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寶如此發問,郭靖絲毫不以為忤,笑道:“所謂貴精不貴多,是指個人修為而言,一個人隻要精通一門絕技,就可支撐門派、立足江湖,如同尊師覺遠,除了九陽神功之外,並未修習任何招式,天下又有誰人敢說能夠勝他?我雖得蒙多位恩師傳授,修為也未必能及於他。” 郭靖此論張君寶早聽黃蓉說過,今夜聽他親口說出,果然虛懷若穀,不肯自高於人,心中更加敬服。 郭靖繼續說道:“然而若就武學而言,仍需多加創造發揚,不能有所發明者,縱然功力臻於絕頂,亦難稱為一代宗師。原因何在,我年少之時也不明白。後來年歲漸長,方知各人天賦不同,一個人要把一門技藝學精,不使本派絕學衰微,當真十分不易,要想代代弟子都能做到,更比登天還難。許多大門大派,幾代難覓一個好弟子。因此前輩所創武學傳到後人手中,有的因他一知半解,空有其形,威力大減,有的更是傳了幾代便已無人練成,終於失傳。昔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位列五絕,修為何其之高,他卻說大理段氏早年還有一門絕學,喚作六脈神劍,能以五指發出無形劍氣,威力隻怕還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可惜六脈神劍修煉過於艱難,段氏子弟能夠練成者寥寥無幾,到一燈大師這裡已然絕跡江湖。” 張君寶聽到這裡,開始有些明白,心道:“郭伯父所言的確有理”。 郭靖見他若有所悟,越加語重心長:“君寶,武術不入三教九流,少登大雅之堂,但若武學不昌,國人失了熱血,保家衛國便是一句空談。我朝立國數百年,向來重文輕武,武學日漸凋零,歷代飽受異族侵淩,如今更是江山難守,麵臨滅頂之災。光大武學刻不容緩,這便不能隻靠幾個絕頂高手,研習幾門高深武技,必須多加創造,廣為發揚。伯父但望江湖之中流派紛呈,英雄輩出,大夥兒各有各的絕招,各有各的長處,齊心協力,攜起手來趕走韃子!” 郭靖所談雖是武林中事,卻是一如既往含著無盡憂思和期盼,這憂思非止為國為民,更有一種人到暮年的感傷。 他幾十年來領袖武林,如今年歲既老,又逢國家傾危,自感時日無多,深恐襄陽城破、玉石俱碎,不知武林同道在韃子屠戮之下能夠存活幾人。若是華夏武學元氣毀敗,縱然有朝一日能夠復振,他也無緣親見親歷。郭靖固是大英雄大豪傑,念及此事也難免傷懷。 張君寶到底還是太年輕,郭靖這番復雜心情,一時尚難感同身受,隻是問道:“郭伯父,武林門派大多防備森嚴,晚輩看來倒是你爭我鬥多、同心同德少。果真流派越多,會不會反過來紛爭日烈,自相殘殺?” 郭靖一聲嘆息,說道:“君寶,你問得好!門戶之見乃是武林痼疾,多年來為害至深。覺遠大師和你出走少林,便是與此有關,各派若是得了秘笈寶典,往往視若奇珍,不肯示人。外人卻又貪求過甚,不惜拚了性命去奪,多少人因此喪生。當年五絕華山論劍,爭奪《九陰真經》,也都未能免俗。” 張君寶道:“難道便沒有好的法子嗎?” 郭靖斬釘截鐵:“有!” 張君寶問道:“什麼法子?” 郭靖道:“當年重陽真人仙逝之前,擔心西毒歐陽鋒為害武林,便將先天功傳授一燈大師,助他克製歐陽鋒。此舉非為私恩私怨,而是為了武林公義。江湖門派雖多,隻要各派宗師以家國大義為先,摒棄門戶成見,未嘗不能杜絕內訌仇殺。隻是行此舉者,非但要有絕頂武功修為,更須人品聲望能夠服眾,因此行之極難。” 張君寶接著他的話:“郭伯父,你老人家乃是武林擎天之柱,聲望武功無人不服。何不廣招門徒,將降龍十八掌、空明拳這等高明功夫傳揚四方,教我華夏子弟人人修習?” 郭靖哈哈一笑:“越是頂尖功夫,越是講究修煉者的天資,即便你將心法傳遍天下,人人唾手可得,他們一無練武的稟賦,二無名師教導,不但練不成,隻怕還會反受其害。再者,頂尖功夫擇人傳授,重要的還不止身子根骨,更要看人品心性,若是擇人不慎,武林絕學為惡人所得,無人能製,豈不鑄成大錯?” 張君寶心中一熱:“郭伯父真是一片苦心,他將《九陰真經》心法傳授我和小兄弟,我們可不能教他老人家失望。” 郭靖料他已經想到這一層,欣慰說道:“君寶,你和穆少俠都是光明正大的好孩子,伯父恨不能將我所會功夫盡數傳授。可惜穆少俠武功底子薄弱,眼下不宜修煉高深武功。你的天資修為,天下已無不可學的功夫,隻是你有九陽神功為根基,內力精純至極,招式觸類旁通,又能自相發明,照此修煉日後自然大成,其餘武功也就不必學。伯父傳你九陰內功心法,主要是讓你幫助穆少俠,解說奧妙,引他入門,若是對你還能有所補益,助你參悟武學陰陽之理,在內家功夫上更進一層,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聽郭靖說到陰陽之理,張君寶想起方才練氣沖關之事,便問:“郭伯父,降龍十八掌本是剛猛功夫,與《九陰真經》並非一派。你老人家同時修煉,如何卻能陰陽融合,相互助長?晚輩練了九陽神功再練《九陰真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是彼此相犯,險些走火入魔?” 他這一問似乎不易回答,郭靖沉思了一陣,方道:“內力無論陰陽,總歸是發自丹田,行自經脈,氣自我生,亦由我用;招式縱有剛柔,無非是拳腳兵刃,或攻或守,攻敵必救,守我要害。因此,武功雖有陰陽剛柔之別,不過運氣法門不同、招式路數各異,在高手眼中、行家手上,都可歸於一途,並沒有大的分別。” 張君寶聽得茫茫然,郭靖見了,帶著愧意說道:“君寶,我有幸得遇多位前輩高人悉心點化,練武方才略有所成。然而天資笨拙,練雖練了,個中道理卻並未完全參透,伯父又是個嘴笨之人,說便更加說不明白。如何悟透陰陽融匯之理,隻有靠你日後領會了。” 張君寶聽了郭靖點撥,其實心中已有所得,隻是還不透徹圓滿。郭靖如此自謙自抑,竟因不能完全解開他心中困惑而自疚,他更是銘感五內,說道:“郭伯父,你老人家所說的陰陽妙理,已使晚輩茅塞頓開,受益匪淺。你今夜一番指點,勝過獨自苦思三年,晚輩以後還要慢慢參詳化用。” 郭靖高興說道:“君寶,伯父不會看錯,你一定能夠做到!”說罷,兩人就著半壇冷酒,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喝了個底朝天。 此時五更將盡,曙色微明。突然,城頭戰鼓接連響起,角聲驚破殘夜,又到了守城軍士換班操練的時辰。 郭靖拉著張君寶離開校場,快步走向城垣。兩人站在角樓之上,隻見天地白茫茫一片,漢水滔滔奔流不息,大江之外,蒙古兵築造的巨大堡壘依稀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