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描寫了在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到本世紀初,以王家祠堂為中心的農村學校教育的百年興衰,在結構上以教師宋明的經歷為主線,穿插前輩與王家祠堂相關的故事,以現實主義風格,再現學校教育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的發展變遷,展現社會變化對教育生態和教師命運的深刻影響,以及學校與社會、新觀念與舊觀念、農村與城市等矛盾之間的沖突,也間接地反映了農村思想觀念隨時時代的變化和農村持續了千百年的宗族體係的逐步解體等內容。 當宋明再次走進他的家鄉,走進他的母校,盡管他早有預知,但還是被眼前的荒涼破落嗆著了。就像他小時候一不小心頭栽進了冰冷的湖水中那樣,身體突地懸空沒著沒落,鼻腔被湖水嗆得像被什麼怪物咬住擰了幾圈一般酸疼,他驚恐的像隻下了油鍋的八爪魚,手扒腳蹬拚命掙紮。雖然相隔了半個世紀,但這種懸空的驚恐和嗆鼻的酸疼此時此刻像隻開啟了封印的怪獸,嘣地跳出來張著血盆大口將他吞噬。 在這裡,他的青春曾在大道兩旁的紫荊花上繽紛盛開,他的夢想曾在校園中金黃的銀杏樹上熾熱燃燒。那些曾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那些曾經發生這裡的故事,那些笑那些淚,那些說不出的痛和那些難以言說的不堪,都在那一聲聲清脆悠揚的鐘聲裡一次次的蕩漾開來又蕩漾開去。嘴角總是掛著一根劣質香煙的袁老師,仿佛正從拐角處匆匆走來。他依舊是探頭含胸哈腰駝背,手裡抱著一遝作業腋下夾著教案。依舊是煙不離嘴嘴不離煙,說話時那支香煙隨著跳動,讓你不由擔心那煙頭會像活潑淘氣的猴子一樣一下跳到你的頭頂。在大道邊的走廊上,宋青山校長那滾圓的大肚子像要從那條老舊的牛皮腰帶中掙脫出來。他習慣性地左手叉腰右手夾煙,君臨天下般地注視著從他麵前走過的老師們。他時常會麵無表情的盯住一位教師說道:“你,過來一下子。”然後深吸一口煙,口中發出眼睛蛇吐舌般噝噝的聲音,一團煙從鼻毛雜亂的鼻孔和門牙黃黑的口中騰雲駕霧而出,仿佛煙霧中還會有一幫小妖怪叫著沖出來一般。還有那位捐錢捐地創辦了這所學校的王敬琛老先生,早已須發盡白,在鼻梁的半腰上掛著老花鐿,在畢業典禮的儀式上總會身著盛裝,端坐在主席臺中央那張他專用的高背椅中,兩隻枯藤般的手搭在手杖柄上,努力挺直身子,有風輕輕拂過他雪白的胡須,拂過他和這所學校近百年的滄桑歲月。 當然,還有他的那個校園東南角的小屋和小屋的主人曾經的她--方晴,對於宋明,那小屋已不止是一個紅磚的房屋,那方晴也不隻是兩個方塊字,兩個美妙動聽的語音,它們已成為一潭溫柔清涼而又冰寒徹骨的湖,成為讓宋明喝得最酣醉得最深摔得最痛的酒,成為他總想縱身而下卻又不敢凝望的深淵。 恍忽間,他覺得這一切仿佛隻是一個虛幻的夢。 有時他會想,如果當初他不是被爺爺揮著柳樹條追著打進學校,或上了三年也和一些同學一樣趁著學校散了乾脆不上了,那樣,他可能不會當教師,不會裝腔作勢的訓斥學生,不會天天自命不凡的想要改變世界又懦弱無能的逃避現實,不會成為一隻努力爬到井口張望一下又撲通掉進井中的青蛙,不會成為一個穿著長衫的大俗人,不會成為一個連自己都討嫌自己的在文化的醬壇裡蘸了一下醬汁的所謂的知識分子。當然,他也許就不會遇見方晴,遇見如月,遇見那些他命中注定的人。 他望著不遠處山坡上那黃黃綠綠中的一片白,那是一種不似積雪那樣閃人眼的白,不似棉花那樣蓬鬆柔軟的白,而似蘆葦花那樣雜著灰色和土黃色的白。他知道,那是羊群。他回憶起上小學時,每當同學們用潔白來形容羊群時,他就感到那些沒真正放牧過羊群的讀書人是多麼可憐。那羊和他們這些泥孩子一樣,天天在黃土地荒草坡上摸爬滾打,羊毛上沾滿碎草葉砂土粒鬼葛針,常常結成一團一團的亂毛球,扯都扯不開。潔白,都是詩人的語言,而詩人,大都飄在雲上不食人間煙火。是啊,要是他沒去讀書,這會兒在那山坡上悠哉悠哉欣賞著晚霞吹著晚風啪啪甩著皮鞭的就是他了。他要是在這山野間放一輩子羊,不也很自在嗎?他會喜不自禁地悄聲給人說,又有一隻母羊懷仔了,這羊屁股肥,加把勁能生兩個仔呢。他哪裡會為村莊的敗落而感嘆?他說不定還會暗自竊喜,那大片大片的麥田都長滿野草才好呢,他隻要把羊往野地裡一撒,就可以找個舒服的旮旯兒瞇著,不用擔心羊會啃了誰家地頭的麥苗挨罵了。他更不會感嘆這所學校的半世滄桑,他隻會滿懷欣喜地盯著那滿操場綠油油的狗尾巴草白蒿草,再順手采摘一大把野莧菜灰灰菜回家煮飯。 羊倌宋金喜溜躂了過來跟他打招呼:“明爺,啥時候回來的?我在那坡頭上望著就像你那小樣兒,你一個人在那破院裡尋摸個啥?”他兩人同歲,但按輩份,金喜叫他爺,他叫金喜為老金,叫了半輩子了。小時候他倆一起放過羊,一起偷過果園的蘋果,一起被拖著趕著送進這所學校,長大後雖說不常見麵,但還是一見如故。老金從懷裡摸出小酒壺仰脖咕咚一口咽下,喉頭像那個把紅薯碓進磨粉機的搗碓一樣上下蹦跳一下,趁著口中酒尾巴的熱辣勁,他呲牙咧嘴瞇糊起眼哢嚓啃下一大塊洋蔥頭,強忍著辣疼火燒嘎嘎地大咬大嚼幾下就一咬牙一閉嘴咽了下去,兩道眉頭像兩隻受驚的大笨鵝撲楞著翅膀不由自主地用力向額頭上翻挑,像要從水麵飛將起來;他的嘴角扯向耳邊露出裡麵的大牙齦,像個劃開二寸嘴角的笑麵人,兩眼和鼻子卻像下滑的冰川在鼻根擠成一堆。他切著牙齒噝噝地深吸著氣再如釋重負地嗬一聲吐出來,抹了一把發燙的臉,咂巴咂巴嘴,一臉迷醉享受。他又揚起手中露著層層紫膜白質的洋蔥頭說,咳咳,明爺,瞧,就咱這蔥頭,自家種的,沒化肥沒農藥沒灌過加鹽加料的水,大太陽通風地兒不蓋膜不搭棚,不提前下秧苗不趁鮮收割,應時種自然熟,純天然味道正,這玩意兒城裡人再有錢他沒地兒買去。城裡人吃著喂過藥的菜再給自個喂藥吃,這折騰活著圖個啥? 折騰活著圖個啥?是折騰為了活著,還是活著就為了折騰,宋明也想不清楚,這個問題比他知道的任何一個數學猜想宇宙謎題都難以解答。他也不想再去想了,讀書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遇事想得太多,什麼思前想後,叩天問地,什麼觸景生情,由此及彼,大半是些吃飽撐的扯犢子的無聊事。像老金這樣的牧羊人,他隻要看到母羊懷了仔就好,躺在旮旯裡曬會兒太陽就好,喝口燒酒就好,啃一嘴自家種的洋蔥頭就好。似乎隻要天不塌地不陷生活就永遠那麼美好,那麼妙不可言。而像宋明這樣的人,明明看起來似乎什麼都比牧羊人的好,又似乎什麼都不如牧羊人的好。 正如此刻,宋金喜搭著破舊的軍綠大棉祆跟著一群散發著腥膻味兒的羊,懷揣著幾塊錢的劣質酒生啃著一個沒清洗的洋蔥頭,卻是一臉的平和滿足。而他,身穿名牌羽絨服握著泡了上等毛尖的高檔保溫水杯,卻總是愁怨百結。 他沿著生著青苔的青磚走道走過長滿雜草的校園,繞過兩座三層的教學樓,來到校園最後底上的一個小院,這是這所學校的老校院,是由王家祠堂改建的最早的學校。盡管這裡已是墻圮簷爛石蝕木朽,一切都已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但所幸房子還在,九根圓木廊柱還在,九層的石階還在,而且,那個據說比他父親還老的上課敲的大鐵鐘還在。他走到鐵鐘旁,那鐘雖然也有幾處斑駁的紅黃色的銹跡,但並沒有他想像中那樣銹跡斑斑,倒像一個身上濺了幾道泥巴的黑壯莊稼漢。那吊在鐘下的鐘鍾仍是烏漆發亮,看不到一點銹跡,隻是係著鐘錘的半截拉繩已朽爛,宋明一摸便脫了一層粉末。宋明抓著那冰涼的鐘錘蕩向鐘壁,鐺,那聲音穿過校園穿過圍墻穿過歲月,起初碎玉一樣的清音,接著牛哞一樣的嗡聲,然後波浪一樣一起一伏的顫音,最後是風起炊煙一樣的尾音,飄飄忽忽慢慢悠悠地飛到校園外的麥田上空漸漸淡去。是的,雖然香火鼎盛書聲朗朗的王家祠堂已破敗不堪,雖然曾經喧鬧歡騰熙熙攘攘的校園已人去樓空,雖然校園圍墻外曾經蔥蔥蘢蘢的麥田已荒蕪蒼涼,雖然曾經到處雞鳴犬吠人歡馬叫的宋家屯已人煙漸稀,但這鐘聲卻一點都沒變,和當年一樣,回蕩在春天開滿梧桐花的清晨和在秋天飛起一群群鳥雀的田野。刻在這鐘聲裡的所有的故事似乎也一點也沒有因年深日久而消磨,它們一個個都會隨著響起的鐘聲而拉開序幕。 他不想在這裡停留太久,這裡刻著著他太多的記憶,那個住過三任校長的辦公室,那個時而沉悶時而吵雜的會議室,那排迎來送往一批批學生的教室,那個櫃臺後麵總站著一位秀美姑娘的小賣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個放著一臺舊電視的值班室,那灰殼的電視一打開背麵就嗞嗞作響閃著火花散發著怪味,屏幕上時不時蹦出條紋和雪花。當然還有,那個埋藏著他和那個她青春歲月的掛著海棠花窗簾的小屋。他不能停留太久,不能看那些房屋那些角落那些花草樹木,甚至不能再聽那鐘聲。他越想閉上眼晴不看,那些人那些事反而越清晰鮮活地從那些房屋裡那些角落裡那些花草樹木裡,伴隨著那清脆悠揚的鐘聲湧現出來,她們說著笑著哭著鬧著,卑微著卑鄙著,也高尚著高貴著,可憐著可恥著,也光輝著光榮著。她們從鐘聲的海洋遠處潮湧而來,奔湧的潮頭迎頭撞向他脆弱的堤岸。明明一座隻有他一人的空空靜靜的校園,此刻在他心中偏偏幻化種種五光十色的喧鬧,撲麵而來。 他逃也似的再次穿過長滿青苔的走道,穿過長滿雜草的校園,走出校門,像他三十六年背著書包走出這個校門一樣,他又不覺回頭留戀地望了望那裡,和那時一樣,沒有人在意他那留戀地一瞥。那天和同學們紛紛亂亂匆匆忙忙揮別時,那天在校門口和穿著中山服的王敬琛老校長握手道別時,從沒有想到,三十多年後,這裡會空無一人。也許,這就是人生,每天都有許多你從沒想到事在發生著。就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永遠有許多生命未經允諾的逝去和未經宣告的誕生,演繹出許多未經彩排的故事,然後說不定在哪個猝不及防的瞬間,那些曾經的和未經的,突然流星一樣飛來,歌謠般的掠過或末世般的撞擊,讓一切涅槃或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