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上陽宮,寢殿內。 燭火瑩瑩,隨風搖曳。 武則天遣退了所有宮人,隻留下剛辦完差事回來的上官婉兒在一旁伺候,小聲嘆道:“婉兒,你說朕該如何處置武承嗣和來俊臣?” “陛下,婉兒不知。” 上官婉兒侍奉武則天已有十數年之久,深知武則天的心性。 所以,在武承嗣私藏龍袍、剪紙下咒這兩件大事上,上官婉兒是絕不敢多有言語的。 “無妨。此事不涉國政,朕隻想聽聽你的想法。” 武則天還在追問。 上官婉兒也不敢再推辭,隻好挑武則天愛聽的來講:“陛下,婉兒覺得,來俊臣能寫出《羅織經》一書,可見此人心思歹毒陰暗,或許,是他背地裡挑唆魏王殿下謀奪太子之位……也未可知。” 聽罷上官婉兒這話。 武則天的眉頭並未舒展,反而皺得更緊了:“婉兒,朕瞧著,這不像是你的心裡話吧。今日在魏王府,你好似有意在幫張家?” 上官婉兒心裡捏了一把冷汗:“陛下明察,婉兒與張祭酒一家並不相熟,實不會有意相幫……隻是,隻是覺得張小郎君是個青年才俊,若是被一樁子虛烏有的案子牽連而死,確實有些可惜。” 武則天抿了一口茶:“朕自然知道,你與張論古並不相熟,與張小郎君或許也是文人相惜……那你覺得,武承嗣如何?” 上官婉兒心裡更慌了:“陛下,魏王殿下是您的親侄兒,自然是好的。就算是殿下有些心急,想得太子之位,可終究還是陛下您的本家。” 武則天忽地換上笑臉,感慨道:“婉兒,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對朕阿諛奉承了?朕最欣賞的,還是你以前灑脫直率、天真樂觀的性子。” 稍頓了頓。 武則天話鋒一轉,嚴肅道:“其實,朕看得出,你不喜武承嗣。” 上官婉兒嚇得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埋頭說道:“陛下,婉兒不敢。” “那你今日為何會在張觀棋那小子解開謎題、展現才華之前,就開始在朕麵前,有意無意地替張家說好話?”武則天問得很直接。 上官婉兒依舊埋著頭,回答得戰戰兢兢:“陛下,婉兒對魏王殿下確實有過不滿之意,但那都是兩年前的舊事了,婉兒不敢多言。” 武則天有些好奇:“兩年前的舊事?你和武承嗣之間發生過什麼事?” 上官婉兒猶豫片刻,知道不能再隱瞞了,遂直言相告:“兩年前,魏王殿下一日留宿宮中,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竟然跑到婉兒房裡,想要……” 說及此,上官婉兒欲言又止。 武則天也大致聽明白了。 “原來,你與武承嗣之間還有這麼一段。朕這侄兒吶,好色的毛病就是改不了,難怪你厭惡於他……婉兒,你先起來吧。” 武則天眉眼微微舒展。 “多謝陛下。” 上官婉兒站起身,卻陡然發現,自己的額頭都在隱隱冒汗,也不知道剛才說的這個理由……在陛下那兒,是不是真的過關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婉兒,你如今三旬年紀,合該嫁人了。跟在朕身邊這麼些年,倒是耽誤了你。要不,朕替你尋一門好親事?” 武則天臉上帶著微笑。 上官婉兒卻如同受了驚嚇,當即回道:“陛下恕罪。婉兒不願嫁人。隻願能一直陪在陛下身邊,隨侍在側,就已足夠了。” “也罷。賜婚這個問題,朕每每與你提起,你總是用這句話來搪塞朕。不過,細想來,若是哪日乍然離了你,恐怕不習慣的是朕吧?” 武則天的語氣更溫和了些。 一陣夜風拂過,上官婉兒急忙拿出一件外袍,披在武則天身上,說道:“陛下,夜深了,您早些歇息,婉兒先行告退了。” 武則天點了點頭。 正欲睡下,卻好似想到了什麼,又叮囑了幾句:“婉兒,明日你再替朕擬旨,傳召狄國老,讓他親自前往刑部,提審來俊臣。五日內,朕要他死。還有,明日起派人暗中跟著蘇相,日日來報。” “是,陛下。” 上官婉兒領命而去。 不敢多問一句,生怕引火上身。 …………………… 洛陽城郊。 月涼如水,高懸中天。 一個少年模樣、身穿囚服的郎君,拖著沉重的腳鐐,邁著虛浮的步伐往前走著,一臉的生無可戀。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壯漢衙差,身形魁梧,看上去不好惹的樣子。 “我說,張大讀書人,你能不能稍微走快點,從兗州到這兒,不到兩日的腳程,你生生用了快三日的時間,還連累我倆,跟著你連夜趕路……驛館都沒得住。” “是啊,勞駕您走快些。” 兩位衙差看上去比人犯還愁。 三日前,他們倆接到了一個差事:三日之內,把被“張論古謀反案”牽連的兗州軍曹張若虛押回洛陽府獄,候斬。 正是這一趟差。 讓他們苦不堪言。 張若虛身為一個讀書人,自小就寒窗苦讀,幾乎沒有鍛煉過,這次急匆匆地將其從兗州任上帶走,押回洛陽,還是回去待斬…… 張若虛自然心如死灰。 一個心死之人,如何走得快? 反正不管什麼時候回去,等待他的,都是一個死字,還不如慢慢走著,還能順便看看沿途的風景,多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 最關鍵的是。 張若虛活得很通透。 他深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就算自己拚了命,早些趕回洛陽去,也改變不了什麼。 不過徒增感傷罷了。 權貴相爭,無端扣給張家的“欲加之罪”也難有半分動搖…… “要不,你們倆背我?” 張若虛早已精疲力盡,乾脆直接擺爛,賴在路邊的大石頭上不肯走了。 “張大郎君,你行行好。” “算我們求你了,行嗎?若是明日還不能把你押到洛陽府獄復命,我們哥兒倆不僅差事不保,恐怕還會被你們張家牽連……” 壯漢衙差滿臉無奈。 “可我真的走不動了。” 張若虛愁眉不展,兀自感慨。 “哥,要不咱倆輪流背他?再這麼耗下去,咱倆可就真小命不保了。”其中一個衙差萬般頹然。 但看著張若虛堅定又耍賴的眼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隻得選擇讓步。 “行吧,隻能這樣了。” “你說,咱哥兒倆是招誰惹誰了?怎麼遇到這麼一個犟種的讀書人?” “哎,受著吧。等明日午時前趕到洛陽府獄,交了差,咱們好好逛逛這洛陽城。聽說,醉雲樓的花魁娘子那可是艷冠群芳啊……” “對,一定要去看看。” 說著說著。 兩個衙差莫名感覺自己的精神頭更足了,就算身上背著一個一百多斤的犟種讀書人也不覺得累,甚至還有腳底生風的錯覺。 “你倆就別想了。” “醉雲樓的花魁娘子,那可是令多少青年才俊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名妓……你得能作出好詩,才能略略見上一麵,吃個茶。” 張若虛趴在衙差背上,嘴裡這話卻如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把衙差淋了個遍,那叫一個透心涼。 “說得好像……你見過?” 衙差心有不滿,懟道。 “在下不才,有幸見過兩回。吃了些茶,又喝了一巡酒,僅此而已。” 說完,張若虛挪了挪腦袋。 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位置,繼續趴在衙差的肩頭。 “哥,你說,這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哈……說起風涼話來,還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兩個衙差相視一眼,沉聲一嘆。 走了半晌,衙差也筋疲力盡: “我走不動了。” “我也是。” “要不,歇歇?” 月色下,倆衙差喘著粗氣,看著一旁直接躺平的張若虛…… 大呼命苦。
第九章 讀書人,就是讀書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