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師院,讓宋明最不習慣的是穿內褲。 小時候,家中的衣服就是傳家寶,是皇帝大位,父子相襲兄弟相傳。大的改小的,長的改短的,補丁摞補丁,黑布壓白布,根本不知內褲是哪個仙界的神物。到了熱天就一條短褲,條件好時能有雙塑料涼鞋穿。但這種鞋穿在他們這些上天拱地的泥猴子腳上囫圇不了三天就殘廢了。雖說用燒紅的鐵片焊接一下並非難事,但再穿上常會把腳硌破,所以有的人乾脆扔一邊打起赤腳。 宋明八歲那年秋天的一個正午,他和宋金喜在湖邊放羊,他倆在湖中紮猛子玩。幾個小夥伴跑來喊他們:王校長讓我給你倆捎話,下午再不去上學,王校長就來打你們的屁股。王校長那可是屯裡響當當的人物,連宋金喜那楞頭青的爹見了他都是畢恭畢敬。這一下把他倆唬的像受驚的青蛙一下跳上岸來。 “王校長還說,上學時要穿上衣,穿鞋,不準光著脊梁赤著腳,誰要不聽話就要豎墻根。”猴子說。果然,宋明的姑姑也找了過來,讓他回家換衣服去上學。“這半年六角錢的學費都繳了,好幾斤豬肉錢呢。”姑姑說,“上午你們的小夥伴就都報到了,就你倆玩得找不見人影。” 宋明回到家換了衣服,那新漿的棉布做的布衫穿在身上像披戴了一幅竹鎧甲,他抬抬手都覺得磕絆。那剛焊接好的塑料涼鞋也有點擠腳,他的五根腳趾在裡麵擠得你推我扛。想想從此他就要被關進那青灰色的王家祠堂,關進那深深的小屋,把屁股釘在小板凳上,還要背起手端端正正坐好,不能再到沒邊沒沿的野地裡打滾,不能再到岸邊藏滿青蛙的湖裡紮猛子,不能再爬樹掏鳥窩,他就要和他捉的那隻蛐蛐一樣被裝進籠子裡了。想著想著,他竟傷心地哭了起來,不管姑姑怎麼哄也不願意去上學了。她母親生氣了,拉起他就往學校拖,姑姑也上來幫忙,但他不知哪來的勁頭,竟掙脫了。爺爺一看,抄起一根趕羊的柳木棍照他屁股就是一下。就這樣,他被姑姑和母親一邊一個架著,爺爺在後麵抄著柳木棍,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往學校走。走到街口,他就看到宋金喜也被他爹拖著哭爹叫娘的往學校去。 過大年的時候,在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幾個大漢手忙腳亂臉紅脖子粗地拖著一頭叫得驚天動地拚命掙紮的大肥豬往殺鍋上送。宋金喜沒那豬肥,但那哀嚎的氣勢一點也不比大肥豬差。看熱鬧的街坊們沒有一點同情心,一個個幸災樂禍的笑得千姿百態,她們看馬戲時都沒這麼開心。他倆就這樣在被拖進學校,就這樣學了第一首兒歌--小手絹。不過那時,小手絹可不是她們能配得起的,她們習慣用袖口代替小手絹的部分功能。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唱得比那大鐵鐘的聲音都響亮。下學時當她們排著隊走出校門口時,一個個大白鵝一樣直梗著脖子扯滿了嗓子,和宋金喜豬嚎一樣的唱著兒歌,驚得學校附近麥田裡的一群群麻雀土旋風一般轟轟地飛遁。 但宋明從此恍恍惚惚的意識到,他每多穿一件衣服,就少一份快活。多穿一件新衣服,就少一份大快活。我少穿一件衣服就不能學兒歌嗎?我不穿那硌腳的鞋就不能用木棍在沙盤上畫道道學寫人口手? 他終究沒有辦法讓自己的那部分皮膚與內褲親密相擁或強製和平地相處。母親多次強硬地讓他穿上,他一兩天就偷偷脫了。他覺得穿上內褲後襠部呼不過氣來,就像把人浸到了水裡或裝在麻袋中的窒息與惶悚。他甚至懷疑穿上內褲會慢慢地讓他的零件像養雞場的雞一樣飛不動了。再不能像他家的雞那樣天天在房頂上大樹上撲楞楞咯咯噠的飛來飛去了。他家的大公雞忽閃著花尾巴能從東院墻頭上撲楞楞飛到西院墻頭,再一下飛到那棵老槐樹的高枝上,威武神氣的伸長脖子高亢的拉著嗓門向世界宣昭朕的威儀。而養雞場的公雞那還能稱得上公雞嗎?像那冬天靠墻曬太陽的蔫老頭,一幅死相。 王華錚笑話他,說他不文明。宋明才不聽他這個地富份子的屁話。在宋明看來,不穿內褲才是階級本色。再說了,誰說不穿內褲就是不文明了?中華五千年文明都是穿內褲穿出來的?誰說不穿內褲就不能打天下了?成吉思汗打遍天下是穿著內褲打的?他給自己不穿內褲找到了足夠的借口,以至他基本完全戒掉了內褲。王鳳孝先生被放出牛棚後吃了齋,到後來一聞肉腥就反胃。如果王華錚有王鳳孝先生一半的覺悟,就不會笑話宋明了。 但這時的他畢竟已是成人了,再怎麼狡辯連自己都說不過去。為了不讓同學發現,他總是先穿著褲子鉆進被窩再脫褲子。但他不是沒有內褲,母親每次都給他買新的內褲,他都原封不動的放在行李箱中。但他這個深藏了好多年的秘密在半年後的夏天終究還是被同學們發現了。誰也沒想到,這點意外竟然在整個男生宿舍引發了一場大混亂,而那場大混亂進而成為一個導火索,點燃了全體學生罷課遊行的火藥庫。以至於在那場大事件後的追查中,竟然被追查到那晚的大混亂,追查到他們班的男生宿舍,追查到宋明--那晚有人發現宋明沒有穿內褲,大家便把未著一縷的他抬到了洗漱間。宋明惱怒中隨手扯掉了一個同學的內褲,引發了連鎖反應。因而,那場運動,最終被同學們戲稱為內褲事件。 是的,他就是這麼一個骨子裡熱愛自由不願被束縛的人,雖然他表麵上看來像個循規蹈矩到略顯拘謹的書生。他對老師們在課堂上照本宣科感到乏味,但他裝作很認真的樣子,他已經習慣了,有時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那認真勁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在課堂上隨時用充滿求知的眼光迎奉著老師的目光,隨時積極準備回答老師傻瓜式的提問,在書上批劃出讓老師能一眼看出確定是通過了大腦思考的勾畫。 真正讓他著迷的還是政治老師講的那些課本中看不到的故事。 政治老師姓邱,中等身材,下巴上支翹著幾根稀疏的胡須毛茬,除非他著意的將上唇向下大包大攬,否則兩顆大門牙就白晃晃的突露在前沿陣地耀武揚威。若論英俊分值,他和常老師至少相當於班裡倒數和第一名的差別。但每當他侃侃而談,一串串神奇的句子從他那囂張的大門牙裡大珠小珠地崩出來,你會感到連他略顯零亂的發型也立即熠熠生輝,儼然一位不修邊幅狂放不羈的先賢哲人。以前我們隻知道尼采是一位自詡為太陽的瘋子,但聽邱老師說起來,他竟然是位僅次於我們那位大思想家的偉人。 他確實瘋了,因為他是驚世駭俗的天才。邱老師說,天才都是孤獨的,強者都是孤獨的,螻蟻才是一群一群的。用世界的眼光看,孔老以後,我們至今還沒有一位思想家哲學家能與他並肩而立。我們也有很多瘋子,但沒有一個能讓世界為之瘋狂的瘋子。 他還能比得上MKS嗎?有同學問道。 尼~馬?邱老師拖長著音一臉狡黠的反問,斜眼瞅著那位同學,嘴角裡仿佛埋伏著一個調笑的刺客,飛鏢閃過一擊致命。 大家哄笑起來,雖然也說不清到底哪裡可笑。也許是課堂太沉悶無聊了,同學們經常對一些並不怎麼可笑的事反應過敏,動不動誇張的哄笑。就像一個膨脹到極限的氣球,一不小心的一點點磕碰就嘭一聲爆了。 語基老師端莊秀美,與一位當紅明星LXQ七八分相似,但比那明星更白皙,更有知識女性的涵養,平和大氣中透著嚴肅莊重。她後來嫁給了中央電視臺一位節目主持人。那位主持人和她是同一所高校的同學,高乾子弟,苦苦追了她六七年,就算她跑到這個小城市當了一名教師他也沒有放棄。不茍言笑的她就常常被我們笑得莫名其妙,常常一臉疑惑的問,這有什麼可笑的,啊?我說錯了嗎?趕忙低頭再翻看翻看講義,再疑惑看看強忍著哄笑的我們,略帶慍色地說:一個守財奴有這麼可笑嗎?好吧,那大家就笑笑吧,就當那麼多金光閃閃的金幣都分發給了大家吧。 當邱老師說起東D人翻越柏林墻會被衛兵瞄準屁股打時,同學們想著那滑稽的畫麵,又笑得如大壩決堤。她們曾被父母用手有條帚用鞋掌用棒槌打過屁股,而這些可愛的衛兵是用槍子打,《山海經》裡都沒有這麼古怪稀奇的事,實在是聞所未聞。所以大家越想越覺得可笑,斷斷續續足足笑了半節課。 一下課鄰班的同學就跑過來問,上節課你們笑什麼,快給我們說說。不消一個課間的時間,這笑話就能飛遍整個校園,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到晚上就有人爭吵著來找人求證:邱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到底是瞄準屁股還是瞄準屁眼?到底是東D翻到西D還是西D翻到東D? 一定是瞄準屁眼。那裡人的屁股,磨盤一般大,還用瞄準嗎?執拗的人還要模擬演示一番,說是要用西方實證精神來驗證那外國製造的高級槍子的歸宿。 肯定是西D翻到東D,西D是資本家的樂園,老百姓的地獄。人們被剝削得窮困潦倒,毒品槍支紅燈區,是誰誰不逃? 可聽老師說,好像是東D的人吃不飽飯,西D天天吃的是牛肉漢堡。 不可能。東D才是歐洲糧倉,挨餓的一定是西D才對。 這樣吵來吵去就算吵到天亮也爭不出個結果。 誰記筆記的沒有?問一圈,沒人記,當時都隻顧著笑了。 下節課咱都聽仔細點。 其他科目有人記筆記沒有不能確定,但政治課筆記是有人記的。邱老師的崇拜者都盲目到竟然認為政治老師長得很迷人的程度,真是匪夷所思,讓不少男生扼腕嘆息。也不乏有女生每周都給邱老師寫信請教交流,宋明班裡一位女生就是因為在晚自習給邱老師寫信時,與同桌討論在邱老師前用敬愛的還是親愛的而有幸成了邱老師的眾多緋聞女生中的一員。 因而,即便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政治筆記也能被有的同學一字不差地整理出來也就不足為奇。盡管這些筆記後來成了邱老師蠱惑學生的完美罪證,但仍無法改變這些筆記在大家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那可能是許多同學一生中唯一發自內心主動記的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