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月夜麥田(1 / 1)

現在回想起來,那夜宋明與方晴的一次麥田夜談,似乎已經注定了她們的結局。   那夜,自比葬花之黛玉把自己捂在書堆中消沉多日準備上演咯血而亡的方晴忽然來了興致,讓宋明陪她出去到學校外麵的麥田走走。那夜月色如水,那無邊的麥田仿佛淹沒在一方渾了幾滴牛乳的清潭中,原野中那一團團婆娑樹影也雲綃霧縠,如峰如巒。   方晴說,我覺得《詩經》中,最妙的就是這首小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文中除蒹葭霜露、水岸灘渚為具體物象的實寫外,其餘大多為抽象情境的虛筆。就連伊人與“我”都不確定,伊人何人?迷生幻相;伊人何在?飄忽渺茫。隱約可見而遙不可及,日思夜想而可望不可求。   此詩為情悱惻纏綿,為象迷離蒼茫,為境空靈蘊藉。   一首《蒹葭》,千古絕唱。美則美矣,或亦悲也。   若化虛為實,化遠為近,化難為易,化悲為喜,則流入俗常,詩意頓失。   深深企慕卻久久難得,久久難得又求索不已。這種以悲情為基調的愛情就在這虛實得失之間形成矛盾沖突的藝術張力,具有了打動人心的魅力。   宋明說,很多東西,隔著遙遠的時空相望,很容易被詩意美化,也難免被不同的人進行不同的解讀。不過,就悲情二字,確也不乏精辟之見。   其實,中國古典文學中很多後世的相關作品,都是這種悲情藝術的流變。無論詩詞歌賦,還是戲曲小說,都能觸摸到這種悲情的強烈脈動。   君生吾未生、吾生君已老的相見恨晚,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朝秦暮楚……至於癡情負心尋常見、棒打鴛鴦幾多聞,各各情亦真切而事多近同,幾成流俗。   更有糾結難解如《釵頭鳳紅酥手》者:一杯愁緒幾年離索的錯錯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莫莫莫。其愛而不能,割而不舍,愛恨痛怨千千心結,悲慟欲絕寸寸腸斷,隻得揮淚轉身,搖頭痛喟,罷了罷了……也隻是恨別忍見的無奈而已,又何能真真了罷?   《離騷》脈承《黍離》憂國懷民之悲鬱,興發恣肆汪洋之浪漫,更將君臣大義寓托於香草美人之中。但究竟其思謀者家國,其憂慮者存亡,其憤懣者忠奸,其躊躇者進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終將男男女女的幽情私怨引向君臣家國的宏大深遠。遂開境界,獨領風騷,自具高格。   還有《洛神賦》。方晴說,實實是非赤子文心,難為此賦。   它進一步通過豐富想像和精細刻畫,將企慕不得的悲情推至唯美浪漫的高峰。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輕雲蔽月,流風回雪。其形之輕盈綽約;   榮曜秋菊,華茂春鬆。皎若朝陽,灼若芙蓉。其容之明麗華艷。   當餘悅其淑美心蕩不已、願誠素先達玉佩要之之時,洛神亦抗瓊珶而和予、指潛淵而為期。   見餘猶豫狐疑,洛神遂作永慕之吟、哀厲之聲,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而邀歡,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而傳情。正當郎情妾意之時,卻情勢急轉,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當,羅袂掩涕淚流襟裳,悼良會之永絕,哀一逝之異鄉。終至顧望懷愁,盤桓而不能去。   《洛神賦》將悲情寓於華美,美得越鋪張,悲得越淋漓;美得越絕塵,悲得越痛徹。何況指淵為盟之愛深,氣吐若蘭其情切?雲之將雨卻忽然而逝,怎不令人傷懷悲痛,綿思悵惘?   《洛神賦》以美人興寄之筆法,遠承風雅,近襲騷賦,唯美華麗,墨酣筆暢,醞藉見密而高蹈。及至《長恨歌》,則不風不比,不寓不托,直筆書白將個人歡愛置於恢宏動蕩的歷史敘事中。宋明接道。   一代君王貴妃曠世絕倫的情愛,成為大唐舞臺中動人心弦的悲歌絕響。四方來朝天可汗的盛世景象與後宮粉黛無顏色的盛世容顏交相輝映,三千寵愛於一身的頂級盛寵而至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貪色廢政,終使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大唐由此盛極中衰,李楊的愛情也走到馬嵬驛的終點,饒不過亂生兵嘩而難罪其人,隻得遷罪於其盛寵,割君之疼愛以泄公憤,汙妃之令名以飾隱惡。堂堂大唐皇帝也隻得血淚和流,殺妃止嘩。貴妃玉碎時,其豈無悲怨乎?   明皇的雄才偉略,大唐的昌盛繁榮,也從此隨貴妃一同埋葬在馬嵬坡的土堆中。美人已矣,盛世不再,生靈塗炭,長歌當哭,何止一個“悲”字了得?   《長恨歌》之恨不隻有貴妃恨死、明皇恨生,也有大唐百姓恨明皇重色誤國,恨貴妃美色誤君,恨楊氏兄妹恃寵誤政,恨安史重臣叛逆作亂……然貴妃天顏本天物,何罪之有?萬裡江山一朝傾覆,豈是一瓢紅顏禍水可及焉?百二年後僖宗為避黃巢禍,再度幸蜀過馬嵬貴妃墓,奈何“這回休更怨楊妃”。也幸虧僖宗比玄宗“出幸”得更倉皇,或許連個寵妃也未及帶,不然,說不定會重演殺妃戲,坐實紅顏禍水的惡名。若仙居蓬萊的太真再睹此景,其當哭乎?當笑乎?   可憐貴妃魂斷,唐皇卻得茍活。蜀山夜雨,春華秋桐,雖常言帝王無情,但這位失去貴妃的唐皇還真就沒了魂靈,開始了上下求索的尋找。人間找不見,夢中找,夢中找不到,就求道士上窮碧落下黃泉到天界地府找,也是真正把屈子與上與下的求索精義推到了極致。無奈道士也不過是個祈神問仙的修行者,隻是離神仙的泥胎畫像熟近些,哪裡能夠穿得過陰陽界渡得了生死劫?無奈隻得夥同幾位還有點孝心的皇子王孫,尋得些貴妃私己舊物,編個美麗善意的神謊,安慰安慰未亡人罷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死去的人有恨,活著的人豈無恨哉?人鬼情未了,最那堪鬼已了了而人未了。   個人私情與社會動蕩牽係一線,此悲非常悲,乃驚天之大悲也、長悲也,此恨非常恨,乃動地之大恨也、長恨也。   在此類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故事情境中,主人公意願與現實的沖突讓人牽腸掛肚,情節的曲折離奇跌宕起伏讓人欲罷不能,因劇烈沖突而釋放出的巨大能量,給人以動人心魄蕩氣回腸的快意,而最終與人意願相左的悲情結局,更讓人在不願接受又不得不承受的重擊下難以釋懷。因而,悲情與歡情相比,更能最大程度地激發人性深層的潛能,爆發直擊靈魂深處的沖擊力,形成洞穿人心的藝術美感。   《長恨歌》以家國興亡為背景寫男女情事,折射出個人命運對國家命運的巨大影響。個人對國家的影響雖大,但總歸有較大的偶然性,那場動亂的生發似乎隻是一場飛來橫禍,若非大意,或可避免。且終究還是明皇未亡、大唐猶存。方晴說。   《桃花扇》與《長恨歌》風神猶同而興寄更深。《桃花扇》以書生歌妓的情事寫半壁南明的興亡,但其男女情事不再是中心,更多隻是一條主線;家國興亡也不再隻是背景,而是真正要表現的主體。侯方域和李香君無論是忠也好奸也罷,抗爭也好屈降也罷,對國家命運的影響很小。反過來,南明的國運人事,對侯李卻關乎生死。   但不管侯李怎樣堅貞於情忠貞於國,不管史可法怎樣節秉清剛心存乾濟,也不管弘光王庭怎樣勉力維持興國圖存,南明都已無可挽回的走向覆亡,根本不是某個人某群人的努力所能改變,也絕非隻是幾個人的過失所致敗亡。馬、阮二奸雖可惡,但若細究,其奸而不雄、亂而難作,至多為朝堂鼠狐,憑二人伎倆或也似不足以危傾社稷。   故事終結,雲亭山人孔尚任也沒有再試圖迎合世俗,彌合沖突與分裂,而是直麵悲情,該覆滅的覆滅,該流亡的流亡,該生殺的生殺,該出家的出家……堪也冷血殘忍,絕無一絲回旋。   與《長恨歌》相比,《桃花扇》的悲劇不隻是個人悲劇,而上升為群體悲劇;不是偶然性的、事故性的或傳奇性的悲劇,而是必然性的、客觀性的、歷史性的悲劇,也是一部大雪崩定傾巢覆卵不可挽存的徹底的悲劇。   悲情之根苗,從《蒹葭》至《離騷》,將私情寓於君臣,猶嫩枝出於女墻之外;至《長恨歌》而直接牽係家國,根深葉茂;至《桃花扇》則群木成林,終成其大;而及至《紅樓夢》,已然參天蔽日,以致人處其中,若墜雲山霧海,無處不有無處不是卻又如羚羊掛角蹤跡難尋。宋明說道。   《紅樓夢》中,蒹葭蒼蒼的背景被縱橫上下大幅度的擴展迭變。在時間上不隻限於一時半刻的驀然心動,不隻限於一生半世的生離死別,而是向前推至鴻蒙初判之後,女媧補天之時。在空間上也不限於一山二水幾家院,其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靈河岸的三生石畔,到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虛幻境,再到怡紅院大觀園榮寧府京畿地的天地人間,縱橫三界地,上下九重天,何其宏闊!主人公關係的設定不是偶遇,不是私會,無關紅娘月老,也不隻今生今世,而是絳珠草與補天石的前世之情後世之緣,是天造地設的木石前盟,是經警幻仙子掛號許可的歷劫了案。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故事還沒開場,以淚償願的悲情基調已成定弦。而天懷情種的絳珠仙子淚償的主兒卻是一塊女媧補天棄用的頑石。神造之石尚且無可用,一草木仙子的眼淚於這頑石又能如之何?然而,紅樓寫情的絕妙之處正在於此:情於無可處仍情深至癡、愛於無果時仍寧死不渝。非如此,其情之悲者方尤見其悲。   青埂,情根,亦或情恨,木石前盟情緣未起,寶黛悲情早已在劫難逃。   至而《紅樓夢》在虛幻與現實、前世與今生構建起的多重時空背景中,用眾多的人物以及復雜的關係,編織出一張深細綿密又鋪天蓋地的巨網。在這張巨網中,寶黛愛情與家國命運也融合得渾然天成。其中明明暗暗,無不盤根錯節;前前後後,無不勾連照應;起起伏伏,無不回環往復;悲悲喜喜,終為空空渺渺。   而深深伏埋其中的龐大深重的悲情基質,像一個巨大星球深藏殼幔之下的核心,擁有強大無比無處不在的地心引力,將所有紛飛高揚的種種歡喜,毫無例外地沉墜跌落向悲情的地核。因而,紅樓群體的悲情也更為自然而深廣。千紅一窟哭千紅,萬艷同杯悲萬艷。除了本身就身在悲中的小人物如劉姥姥等極少數人,其他紅樓人物,上至王妃公子下到婢女小廝,恨不得一網打盡,幾無幸免於悲情的魔咒。原(元)應(迎)長嘆(探)息(惜),還(環)應(瑛)淚珠(珠)漣(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長恨歌》中,雖夢碎紅殘香銷玉殞,好歹還留有遺恨綿綿。而《紅樓夢》悲情的必然性和徹底性,已非《長恨歌》可比,且較《桃花扇》更進一層。悲情之必然到天設地造,絕無反轉餘地。悲情之徹底到別說留向人間一絲念想些許慰藉,就連一哭悲憫半喟遺恨也星點不留。富貴功名全散盡,恩愛情仇皆成空。淚也償夠了,命也歸還了,連前世今生的天機舊緣也絕殺得片甲不留,毀滅得連了無生機的灰燼都掃凈再抹乾,空空又空空。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凈。”十方生死寂滅,萬相色空虛無。   手筆之狠絕,落刀之利凈,亙古未有。怎堪忍顧那般溫柔心肝、那般情癡愛迷,卻遭如此仁盡義絕、如此斬盡殺絕?悲向青山青山摧,恨向流水流水盡。悲情悲到悲亦無由悲,恨意恨到恨也無從恨。哀曹子之鐵石心腸,堪比帝王之寡情、天地之不仁,悲哉!痛哉!   悲情文學之濫觴細流,起於《蒹葭》《黍離》的遠山故土,穿過輕歌慕吟穿過紅塵烽火,穿過風月雲天穿過歲月輪回,至紅樓而浩瀚淼漭,其至真至性,至悲至美,臻於至境。   方晴仰望著那一輪明月,神失魂銷,不禁長嘆:   天假你我與四季,一念生而萬緣起,雖歷世世悲悲喜喜而萬死不悔,雖生種種恩恩怨怨而難斷舍離,於情其悲乎?於生其幸乎?癡也。   癡也?癡也。   宋明望見那麥田上空一鳥夜飛,啁啾空鳴,孤影如墨,杳杳遠去,天地之間,唯餘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