玩玩。 站在白石橋上,蘇皓和黎猴兒看著橋下那人,嘴巴大張,足以塞下兩顆鵝卵石—— 蘇皓自忖,在遍布亂石的橋下,自己走上一盞茶時分就是極限。而眼前所見卻是,一個衣衫破爛的無須中年男子,手拿小半隻羊腿,赤著雙足在橋底走來蹦去,有時跳得高了些,落地還會把人頭大小的石塊踩得崩裂,變作若乾棱角尖銳的碎石,那人光腳踩著碎石來回走過,腳上別說見血,就連一絲紅痕都沒有。 “怪物瘋子”,黎猴兒聲音發顫,“我們先回吧,叫上些護院再來”。 蘇皓拉住了想溜的好友,“怕什麼,走,去橋下仔細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發了瘋”。 兩人來到白石橋下,蹲在半人高的雜草後,小心翼翼朝那瘋子細細打量。那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頭發披散,衣衫破破爛爛,好在腰帶完好,不至於褲落出醜,他走動蹦跳間,腰帶上係著的一塊玄墨腰牌也隨之跳動,腰牌上似還有文字,不過由於相隔較遠,無法看清。 忽然間,二人看到一名魁梧大漢匆匆跑來,直奔橋下。黎猴兒輕聲道,“好戲來了。梁叔的老幺,就在剛剛那群被打的孩子裡。梁叔的武道修為,聽說快到鑄身期了,那瘋子有苦頭吃了”。 隻聽魁梧大漢喝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打傷我家小孩?” 中年男子聞言停下走動,看向魁梧大漢,卻不回話,倏地蹲下身,以手中羊腿做筆,在碎石地麵上一筆一劃寫起字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羊肉細嫩,石地堅硬,但中年男子手中羊腿好似金剛利斧,在石地上劃出一道道清晰深痕,宛若常人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一般。 “就算你是武道高手,也不能出手欺侮一群孩子不是”,大漢語氣緩和下來,瞧了瞧地上所寫,臉色難看,“我第一次見你,哪裡會知道?神經病!”說完轉頭就跑,竟比來時更快幾分,那中年男子也不阻攔,隻呆呆看著地麵上的字,半響無語。 趁中年男子發呆之際,蘇皓對黎猴兒輕聲道,“一個瘋啞巴”,接著打個了離開的手勢,二人緩緩朝後退開。沒走上幾步,就聽“哢嚓”一聲脆響,卻是黎猴兒踩中了一截枯枝。 那中年男子循聲轉頭,正對上黎猴兒驚恐不安的視線。 “啊!”黎猴兒發喊一聲,撒腿就跑,驀地隻覺腰間一麻,下半身瞬間沒了知覺,可上半身還在狂奔中,整個人被自己帶倒在地,嚇的大叫,“死瘋子要害人!蘇皓,救我!” 蘇皓正自心底打鼓、惶惶不安,忽然感到一陣微風拂麵,眼前一花,就多了一人,亂發破衣,蓬頭垢麵,正是那瘋漢。不及驚呼,蘇皓但覺衣領一緊,整個人就被拎起,轉眼到了剛剛瘋漢寫字的地方,瘋漢以羊腿指地,地上赫然寫著“我是誰”三個大字。 瘋漢直直盯著蘇皓,等他回答。蘇皓縱然平日膽大,這時被瘋漢拎衣提起,也難免牙關打顫,心膽欲裂。他低下頭來,急想脫身之法,忽然看見腰畔靜懸的玄墨腰牌,一個陽刻的“丁”字正對著自己,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姓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