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家學校(1 / 1)

那年,宋明考上了師院,終於離開了那個窩憋了他十一年的王家祠堂。他在那前後兩個大院裡上完了五年小學、三年初中和三年高中。他再也不想看那前院的十二個和後院的三個青瓦青磚的教室,再不想在那九層的青石臺階上和同學們比賽蛙跳,再不想摸那根被摸得油光發亮的石柱子,再不想聽那個大鐵鐘鐺鐺的發出讓腦瓜嗡嗡作響的鐘聲。尤其是冬天早晨天不亮就鐺鐺的把他們從甜美的夢鄉溫暖的被窩裡敲出來時,他覺得那鐘聲簡直比周扒皮的雞叫聲更可惡。到了高中最後幾個月,沒日沒夜的學習讓他看著這裡的任何物件都莫名煩躁窩火,虧得那白胡子王敬琛校長還經常在早課上煞有介事地教育他們要學會感恩,感恩父母感恩師長感恩母校。其實他那時隻想掄個大錘把這裡砸個精光。他和幾個同學半夜裡偷偷溜到被王家視為聖地的祠堂裡撒尿,他們把尿撤在正房那九根圓柱子上,撤在那個像巨大陽物的石柱上,渲泄著他們無處發泄的鬱悶。看著這位看過花甲的老校長在早課上吹胡子瞪眼睛的訓斥這種有辱祖靈的卑劣行為時,他們幾個都心照不宣的忍不住想笑。盡管宋明自己也認為這種行為確實很卑劣很可恥很讓人羞於啟齒,但也不可否認這卻也是宋明能回憶起的在這個學校裡最快樂的一件事情。   王家是清朝鹹豐年間從鄰村的王小莊遷居到宋家屯的,至王敬琛是第四代。第一代遷居的王天珩是王小莊大地主的四姨太所生。王大地主的前三個都是明媒正娶,隻有四姨太是王家用一挑子米麵從西山中一個山村裡換來的。地當時隻有十六歲,和王大地主的三女兒王梅珍同歲,人們私下叫她“一挑子”。王天珩出生時王大地主已經年過花甲,同年,王天珩的大侄兒也有生了兒子,也就是說,王家同年新添的兩個爺孫隔輩男娃,這可是男丁不旺的王大地主家少有的大喜事,當年王家為此大擺宴席,還請了有名的劇團唱了整整九天大戲。那些年轟轟烈烈的長毛運動也波及到了王小莊,王大地主家產殷實但卻人丁不旺,雖沒有被長毛殺男奴女抄沒家產,但卻被幾個胡子假借著長毛的威風狠狠地敲了一筆。於是王家把三女兒王梅珍嫁到了人多勢眾稱霸一方的宋家。王大地主逝世後,四姨太成了孤兒寡母,受到排擠,四姨太就常常跑到宋家屯找王梅珍來訴苦撐腰。到王天珩十三歲時,四姨太乾脆將王小莊的那份家業作價賣給了王天珩的大哥,在宋家屯置了田產遷居了過來。但遷到宋家屯的王家和王小莊的王家一樣沒能逃脫人丁不旺的宿命。子嗣中依然是女多男少,每代至多兩個男丁。這與宋家屯動不動就能生出三龍四虎七獅八狼一群弟兄的門戶相比,實在是寒磣多了。為少受人欺負,王家從第一代開始就特別重視教育,辦起私塾,砸鍋賣鐵也要想方設法讓子女讀書,期望子孫中能出個功名以護佑家業。王家作為外來戶在宋家屯的也是一貫為人謙和寬厚,賺得了好聲名好人緣。   王家遷居宋家屯後,王家塋地緊鄰宋家祖墳西側。據風水先生說,這片塋地以宋家明堂為中心,越往東人越旺,越往西財越旺。而王家塋地是個獨脈塋地,一代原本隻能有一個男丁,但受宋家人氣影響,間或有兄弟兩支延嗣,但兩支中隻能有一支枝葉壯實,另一枝時斷時續,有絕戶之憂。王梅珍可不信這些,說風水先生本是個禍事精。不請他們看,啥都好好的,隻要請他們看,不是這災就是那禍,沒有一個好兒。無非一心想著套人家銀子,她爺爺和她爹爹可都沒少被這些風水先生忽悠。可王家和宋家都寧可信其有,給先生上銀子請教破法。   風水先生收了宋家的銀子,讓宋家在墳頭上方造柏樹林,說可以增強功名運道;在明堂偏左癸巳方位二百步處打一眼水井,說是能通達財運。   但風水先生卻拒收王家的銀子。王家再三請求,風水先生才說,破不得,強破絕戶,就算破了絕戶也是有子無家。   這話說的,什麼叫有子無家?有兒子難道還成不了家不成?   如強成家也行,則必有同代或子代必有災禍。   那還不如絕戶。   這個說法也讓王家糾結了好長時間,弄得他們一度想遷立新塋地,但都沒找到合適的。後來又另請高明出了個破法,就是修祠堂。說祠堂可以以陽補陰,用祠堂為陰宅支撐門戶,增強氣運。   於是王家在自家那一百多畝的麥田裡修建了王家祠堂。正房東西長四十五尺南北連同前廊跨十二尺,墻厚一尺二寸,用青磚立角收邊,中間填放方整的條石,鄰街的四周墻麵上留有多個瞭望口和射擊口,平時用青磚平填,如遇荒亂,可將青磚投出即用。又用上等青石料做了一塊兩尺長一尺寬一高的條石,上麵刻有符咒,纏了黃布,埋在屋正中央。前廊九根九尺高的木柱。地基比地麵高出九層臺階,全用青石條塊徹成,以象青龍,製衡陰宅中的朱雀氣象。臺階前方院子地麵上居中放著一隻一寸厚一人高兩三抱粗的大鐵香爐。   祠堂院子的西北角立有一塊五尺高的柱狀石塊,頂端風化略成球形,形似陽物,是從西邊一座山上請過來的天然石塊。據風水先生說,這物件來歷可不簡單,它是幾百萬年來經過幾劫幾世汲取日精月華修煉成的精石,涵有天地渾元氣,可保子孫衍蕃。   王家祠堂建成後,王家趁勢重修了家譜,用上等宣紙抄備了兩份,一份由族長保存,一份存放在祠堂主屋中。每逢族中有新生男孩滿月,都要在祠堂中慶賀。是時,包括王小莊的部分王家族人齊聚祠堂中,在香爐中燃起指頭粗的一把一把的大香,擺上兩桌各色供品,請先生為其占八字起名字錄入家譜。燃起成堆的金銀紙箔元寶後,族中男性全進入正房跪拜祖靈,為新生男娃禱告。然後依序跟著族長到那精石前再上一把香,燒一堆金銀紙箔跪拜後,再跟著族長圍繞精石正轉六圈壯實陽氣,倒轉三圈滋補陰氣,升陽為主陰陽調和。然後由男娃父親將男娃舉抱在精石頂上,族長高抬右手,打起拇指壓中指的通靈指法,分別對男娃的腦門、襠下和胸口各彈三下,據說是為孩子接通天地人三界靈氣。族長邊彈邊念念有詞:一彈根子硬,子孫滿堂蹦;二彈腦爪靈,書讀狀元紅;三彈心眼正,行孝盡精忠。   多少年後,宋明聽著一向不茍言笑的王敬琛校長給他講這段禱告詞時,忍俊不禁的笑了,他認為至少第一句應該被傳歪了,試想,這麼隆重莊嚴的儀式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俗氣得冒泡的禱詞?後來見識多了,他又覺得那些看似低俗的儀式似乎才是人類再自然再正常不過的言行。他反倒想不明白了,某些人到底出於什麼企圖將一些事從光明正大的崇拜變成諱若莫深的羞恥的?   通靈彈指結束後,族長到正房供桌上請過受到祖宗福佑的長命鎖親手為娃娃掛在脖頸上,然後各家把米麵、自家織的棉布、筆書紙硯等禮物一一擺在孩子周圍。   未婚、孀寡、不潔等女性不能進祠堂,所以王氏家族中喪夫的寡婦隻能站在祠堂門外隔門觀瞻,看到通靈彈指時,也跟著大夥嬉笑一番。那年代,村裡可不缺少寡婦,在這個儀式上,最高興的人中除了男娃家人,就是這些寡婦了。她們難得和家族中這麼多人一起湊個熱鬧說說笑笑,雖說不能進門,但一點也不妨礙她們與門裡麵的姑嫂叔伯們打情罵俏逗趣作樂尋開心。儀式結束後,她們會分得一些供品。一些族人還會送她們些穿舊的衣物。過活得好的族人也會趁此機會捐些錢糧用於修繕祠堂,扶助貧弱。她們這些孤寡便也能分得些錢糧。也因此,相對而言,王家的寡婦改嫁的較少。不過王家比較開明,素來不反對寡婦找男人,但隻要不給孩子改姓,王家就不會從家譜上除名,那孩子就是王家子孫,就會得到王家照顧。後來王家在祠堂辦起了私塾,這些孩子隻要不改姓名,就可以免費到私塾上學。這些做法增強了王家的凝聚力,也造就了王家人扶貧助弱樂善好施的家族品性,惠及鄉鄰,以至王家在鄉裡雖是小門戶,但卻頗有聲望。這可能也是王家雖屢經劫難卻每次都能幸免於難原因吧。   1903年,王家私塾改為義學,私塾原來隻有一位先生,改為義學後,增加了一位算術先生和一史地先生,共三位先生。宋家屯的孩子都可以來王家祠堂上學,宋家也為學校劃撥了一方地,用於學校開資,不足的錢糧仍由王家補齊。1913年,改為國民學校,增加到五位先生,也增加了珠算和記賬等內容。在祠堂前又擴建了四座瓦房,其中北屋和東廂房由王家全資修建,兩個小南屋和中間的校門以及西廂房由多方籌資修建。上麵為學校再次劃撥學田45畝,委派由王敬琛的父親王承璋管理學校。因為學校由田產保底,欠收荒年由王家資補,所以學校雖處亂世,學生時多時少,但沒有關停過。後因學製延長,在校學生增多,到1938年,村裡再次籌資在南麵擴建三座校舍。這樣,這所學校已經有十五個教室。在這之前,學校也在學校旁邊的麥田裡零零散散搭建了一些房屋用於人員生活辦公堆放雜物等。為方便管理,在王家祠堂架起一口大鐵鐘,學生聽從鐘聲上下課。這樣堅持到1947年,才因戰亂停辦。1948年,時年六十七歲的王承璋恢復私塾,親自授課,當年冬,在王家祠堂授課時突發中風後病逝。當時已加入共產黨的王敬琛回家處理父親喪事後,捐出了自家大部分土地。1950年,新政府號召各村莊大辦工農學校,時年二十七歲的王敬琛被推為校長,重新興辦學校。此後整整四十年,這個學校時辦時停,校舍也是修修補補保持原有規模,直到1990年才再次擴建。   宋明就是在這所學校裡一直從小學上到高中。但並不是所有宋家屯的學生都能像宋明這樣一所學校上到底,其實宋明的大部分同學都隻在這個學校上完了小學。這裡的初中是重點初中,每年從全鄉五六百多名小學畢業生中隻選拔錄取90名學生。宋明的四十多位小學的同班同學中隻有八位被錄取,留在這裡上初中。其他同學都被分配到鄰村的聯中上學,她們中大多數堅持不到初三就輟學了。這90名學生被分成兩個班,開學後常常不斷有學生通過各種關係擠進來,到升初二時增加到超過120名。但這些學生也並不能保證高中仍在這裡上,因為,這裡的高中班要從周邊三個鄉裡選拔錄取120名學生。到上高中時,和宋明一起考入初中的同學中,隻有他和另一名女生留了下來。那名女生還不是考上的,而是這裡高中化學老師的親妹妹被特殊照顧的。   前院擴建的十二個教室是中學部,後院原王家祠堂為小學部。小學部是五個年級三個教室,東西廂房各三間分別為一二年級,正房分為三個年級,正中堂屋兩間為三年級。東西兩頭各一間半分別為四五年級,教室門位於走廊兩頭。幸好,這裡的學生是一二年級時人多,然後上三年級後不斷有人輟學越來越少,否則,真不知道那個五大間的正房怎麼能容納三個年級的學生。而宋明這一屆更特殊,她們上到二年級時,她們的教師不知為什麼又被鬥跑了,隻得停了一年。那一年,空空的校園裡隻剩下王敬琛校長,他除了常常被帶走審查外,就是一個人孤獨地在校園裡拖著掃帚掃地,從前院掃到後院,再打掃校園門前的大路。宋明不用上學了,天天和宋金喜一塊去放羊,閑了就跑到王校長家借小畫冊看。王校長就領著他來到他家後院的一個放雜物的屋子裡,那屋子東頭房頂上建有一個小閣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據說原來是用來對付胡子的。王校長帶著他爬樓梯上去,閣樓裡麵堆滿了書,王校長會大度地讓他挑畫冊看。   有次,王校長對他說,現在你能看到這些有趣的故事書,可得感謝一個人,他就是你本家的叔叔宋青河。   啊?他不是一個大壞蛋嗎?宋明聽人說過他這個叔叔,聽說他很壞,前幾年帶人回村砸了很多東西,連爹娘都不認,連自己家的祖傳釀醋壇子也砸了。   唉,可憐的娃。王校長搖著頭嘆了一口氣說,他當年也是我教出的好學生,他是做了一些錯誤的事,但我知道他,他並不壞。你看,這些書,這一堆書,對,這滿屋子的書,都是他保下來的。宋明很好奇,想讓王校長給他講講宋青河的故事,但王校長隻是搖頭嘆氣,唉,這可憐的孩子,可憐,可憐哪。   誰也沒想到十一年後,宋青河竟成了宋明的政治老師,可他對那段過往提都不許人們提。宋明更沒想到,他從師院畢業後還回到了這年學校,而這所學校校長,竟然是宋青河的弟弟宋青山。宋青山可不像他哥哥宋青河,宋青山隻要一提起他當年的那段經歷,那可是點著了鞭炮,劈裡啪啦掐都掐不住。尤其是喝了點酒時,大家就是不想再聽,他都會拉著人家說書一般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地講個不停。有次宋明和宋青山閑聊時,說起當年王家祠堂的事,宋青山校長立馬兩眼放光來了勁頭,不用人勸,站起來端起一杯酒咕咚一口悶,左手叉腰右手揮舞著給我們講起了那個故事,才解開了宋明小時候在那小閣樓裡的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