瀧居城外。 南遙麵無表情地看著身邊這個從數個時辰前就一直在自己耳邊嘰嘰嚓嚓講個沒完的少女,終於忍無可忍:“時辰不早了,不是要進城嗎?蘇姑娘,快走吧。” 蘇伊伊頓了一下,轉而掃了眼那條望不到盡頭的隊伍,然後再次將目光落到少年身上:“哎呀,有什麼關係?那麼長的隊伍呢!” 心中的那個南遙黑著臉,現實裡的這個卻沒有表現出過多的不滿情緒:“蘇姑娘剛剛好像說了‘父王’這個詞?” “是呀!” “王爺親眷似乎可以直接進去。” “嗯……是可以的。” “……” “嗯?……怎麼了?” “唉……”南遙嘆了口氣,“那麼,姑娘你為什麼不直接進去?” “……” 蘇伊伊愣了一下,接著就像是幡然醒悟了一樣一拍腦門:“是哦!” 南遙:“……” 蘇伊伊開心地拍了拍南遙的肩膀,笑著說:“你挺聰明的啊!”然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沒看見少年那逐漸失去耐心的表情還是怎的,她竟直接上手拉著少年的手腕徑自朝著城門走去。 南遙怔了一下,隨即望向握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柔和得像洋娃娃一樣的手,又感受到少女掌心傳來的溫度,他的臉頰漸漸爬上了兩抹可疑的紅暈。一時間竟真的被少女拉著走了。 直到臨近城門口,南遙這才反應過來,隨即停下腳步不再前進。而一直拽著他的蘇伊伊也因此被拽得一頓,有些不明所以地扭頭望向少年。 隻見少年垂著眼簾不知是在想什麼,那對像是黑鴉羽翼一樣的睫毛隨著微風拂動,掩住了一雙漆黑的墨瞳,看不出也辨不明少年此時的心緒。 半晌,少年的唇瓣動了動,一道微啞低沉又略帶磁性的聲音自唇齒間迸出:“蘇姑娘……還請自重。”說著,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見此,蘇伊伊怔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被少年的這番言辭擊碎了心理防線,她的眼尾緩緩下拉,大有一副隨時都可以哭出來的架勢。就在南遙心想自己是不是把話說得太難聽了的時候,蘇伊伊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就釋然了。 隱約間,南遙似乎聽見少女顧自嘀咕了兩句—— ‘不生氣不生氣……’ ‘他是古人我不生氣……’ 然而,未等南遙細想,就被一道氣呼呼的女聲打斷了思緒。 “抱歉抱歉,我不碰你總行了吧?南公子~哼!”蘇伊伊“哼”了一聲,扭過頭繼續走,“行了,走吧。” 南遙沉吟片刻,還是追了上去。他走到蘇伊伊身邊垂眸沉默了幾秒,最後還是誠懇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無事無事,不要在意。”蘇伊伊領著南遙越過排隊的百姓走到城門口,守著城門的士兵看見他們後就想嗬斥。然而卻未等他們說話,蘇伊伊便取下腰間那塊象征蘇府嫡係的玉佩丟給士兵。士兵接過,麵色一變,恭敬地將玉佩還了回去,之後也沒再多說什麼了。 “況且本就是我沒有分清男女之隙。”蘇伊伊輕輕笑了笑,南遙抿了抿唇,片刻後眼眸晃動還想再說點什麼卻被少女打斷,“對了,我看你這身打扮似乎不是靛洲人……從外地來的嗎?” 聞言,南遙一頓,垂下眼簾,沒有回答。 蘇伊伊半晌沒聽見少年的回答,正覺奇怪,這時一道酥奶奶的女聲忽然傳來打散了她的思緒:“小姐,小姐……” 蘇伊伊抬眸看向聲源處,發現是一個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女正一臉焦急地向自己奔來。她了然,回以微笑:“水蘭!” 水蘭跑到蘇伊伊身前,氣喘籲籲地彎下腰,匆匆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吹彈可破的臉蛋也泛起一片潮紅,顯得尤為可愛。 南遙不自在地挪開目光,有些尷尬。 水蘭緩了好一會兒才提上一口氣,幽怨地看著蘇伊伊:“小姐~你跑哪兒去了?可讓我好找!” 蘇伊伊笑笑:“安啦,我這不是回來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不太平了,竟還敢亂跑……要讓王爺和王妃知道了保準又是頓好打!” “哎呀~水蘭妹妹~我知道你肯定不會說出去噠對不對?” “哼!”水蘭氣鼓鼓地“哼”了一聲,扭過頭不搭理貼過來的蘇伊伊。而這時,她的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略顯無措的南遙—— 其實早在剛剛她就注意到了這個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薄布衣的少年,隻是因為忙於跟自家小姐說話才沒有去管。 “小姐,這是——”水蘭將目光落到少年身上,微擰著眉上下打量了一番。 蘇伊伊反應過來,笑著對水蘭介紹:“這位是你家小姐剛剛認識的新朋友。” “新朋友?”水蘭一臉凝重。這也不能怪她疑心痛重,她家小姐不懂事那她這個做丫鬢的就得擔起大任了。況且眼前這少年穿得實在太寒酸了,頭發亂糟糟一張臉也臟號號的幾乎分辨不出五官。這實在看著不像好人。 仿佛看出了水蘭的疑慮,南遙不在乎——因為這樣的省視在這三年間他幾乎天天都要經歷幾遍,是以南遙並未膽怯,反倒上前一步道:“敢問這位姑娘在看什麼?” 水蘭恍然,也知道自己失禮,但她非但沒有挪開目反倒抬眸直視南遙的眼睛。 幾秒後,她問:“這位公子,我家小姐心善容易受騙,但我不同……能告訴我您是做什麼的嗎?” 南遙盯著水蘭眼中自己的倒影:“捉妖師。”這是這三年間他慣用的身份,雖然他的道行淺薄但也是跟過十三祖一段時間的,是以他在一般的民間捉妖師裡也算是厲害的了。 果然,聽到南遙的身份,蘇伊伊和水蘭都明顯地怔了一下。 “你是捉妖師?”蘇伊伊滿眼詫異,上下打量著南遙,“這倒是能解釋你身上為什麼那麼多傷了。” 剛剛她本來是想阻止水蘭再口無遮攔的,但現在聽到這她覺得並沒有什麼阻止的必要。然而對於南遙說自己是捉妖師這件事,蘇伊伊信了但水蘭沒盡信。她緊緊盯著南遙的眼睛,希望看出半點說謊的痕跡。 不過很遺憾,水蘭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因而她撇了撇嘴:“你說是就是啊?怎麼證明?” 南遙看了她一眼:“姑娘說笑了,這裡又沒有妖魔,就是我想證明也是有心無力。” 水蘭一怔,繼而擰著眉還想說什麼,卻忽然注意到蘇伊伊投來不善的目光,未說出口的話就噎在了嗓子裡。 “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吧,水蘭,”蘇伊伊有些無奈地看著水蘭,“現在這天這麼冷……你看人家南公子穿得如此單薄,再不換身衣服可就真凍壞了。” 這話不假,此時的南遙確實快撐不住了。本以為城裡煙火氣多也暖和些,卻不想還是這般冷,剛剛和水蘭說話他一直在強忍著暈眩感,不然可能早倒下了。 不過蘇伊伊倒是敏銳得讓人生疑。 南遙看了眼蘇伊伊,心裡五味雜陳,明明剛剛還呆的惹人心煩,這會兒卻又能敏感地察覺他的狀態…… “那麼南公子—”蘇伊伊教育完水蘭就重新看向南遙,卻發現後者正臉疑惑地盯著自己。她一頓,有些疑惑的開口:“南公子?怎麼了嗎?” 南遙一怔很快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失了禮節,心下微微慣惱的同時嘴上也道:“……抱歉,剛剛走神了。” 水蘭瞇著眼睛,茶色的瞳孔中蘊藏著危險的光芒:“什麼走神?我看你就是見我家小姐貌美,走不動道兒了!要我說你們這些臭男人滿腦子都是些汙濁之物。如今假裝分我家小姐偶遇指不定就是有什麼陰謀呢!你——” 正說得起勁時,水蘭忽感背脊發涼。她頓了頓,扭頭望向令她背後發涼的源頭,結果發現是蘇伊伊幽幽地望著自己。 “……小姐。” “沒想到……水蘭你竟然這般能說會道啊……” 水蘭尬笑幾聲不再言語,或者說不敢再言語。因為她自個兒心裡清楚,雖然自家小姐平時看上去很好相處,但有時候辟如現在卻也令她發怵,畢竟主仆之間關係再好那也是主仆,不可能真的同輩相交。 “……” 然而,水蘭豐富的內心戲蘇伊伊是不知道的,是以見剛剛還咋呼呼的小侍女忽然沉默,蘇伊伊隻覺得不解。 ”你怎麼……”蘇伊伊疑惑地看著低著頭站在一旁的水蘭,心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事實上,水蘭的腦補不能說準確隻能說是非常離譜,沒邊兒的那種。其實在蘇伊伊心裡她們就是好姐妹,完全不存在主仆間的界限。剛剛她那麼說真的就隻是感慨一下,並沒有其他想法。 但按照現在這種情況,水蘭永遠也無法知道蘇伊伊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以她的思想覺悟恐怕也無法理解這種關係。 ”咳咳……請問……”這時,一旁沉默良久的南遙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聲音聽上去也是有氣無力的,“能走了嗎……” 南遙一直是一個靦腆的人,就算遭遇過像是赤洲天災那種大不幸,他也隻是想要報仇而已,從來沒想過拖累無辜。 畢竟冤有頭債有主嘛…… 所以南遙本意是不想打擾這兩個少女扯家常的,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對勁,有一種騰雲駕霧的不真實感,仿佛下一刻就會螺旋升天一般。 隻不過…… 他剛說完一句話,就發現這個世界忽然扭曲、翻轉,眼皮也變得格外沉重。 在昏迷的前一刻,他好像看見了爹爹、娘親、兄長、阿姊…… 以及…… 一臉無措,下意識向他伸出手的少女。 。 瀧居王府。 蘇權從沒有這麼緊張過,也從沒想過像他這種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眨一下眼的人會在一個小女孩麵前接連出糗。 更何況這個小女孩還是他女兒。 “王爺……咳咳……王爺……”站在蘇權身後的龐攝糾結得五官都擰在了一起,“水……水……” 他埋著腦袋偷偷湊近蘇權耳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低聲提醒:“王爺……水……” 聞言,蘇權恍然驚醒,這才發現杯子裡的水不知何時漫了出來,淡綠色的茶水沿著杯壁淌下,濕了小半張桌麵。他連忙撤回正在倒茶的手,將茶壺隨手放到一邊,手忙腳亂的抽出抹布擦拭桌麵。 蘇予安就坐在這主仆二人對麵,胳膊隨意的搭在桌上,手指有旋律地一下一下敲著桌麵,發出“咚、咚、咚”的清脆響聲。 她狹長的鳳眼中見不到情感,清冷又孤傲,仿佛沒有什麼事能使她的心境稍稍動搖哪怕一下,但若是細細觀察,便可以發現她的眼底深處埋藏著絲絲笑意與柔情 “父王,您——”蘇予安輕啟紅唇,口吐芳蘭,但才說了沒到一句話就頓住了。 幾秒後,她神情不變,問:“您這是做什麼?” 蘇權背脊有些僵直,慢慢撫了撫自己有些泛紅的眼尾,聲線都在顫抖:“沒……沒什麼。”說著,蘇權調整了下呼吸,緩了緩自己的情緒,繼續道:“先前……你受苦了,這次把你認回來屬實是本王一意孤行,本王原以為還要過些時日,卻沒想到你還願意認我這個父王。” 說完,等了半晌卻並沒有等到少女回答。蘇權心下略微有些疑惑,便看向少女,結果就看到少女懶散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撐著白嫩的鵝蛋臉,眼中流露出一種幾近悲傷的情緒…… 這個時候的蘇權並沒有看懂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直到很多年後方才明白……但為時已晚。 因為那個時候……他已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