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的狐岐山氣象與夜晚截然不同,夜晚多是寒風蕭瑟,割人如刀。但白天就好上許多,最起碼漫山寒梅是一道賞心悅目的景致,多少可以消去些身上寒意。 儒家君子到且蘭已經二十年了,但這狐岐城卻還真沒來過幾次,還都是在春秋之際,鮮有看見這等景象。 美中不足的是,狐岐山寒梅的花期雖然較之尋常地方要長得多,但也就是一個月的樣子。 今年雪來得早,花也隨之開得早許多。 三九天裡,原本是梅花正好的時候。但儒家君子細細看去,還是發現了朵朵梅花露出的一絲疲態。 隨著掉落的花瓣越來越多,上山的遊人越來越來,狐岐山的泥土也會帶上一縷寒香。 年年如此。 但今年的暗香卻又格外的清冽一些。 或許是狐岐山上最陳最香的那朵梅花即將凋零的緣故? 儒家君子自從來到狐岐之後,基本都在文筆峰上逗留,二十年來,四足方鼎中的水之所以越攢越多,基本全賴儒家君子的足不出戶。 這也就導致了他對於近在咫尺的狐岐城頗為陌生。 狐岐山上那位功勛卓著的老王爺他曾經見過一次,剛來狐岐城的第一天,那時的他還沒有到這種風燭殘年的地步,雖然腿腳不太方便,但還勉強能走到文筆峰去與自己共謀一醉。 後來儒家君子常年待在文城中,積攢鼎中文運,老王爺則是枯坐山巔涼亭,操著他那在儒家君子看來不算高明的棋力謀篇布局,彼此之間雖然隻隔了幾十裡路,但卻再沒有見過。 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儒家君子覺得不見也好。 他們要做的並不是同一件事情,就像他與師姐的那個丈夫一樣,同道而非同路,見麵多了隻會漸漸地相看兩厭,不若神交。 這一拖,就是二十年。 儒家君子二十年前便看出了老王爺的盡頭,這次出來,除了要給弟子出口氣,便是為了送這位老朋友一程。 儒家君子大概也能猜得到,除自己以外,恐怕那個老人也沒有幾個朋友。 剛好,這次登狐岐山,算是還了當年他拖著殘軀趕赴文筆峰之情。 儒家君子為人雖然不拘小節,但卻不願意欠別人,尤其是這種情分之類的東西更是如此,半點不敢欠。 即便在老王爺眼裡,這算不得什麼,甚至於去文筆峰找年輕的儒家君子喝酒更多是出於自己的需求,儒家君子仍然將這當成了一份待客之情。 這個老人嘛,還算可敬。 至少在儒家君子看來,他是條漢子。 踏雪尋梅,算是件為數不多的雅致之事。 梅允常的梅。 老人一大清早便下了山巔,甚至還特意囑咐孫子給自己捯飭了一番,不僅將披散的頭發用王冠束了起來,甚至穿了大半輩子的金梅白袍也都脫了下來,換上了空置許多年的遠遊冠服。 按照禮製,遠遊冠服在南北天下列國之中也唯有太子及封王可穿得,通常隻有在朝會或是代天巡狩時才會穿上。當然了,麵見重要客人穿也沒有問題。 但這已經算得上是待以國禮之尊了。 儒家君子是儒家心行城派來坐鎮且蘭的文城之主,說起來倒也夠得上這般禮遇,但總歸有些逾製。 但老王爺並沒有在乎這些。 漫漫長長一輩子,他曾會見過不少的國賓,從不曾穿過什麼遠遊冠服,無人敢說什麼。 同樣的,他要穿著遠遊冠服見儒家君子,就算傳到了當今天子的耳朵裡,也最多是一笑而過。 綿延了八百年的梅氏,如老王爺這般的人嘛…… 攏共也沒幾個。 儒家君子遠遠地便看見了拄著一根長戈的老王爺,如二十年前一樣,雖然身弱力疏,卻依舊要強的拄著兵器前來相見。 他將手裡提著七八個紅泥小罐略微晃了晃,算是示意。 “老王爺,薑不器給你送行來了。西城隆興巷平康坊的罐子燒,之前隻是聽你提了一嘴,我走了好幾圈才找到,花了一個半金錯刀,可還中意?” 梅允常拄著戰戈,疲弱的身子此時站得筆直,他中氣十足的笑道:“極好,薑城主降尊紆貴親自來送本王一程,怕是皇兄也沒這等福氣。” 儒家君子定定的看著他,忽然大步上前,接過他手裡的戰戈,道:“老了就莫要搞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了,坐個步輦我又不會說你什麼,怎麼,王爺不把姓薑的當朋友?” 梅允常拂開了他搭在長戈上的手,笑道:“若是城主是為本王一人而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自然用不著,可若論及天下事,還是講規矩些比較好,免得薑城主挑本王的理。” 儒家君子僵在原地,哭笑不得。 “老東西!” 梅允常的臉色其實並不算好,即便是抹了些女子用的胭脂來遮蓋,仍舊能看出眉間的一團烏青。 他吃力的拄起戰戈往山上去,邊走邊說。 “狐岐別苑我也不常待,喝起酒來總是缺點意思,山上蓋了座亭子,賞雪、賞梅或是飲酒品茶都不錯,我們上去?” 儒家君子拱手道:“客隨主便,聽王爺的。” 他略微思索,而後還是取下了老王爺手裡的戰戈,有些抱怨。 “王爺這鐵戈還是交給我來拿著吧,要是你死在了半路上,世子隻怕要來找我拚命。” 梅允常任他取走戰戈,轉過頭來,啞然失笑的道:“他?薑城主不是剛打了他一頓嗎?莫說他不願,就算有這份心,隻怕也不敢找你才對。” 儒家君子嘿嘿笑道:“王爺就當我是在安慰你也未嘗不可嘛!走了走了,趕緊上去,我的時間可金貴得很,陪你聊二十枚小刀錢的,還有別的地方要走上兩趟。” 梅允常翻了個白眼,道:“你若真的急,不如背著本王上去,想必快得很。” 儒家君子目不斜視的朝山上走去,壓根不理會後麵的梅允常。 “我可不等你,平康坊的罐子燒就這麼些,若是我先上去喝光了,王爺莫怪客人不講禮數哦。” 梅允常看著迅速遠去的背影,罵罵咧咧,抬步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