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煙雨寒(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13882 字 2024-03-15

次日天還未亮,季鴻醒來時,阿青已經不見了。他去偏屋提了那爐,揣了套響板,便沿著小路往七臺山下走去。   此時暮色還未散去,山中尚有些幽暗,鳥鳴夾著山風陣陣入耳。此間良辰美景甚好,季鴻卻無心欣賞,隻用腳去踩踏地上的落葉,造出一片沙沙的聲響。   “唉,賣茶,賣茶可真真沒勁!這一日日的……隻盼著今日能早些收攤,回家繼續練一練劍才行。算上昨日,我居然已有三日未練功了!”   季鴻打著哈欠,用手甩那茶爐,心中盤算著,隻覺得無聊非常。眼見有個樹杈橫在路中,他左手攀上去,身子在那樹杈下一蕩,落地時沿著緩坡滑了一段。   走了一陣,見到前方的小路分成了兩岔,他眼睛一轉,心中忽升一念:“嘿!眼下離九龍關那市集開張還早得很,反正師父不在,我便在這山裡玩一玩罷!”想著,故意拐到一條遠路上去。   又走走停停了約半柱香的功夫,季鴻隻覺得那山路忽然斷了,前麵又是一片林子,但似乎看上去也像有人走過的痕跡。   “早聽說這七臺山有些舊庵破廟,不知是不是也曾有些僧侶道士走過此地,這感覺還真是神奇。”季鴻心道,忽然見那山路稍低處躺著一塊巨石,約一個人高。他走上前,細細地看了幾眼。   七臺山本就是怪石嶙峋的一處險峰,一塊石頭本不足為其,但此時一道微弱的天光從樹葉縫中透下來,正打在那石頭上,塵埃在空中輕輕飄散,有一種特別的靜謐之感。季鴻見那石頭麵上已是青苔遍布,像是有些年歲了。一條大縫自上而下,裂口陳舊。   他繞到石頭的側麵,看見這一側的石麵上似乎還有些細細的痕跡,像是用小刀刻了一些文字,他湊上去看,卻辨認不出寫的是什麼。伸手摸一摸,那些字跡也和石頭麵上一樣滑溜溜,想來是受了許多年風吹雨打,那石頭上還有些別的劃痕,卻都不像這些小字一樣整齊。   他心裡一陣稀奇:“這地方看著比我原先走的那條山路清靜許多,想來這附近就有庵廟,這石頭是被雷劈了麼?上麵估計是甚麼經文。可惜看不清,不然我一定好好學學,也算是在這山中清修了。”   季鴻盯著看了一陣,隻覺得索然無味。七臺山很大,但景致都差不多,隻有那“望月臺”有些看頭,但離此地有些距離,舊日裡他和付知臨曾在那石臺切磋過。從前他隨師父在山間漫遊的時候也沒見過什麼廟宇,現下目及所至,除了石頭之後的山勢趨於平緩,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見前方幾叢樹之外有些光亮,像是開闊了一些,他向前走了幾步,撥開一些交錯纏繞的垂枝。一些葉子和木屑落下來,他發現麵前竟是一塊平坦的空地。此時天還未全亮,那空地還蒙著一層淡淡的靛色。   季鴻借著微光,見那地上有些枯枝殘葉,幾塊凸起的碎石,還有幾截斷了枯木,大約是落雨後被風吹折的。   他忽然覺得手癢,在腦中默默演了幾個劍招,自言自語道:“前人早就說,一日之計在於晨。師父,對不住啦,鴻兒可不喜歡晚上練功!”   說著,他哈哈大笑了兩聲,將茶爐和響板往樹下一丟,便上去將扒拉那些木頭,隻覺得那木頭長短竟都差不多。   季鴻心中驚奇:“家中的柴一直都是我砍的,我早就覺得這山裡的風刮得狠,今日才知道這風還能幫我砍柴,看來我得記住這地方,下次來這裡直接撿些柴火得了。”   季鴻住在七臺山,除了自己與父親和師父,還從來沒在這山上看到過什麼人,而阿青是女子,又是自己的師父,季鴻和季長河從來不讓阿青砍柴挑水。   想著,季鴻四下看了看,跳起來將一塊木頭卡到了一處樹杈間。   那木頭定住了,季鴻看著,甩了甩手:“不錯,不錯!正正好。”   他又從地上撿起了一根長長的枯枝,揮了兩下,覺得夠結實,便繞到那樹後麵,退了幾步,在原地站定。   他閉上眼睛,循著阿青教的那內功心法,吐納了片刻。此時山中一片寂靜,季鴻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當覺得身體似有飄飄之感的時候,他嘴角向上彎了彎,而後深吸一口氣,眼睛一睜,道:“好!”   季鴻右手提著那樹枝,迅速朝前奔出了幾步,一個跳躍後抬起左腳,自其中一塊石頭上輕輕巧巧地一踏,便躍到了空中,同時右腿飛踹而出,“啪”地一聲,將那斷木踢上了天。   而後他左手迅即地一搭,便跳到了那樹上,眼見那截木頭在空中失力,正要墜下,他左手又一撐樹乾,腳在那樹枝上一蹬,人便騰空出去。他將那樹枝貼上左肩,右手運功,用那枯枝在半空中挽了一個劍花,這是季家傳飛花劍法的第一式“酥花點春”的起勢。   那斷木恰好在此時落到了與肩平齊的地方,在這個瞬間,季鴻眉毛一挑,手中那樹枝如靈蛇出洞,“刷”地向前遞了出去。   隻聽得“哢嚓”一聲脆響,那細細的枯枝竟直接將斷木戳穿了。   季鴻在空中將那插著木頭的枯枝一丟,兩手向前攀上了前方的樹杈。他一個空翻越過那樹杈,向後翻了兩番後穩穩落地,地上的幾片落葉被他這一陣風帶了起來。   他長舒了一口氣,叉腰笑道:“果然還是練劍來得痛快!總好過拿著茶爐。”   他又練了一會兒,將飛花劍法的十個劍招都使了一遍,末了,走到一棵樹下,靠著樹乾,仰頭向天上望去。   此時天已大亮,飛絮般的流雲正慢慢飄過,微風習習,帶著些草苔的清香,他隻覺得心中清朗。   不知出神了多久,那樹上傳來一聲鳥叫,他幡然驚醒,發覺已浪費了大半日,一拍腦袋:   “眼下是甚麼時辰了?這可真是大大的糟了!還得快些下山,若是今日沒銀子,怕是師父又要念我。”   想到這裡,他火燒屁股一般從地上跳了起來,如箭般彈出,跑去撿起了茶爐,揣起響板,辨了辨方向,施展輕功便朝山下奔去。   過了山門,季鴻來到大路上,眼見遠遠的有幾個人從後而來,他放慢了腳步,又走了約一盞茶的功夫,便看到了那懸著“九龍關”幾個大字的城門。城門外此時擠滿了人,幾輛驢車馱著些貨品自那門中進去。季鴻走過去,跟在了他們的後麵。   九龍關地處福建邵武軍內,離富屯溪不遠,緊鄰建州,是一處山口要道,雖然地勢險峻,卻是去往南邊城鎮的必經之路。因為地方不大,城墻的守衛較為鬆散,季鴻知道那些商販多半也隻是路過這裡。   穿過城門,右首便有一群孩童,圍著個糖畫攤叫嚷著,主街斜麵的板橋上邊幾棵榕樹垂著長須,幾個讀書人結伴而行,有的拿扇有的拿書,站在那橋板上,似乎正在品評著什麼。季鴻駐足看了一陣,隻覺得今日這城裡的人似乎比往常要多。   “快走啦!”身後的販子叫了兩聲,他便朝前走了幾步,混進了嘈雜的人群裡。   “看來今日大約能有些收獲了。”季鴻心道。   他沿大路走了一段,遠遠地看見張姑從茶行側麵走出來。   “張姑!”他沖那女子叫道,跑上去幫她把那茶行門前最後一塊門板移開。   “呀,秦生?這麼早就要擺攤兒了嗎?”   張姑是一個穿著素衫衣裙的女子,見了季鴻,笑著同他打招呼。   季鴻點點頭,隨她進了那茶坊。   “秦生呀,你存在這裡的碎茶剩的不多了,近日恰好有商販進了點陽羨茶餅,你要不要同你姐姐說說,也拿些去,我可以看著給你少些銀子。”   “陽羨茶在此地可不多見,這等好物自然是要來些,那便多謝張姑了。”季鴻笑道。   季鴻在九龍關內賣茶,一般都把茶葉和其他小料寄存在張姑的茶行裡。每次來出攤的時候,都會先到張姑這裡將茶泡好裝進爐子,再提出來叫賣,有些什麼良品時,張姑也會私下裡告訴季鴻。   張姑是季鴻在關內交往最密的商戶,卻並不知道其實“秦生”隻是他的一個化名。張姑隻知道他是外鄉來的,早年喪親,有個姐姐,卻也不知道其實“秦生”和他“姐姐”就住在離九龍關不遠的地方。   “停一停,看一看!此茶喚作孟婆愁,清甜又潤喉!”   季鴻出了那茶行,拎著爐在城裡走了一陣,不時吆喝兩聲,末了,拿出響板敲一敲。這聲音在空中拐了兩個彎,在沿街的一路叫賣聲中顯得十分出挑。   “來點吧!”很快便有食客上門了,有幾人在一處涼棚下沖他招招手。   他忙不迭地跑過去。今日他往那茶裡加了點芝麻碎和花生碎,覺得應該味道不錯。   果然,那群人喝完後贊不絕口,一個人認得他,道:“秦生,好幾日不見你了,你這茶是真的很不錯,我真想每日都來上一杯!”說著,遞給他一枚銅錢。   他頷首笑著接過,並不多說,隻彎腰道:“多謝。”   這城裡人人都叫他“秦生”,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秦生”。   季鴻在城中一直繞到了傍晚,隻覺得今日已經去張姑行中添了好幾次茶。眼見張姑的茶行打烊了,路上的人漸漸少下去,他心道:“不若我也回去吧!”   “滴答。”   一滴雨忽然打在他的頭上。   他一個激靈,抬頭向天上望了望。不遠處正有一團烏雲慢慢地鋪開來。   他路過一間沒人的空屋,把茶爐靠在門上,在門檻坐了下來。想起師父,心想:“不知師父今日又去甚麼地方瀟灑了。”   阿青是季鴻的師父,卻並不和季鴻一起賣茶,她說自己是遊俠,要去擺平許多江湖事。但季鴻有時候懷疑,師父隻是找了個借口,不想做賣茶這麼無聊的事情罷了。   “滴答,滴答”,那雨不適時地落下來,雨絲如線,劈裡啪啦地打在屋頂上,他縮了縮腳,把茶爐往裡推了推。沒過多久,這條土路上就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他站起來看了看,覺得是沒有人會來了。   正蹲著熄那爐子的火,忽然聽見一陣響動。季鴻抬起頭,見一人披著蓑衣,鬥笠低低地壓著,站在他麵前。   偌大的街道上隻有這一個人。   “喲,您好嘞,您來的可真是時候,來杯茶湯嘗嘗嗎?”他站起來,把手在衣服服上擦了擦,故意用北方口音說道。   “季公子,有末茶麼?”那人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聽那聲音像是個女子。   季鴻心道:“這女子知道我是誰,莫非是上官府的人?”在他印象裡,師父若是找來,不會在街上叫他的真名。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他看不清鬥笠下那人的麵容,那人慢慢將手攏進袖子,季鴻心裡警覺起來。   “既然如此,還需小心確認一番。”季鴻暗暗思忖。   “張姑的坊裡有,你跟我來。”他頓了一下,說。把響板揣起來,拎著那爐,轉身拐進後麵的巷子。那人跟了過去。   路過一個拐角,小巷裡空無一人,一些耙子木棍之類靠在一旁。   季鴻便走邊道:“你為甚麼叫我季公子?我不姓季,姓秦。”   那女人道:“噢?這麼說,你不知道季府同上官府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了?”這聲音喑啞,他隻覺得不太像是師父。   他笑道:“過得太久了,你指的是甚麼事?”   那人低低地笑了一聲,那聲音在昏暗的巷中顯得有些詭異。   那人道:“密報說季府尚有一位季公子在九龍關內遊蕩,如此看來,不是你了?”   季鴻停了下來。   他聽見那女人也在他身後停了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他忽然一個轉身,掄起茶爐砸向那人。那人的反應奇快,忽地向後一閃。爐子打在土墻上,發出一聲巨響,茶從那壺嘴裡漏了點出來,頓時空氣中漫出一陣清香。   他一步躍到墻邊,抄起靠著的一根竿子,在地上一撐,隨竿子轉了個圈,“嘩”地一聲,用腳去踢女人的腦袋。那女人抬臂一擋,左手捉住他的左腿又是一甩,他隻覺得小腿麻了半截,人忽然就騰空了。   眼見那女人腳邊有個水坑,季鴻右腳著地,身子一矮,左腿在地上掃過,揚起一小陣水花,那女子抬袖擋住,誰知季鴻那長竿隨後便到,那人下盤空空,“阿喲”叫了一聲便滑倒在地。   “你是誰?”他上前一步,用竿指著那人的頭,冷冷道。   忽然,那女人發出一聲輕笑,卻是和剛剛那個低沉的嗓音截然不同。   “不錯,不枉跟我這許久。”   那女子說著揭下了鬥笠。暮色中但見她黛眉如煙,眸子如一汪潭水深不見底,幾縷發絲被雨水打濕,臉上是兩道傷疤。   “師父!”季鴻驚喜地叫了一聲,上去把她拉起來,怪道:“嚇我一跳,師父,你能不能別裝神弄鬼嚇我?我剛剛差點就痛下殺手了。”   阿青將鬥笠又戴上,道:“隻是想試試你。哈,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   見季鴻頭偏偏地站著,她笑道:“好啦好啦,師父給你賠個不是。”便說帶季鴻去瀟灑瀟灑,沒注意季鴻一臉詭計得逞的欣喜之色。   二人在街上走了一陣,阿青帶季鴻進了一處酒肆。   “咦?這不是秦生嘛,姐姐又來這裡接你呀?”老板娘從櫃臺那裡探出頭。   季鴻笑了笑,不置可否。阿青從身上摸出幾枚銅錢,拍在桌上,道:“三娘,幾碟小菜,再要兩壺酒。”   季鴻心中一陣竊喜,昨日才與師父去玉泉齋,今日又來了這酒館,他並不是每次都有這樣的機會。   那三娘認得他們,或許是因為阿青的臉太容易讓人記住了。知道是常客,她自架子上取下一壇鵝黃酒,招呼小二帶他們上了樓。   坐下後,阿青將鬥笠放在桌上,倒了一杯酒,也給季鴻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問:“今日收獲如何?”   季鴻低頭看了看茶爐,聳了聳肩,無奈地搖搖頭笑道:“大約還不錯......不過,師父,我能不能不繼續賣茶了,我感覺整日在城裡繞,好無聊的,也並得不了多少銀子。”頓了頓,他說:“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昨日。”   因為氣候濕潤,九龍關背靠多處茶園茶場,關中人自然是喜歡茶飲。隻不過,城中大部分百姓還是習慣在固定的茶肆裡品茶,盡管季鴻的茶湯常常顧客盈門,可相比於入了茶行的商鋪來說,還是無法與之競業。   阿青聽了季鴻的話,眼睛彎起來,道:“賣茶才是能做很久的營生,若是和我到處去,大概更沒法得到多少銀子。”   季鴻隻覺得頭一陣痛,心道:“師父又開始念一模一樣的話了!”   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想了片刻,道:   “既然師父總這麼說,那我覺得,也不一定非得隨師父一同去。隻是我想,或許是該把更多的心思放在練劍上了。與師父出去,可能這樣的機會還多些,若是日間都在賣茶,練功的時間便少了。一直疏於練功,那某日若是碰上上官子初,如何能打得過他?如何能替我爹報仇?”   頓了頓,他又說:   “更何況,我日日在集市裡走著,卻從未聽城裡人談起那老兒,可昨日隻是去了一趟玉泉齋,便碰到了他的徒弟。其實我也一直很奇怪,為何他明明就住在九龍關,我卻沒有他半點消息。”   季鴻口中這位上官子初,正是昨日在玉泉齋被拿來打趣的那人,他是“霜刀派”,也是上官府的掌門,與季鴻的父親是一輩。原本兩家人交往甚密,但在十二年上官府卻突然對季府出手,以致季府一夜間慘遭滅門。   季鴻說著,想起幾年前曾在上官府前撞見幾群做法事的道人,他心道:   “我差點忘了,實在是奇怪得緊,自從我開始賣茶,便從未見過上官府宅走出過甚麼人。周圍的百姓對此也噤若寒蟬,莫非這上官子初真因自己做的這事,遭了天譴,被惡鬼纏身了麼?可笑得很,竟像是上官府的人逃難去了,而不是季府。”   “鴻兒,你想練劍,隻是為了報仇嗎?”   阿青聽了季鴻的話,不是很滿意地搖了搖頭,有些失望地道:“其實你父親一直希望你能將家傳的劍法帶去武林大會......”   季鴻見了師父的神色有些黯然,他便也看著搖曳的火光,陷入了沉思。   諸如這樣的話,阿青也說過很多次。   季鴻心道:“我小時候,應當的確很想去那應天府走一遭的。畢竟哥哥常同我提起……我竟已經快忘記哥哥的聲音了。”他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季鴻有個哥哥季淵,比季鴻年長幾歲,在季鴻的印象裡,哥哥腰間常常別著把折扇,一副書生樣,劍卻使得好。他比季鴻早幾年練劍,季府覆滅時,季鴻還不會飛花劍法。   舊日裡,兄長在院中舞劍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那時季鴻曾認為,自己未來怎麼也該去做個鏢師,或是如父親一般,在軍巡鋪做事,無論如何,不是做賣茶這等無趣的事。   “不知那武林大會是怎樣的盛事?我隻知道五年才有一次,應當確實是難得,不知有多少江湖義士前去參會,是否精彩得很……”   他想了一陣,腦中似乎聽到了些兵器相交的聲音,還有些豪爽的笑聲,好似自己也正在那高臺上同什麼人對決,然後那人對他抱拳道:“少俠,甘拜下風!”   他想到這裡,癡癡地笑了兩聲。   忽的一陣冷風吹過,將季鴻這腦中的幻想撲滅,他猛然睜開了眼睛,桌上那油燈忽閃,他隻覺得心裡突然一陣莫名的不暢快:   “哼……上官子初,若是有一日能見到他,便是拿十場武林爭霸來換手刃他的機會,我也願意!隻可惜爹爹在時不樂意我下山,現下師父讓我下山了,卻是教我在城裡賣茶。這十多年我一直消息閉塞,竟沒想到那上官子初已經不知所蹤,不知我是不是還遺漏了甚麼?那上官老兒到底藏到哪去了?”   他想起昨日在玉泉齋偶遇了霜刀派的弟子,隻覺得心中又泛起了一絲漣漪。   “其實我也同你父親一樣,認為你該有這樣的打算。畢竟九龍關還是太小了,若想有所精進,隻是長久地居於一隅,並不是一件好事。”油燈裡的火苗跳了跳,阿青看著杯中那酒映著的火光,繼續說道。   季鴻笑了兩聲,道:“師父,你的話好矛盾。若是我要去應天府,那不得先鏟除上官子初那廝?不然去了應天府,照樣會被他發現季家有後,照你與爹爹所說,引來殺身之禍。因此,替我爹報仇,在我看來仍是最要緊的事。”   阿青沉默半晌,突然道:“其實昨日那雜戲人說的並不算假,霜刀派的那位上官掌門的確在幾年前離世了,隻因為某些原因一直秘不發喪罷了。”   這話讓季鴻怔了片刻,他腦海中浮現出昨日酒樓裡那個青年憤怒的樣子。   見阿青不像是在開玩笑,季鴻問:“師父所言當真?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如此倒是甚好。不若下次武林大會,便與師父一同前去看看。”   阿青卻笑道:“我可不去,我是遊俠,對稱霸江湖之類的事,沒有甚麼興趣。”   說完這句,她抬眼向窗外望了望,此時正有一輪彎月掛在樹梢。季鴻看著她,心道:“師父確實是這樣的性子,若是江湖中人多師父這樣的想法,那或許會少很多紛爭吧。”   想著,他夾了一筷子菜,有些羨慕地嘆道:“還是師父瀟灑,我倒是羨慕師父這樣的自由,心裡沒甚麼要背負的事。”   阿青聽了,微微一笑:“怎麼?你也想做遊俠?”   季鴻想了想,道:“有甚麼不可以?習武又不是為了爭一場虛名,而是幫助弱者,除暴安良。倘若去應天府隻為爭那盟主之位,又有甚麼意思?”   說起那武林大會,在九龍關百姓的口中,也就上官子初對此十分熱衷。不過,在季鴻的印象以及父親的描述裡,上官子初本來就是一個極有野心的人,或許是因為他是霜刀派的掌門,又或許是因為他的胞弟上官邢在西京任職的緣故。上官邢在西京任鹽鐵使,是九龍關無人不知的事情,也是上官府對外吹噓的資本。   不過季鴻對此一直嗤之以鼻,武林盟主的地位為許多江湖人士趨之若鶩,但對於季鴻而言,這東西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甚至比不上在酒樓裡的一頓好酒好菜。   阿青默然一陣,望著油燈中跳躍的火苗,幽幽道:   “鴻兒,你說得有理,不過,有時候很多事,未必是你眼睛看到的那樣,你以為武林盟主誰都想當麼?你又以為武林盟主是好做的閑差麼?對一些人來說,那並不是他們自己選的,隻是被推到了那個位子罷了。也許知道自己想要甚麼並不難,但想真的按照自己所想的過活,卻是很難。若是一輩子真能萬事順遂心意,不知是怎樣的福份。”   “師父怎麼總是說出這般深沉的話?”   這話讓季鴻不禁又多看了阿青兩眼。他笑道:“噢?那鴻兒好奇,遊俠是師父想做的,還是被逼的?”   心道:“哈哈,不知師父看不看得出我是在逗她。若師父不喜歡,大概斷斷是不會來做遊俠。這可是個苦差,雖然自由散漫,但風吹日曬也少不了,想來師父家中一定是開明得很。”   其實,他對阿青的身世知之甚少,他隻知道師父早年離家,在江湖上漂了許多年,而師父當年出現季府時,按她自己所說,是恰巧路過此地,對季鴻來說,她就像是在季府浩劫那晚突然出現一般,救下了自己與父親。   阿青笑了起來,看向季鴻:“若是你猜呢?”   季鴻臉上飄過一陣紅:“若是……若是我猜……我猜不出。”他望向窗外,笑道:“我覺得,大概師父在季府救下我與爹爹,是季府的命,認識師父,也是……”   季鴻話還未說完,隻聽得房梁上陡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巨響,隨後一聲尖叫劃破空氣。他倏地看向阿青,見阿青也看著自己。   “就在樓上。”阿青道,點點頭,站了起來。季鴻手在桌上一撐,跟著她奔出門去,二人施展輕功,頃刻便上了那木梯。   這間酒館已經在此地好多年了,樓梯年久失修,季鴻踩上去一陣吱呀聲,但阿青卻好似如棉花落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季鴻隻在心裡暗暗贊嘆了一聲師父的腳上功夫。   他抬眼去看阿青,隻覺得當發絲遮住她臉上疤痕和皺紋的時候,還是很耐看的。阿青雖然隻比季鴻大不上幾歲,但無論是在外貌上還是言行舉止上,都比他老成不是一星半點。   季鴻總是希望能快些趕上師父。   當他一打開門,便看見地上正趴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阿青俯上前查看,發現那女子呼吸平穩,似乎是睡著了。細看,發現她頸間插了一枚銀針。   阿青把了把那女子的脈,將那針拔出來,拿到眼前細看,臉陡然變了色,心中詫異:“莫非是他?”她將那女子扶上床,站在床邊沉思。   這屋的窗子沒有了,窗棱吊著半截,在風雨裡搖搖晃晃,好似下一秒便要掉下來。   季鴻奔到那窗邊,探頭一看,雨仍很大,此時整條巷子空空無人。   他把頭伸回來,在屋內四處查看。忽然,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飄進鼻子。“好香!”他腦中剛有這個想法,突然一個念頭閃過,頓時明白了是什麼讓這屋顯得古怪。隻覺得寒毛瞬間立了起來,他叫了一聲師父,上前便把阿青拽了出去,關上門。   “迷魂香。”季鴻道。   見師父還盯著那枚銀針沉思,眉頭擰在一起,他忽然也想起一件事,問:“師父,是曲靖山嗎?”   “有可能。”阿青的神色凝重地道。   季鴻道:“師父,這迷魂香的藥效大約有多久?”   阿青想了想,道:“那女子方才被銀針封住了穴道,若要等她醒來,大約還需一個時辰吧。”   二人正說著,酒館老板三娘風風火火地上來了。見季鴻與阿青立在屋外,她一疊聲地抱怨開:“哎,秦生啊,是這間屋嗎?現在的人吶,真是甚麼都不在乎!我這館裡這麼多客人,這讓我怎麼做生意呀!”說著便要進去。   季鴻一抬手,攔住三娘:“不能進去!這屋剛剛進賊了。”又問:“三娘,今晚可有甚麼奇怪的人來這兒喝酒嗎?”   三娘搖了搖頭。季鴻細細地交代,讓她下樓拿碗水來,他和阿青先守在這裡。三娘將水拿來,見季鴻仍不讓自己進去,她叉手在屋外站了好一會,才滿口碎碎念地走了。   見三娘消失在樓梯間,季鴻對阿青道:“看來那個人從窗外直接進了這酒館。”   他又笑道:“師父,若真的是曲靖山,那估計今年能在翠屏山上見到他了。你還記得同我父親有關的‘錯經散’一事嗎?我想,若真是曲掌門,今年的春交會,或許我可以去會一會他。”   曲靖山是“瀟湘派”掌門,善用“曲華扇”,更善於用毒物。雖然他不在九龍關常駐,但據關中人傳,他過去常常出入上官府,與上官子初關係密切,私下裡有許多來往。季鴻在九龍關賣茶時,也有試圖打聽過曲靖山的蹤跡,但與上官子初一樣,也鮮有人提過。   據說瀟湘派的“曲華扇”下部是鐵扇骨,上部是金絲楠木,用法是將無色無味的粉末混水撒在其中,金絲楠木本身有香味,當扇子打開時,毒素便和扇子本來的香氣一同揮發,在對方還未察覺時就吸入,最終麻痹或中毒。   季鴻說完這話,暗叫不妙,心道:“糟了,師父總讓我放下仇恨,眼下又該念我了。”   卻沒想到阿青回道:“若是如此,那便正好,我也想起有件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需得找曲靖山問一問。”   二人在屋外站了良久,那屋中傳來一陣咳嗽聲,季鴻與阿青對看了一眼,推門進去。   那女子仍躺在床上,見了季鴻與阿青,神色有些驚恐,似乎是想起身,但又不敢。   阿青上前將她稍稍扶起來,季鴻將水遞過去。   阿青喂那女子喝了水,道:“你不要怕,我們方才見你暈倒在這裡,想問你還記得是誰給你下的藥麼?”   那女子這才舒了一口氣,輕聲道:“是......一名男子,我本來正在路上走,但不知為甚麼忽然昏了過去,等我醒來便發現我在這裡......啊!我的帕子......他將我的帕子拿去了!”   那女子稍微在身上一摸,驚叫道。   季鴻與阿青對視一眼,季鴻問:“你還記得那男子有甚麼特別的嗎?”   那女子想了想,道:“他好似......拿了一柄扇子......”   季鴻與阿青下樓,讓三娘上樓照看那女子,便往外走去。   出了那酒館,阿青對季鴻道:“那春交會眼下大約還有一個月,有關錯經散一事,還有今夜迷魂香一事,若是之後碰見你的那個朋友,便再問問他吧。”   季鴻點頭稱是,知道她指的是付知臨。   此時雨已經停了,地上濕漉漉,街上的人稀稀拉拉。   他與阿青慢慢踏上那濕泥土路,出了城門,一直走到一個岔路口。見四周已經無人,阿青戴上鬥笠,季鴻拎著茶爐,二人施展輕功,在沉沉的夜色裡,朝七臺山的方向一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