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1 / 1)

清顧一直從大秦河東道飛到了大秦劍南道才停下來,此時離那河東道已去兩千餘裡。   劍南道地處古蜀地,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其地生山,且山路崎嶇坎坷,若是尋常凡人登山,也無異於登天之難。   蜀地山川從橫,人傑地靈,多處山隘險峻陡峭,隻讓人感嘆鬼斧神工。而蜀地中央卻是一大片廣袤平原,一望無垠。   昔年有多個朝代都於此引渠灌溉,開墾良田,遷徙人口,是謂閉塞之地生出天府之國。   自嬴秦氏滅巴蜀,得此沃地,後繼前漢高祖,季漢昭烈均是發家於此。大秦皇帝祖上天王苻堅亦是得取蜀地,進而才可一統中原。   王朝興亡,政權更替,諸多百姓亦逃難至此。此後蜀地之人守中原之門戶,禦強敵於關隘,不知多少代人流血犧牲,終換得此方安寧。   每歲三百六十日,也無風雨也無晴。偶得出雲見日,一時犬吠雞鳴。   清顧自空中俯視,見山脈綿延,卻有臺階棧道布於其上。自己雖能禦風而行,走那山崖棧道卻能多生幾分趣味。   清顧畢竟自小未離沙池,岱輿仙山亦在沙池州內,此時剛離虎口,卻又免不了玩心大作。   他順著崖邊棧道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目光稍稍偏離棧道就能看見那萬丈懸崖,深不見底,直教人腿打哆嗦。   卻聽得前方有人呼救,清顧眸中金光一閃,見百丈之外,有一男子掛在崖邊,懸於空中,僅靠雙手抓著山崖上的石頭,才堪堪沒有掉下去。   在那男子頭頂的棧道上,木製的棧道多了個缺口,一名女子正趴在那缺口邊上焦急地呼喚。她想要幫助那男子,伏在地上將手從缺口處伸下卻夠不著,身體已經半邊懸空,也甚是危險。   清顧縱身一躍,禦風前行,將那男子自崖邊救起,手略微一抬,那女子也站了起來。   “多謝恩公相救!”那男女二人跪地向清顧磕頭感謝。   清顧剛受了那袁洪的叩首,現在又受一拜,連忙將二人扶起。   二人向清顧問起剛才之法,清顧隻說自己會些騰挪飛簷的武學,如此二人便不再多問,隻說邀清顧至家中,拿些山中所獵的小獸以為感謝。   清顧也好奇蜀地山中居所是何模樣,應了下來,隨二人一同沿棧道回家。   路途中,二人說起來此山中是為采摘藥材,能賣些錢財。二人為結發夫妻,男子名叫阿強,女子名叫阿珍,家中還有兩兒一女。   以往這山中道路倒是經常走的,卻不知今日突生變故,險些天人永隔,幸得清顧出現,才使夫妻雙全。   夫妻二人問起清顧名諱,清顧隻說自己姓李,便不再多言。二人也是知趣,知曉世外高人定不願多生紛擾,也是你一句我一句“李恩公”喊上了。   不多時,便來到夫妻二人居所,不似清顧本家將軍府,更不若仙山岱輿神仙居。   此房屋甚是簡陋。   屋頂上的茅草在強風吹拂下已經破開了一個大洞,凜冽的寒風自那洞中呼嘯著灌了進來。夯土墻也凍得開裂,整個房子家徒四壁,搖搖欲墜。   清顧看到如此場景,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不知此等居所卻是如何住得一家五口。   他一時間萌生了想為這家人置辦一個新居所的想法。   “不知二位可有舉家遷移的想法?我於沙池州有一些空置的市井宅院,可贈予你們居住。”   夫妻二人聽聞此言驚慌失措,又是給清顧跪下了:“恩公已是救得惜命,卻又何如再給我二人居所。我二人無以為報,隻願來生來世,皆做牛做馬,以報恩公啊!”   清顧無言,這世間像此二人這般的居所還有多少,自己能幫助他們一家五口,可其他人他又如何幫助,想到此處,頓覺自己無能,扼腕嘆息。   夫妻二人見清顧神情,隻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慌忙給清顧磕頭認錯:“恩公,不知我二人是哪句話說得不周了,倒是怠慢了些,還望恩公能多擔待,我二人嘴拙,卻是能吃苦的。”   清顧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告訴二人並未說錯話,隻是自己心情有些煩悶。   阿珍見此,去往夥房做起了吃食,阿強卻是一直陪笑待在清顧身側。   那三個年幼的孩子看著清顧和父親,並不能知個中緣由。   待阿珍將飯做好端上來時,那三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圍了上來:“有肉吃,今天有肉吃!”   阿珍隻對孩子們搖搖頭:“咱們啊,要讓恩公先吃,咱們吃剩下的。恩公今日救了我們,還說要帶我們去住好房子哩!”   孩子們咽了咽口水,望向了清顧,對著母親點了點頭。   阿珍嘴角微微上揚,對著孩子們淺笑了一下,接著將那孩子們饞得不行的盤中之肉端到了清顧麵前。   清顧也不好推辭,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嚼了一下,卻是隻覺無味,難以下咽。   這肉不過是用少許的水熬了熬,讓鍋裡添了些油脂,再用這油炒起了肉,鹽都沒有放多少,更不用說其他的東西。   清顧皺著眉將這塊肉咽入腹中,阿珍見清顧神態,慌忙說道:“恩公,這隻野兔本來也是要拿到山下去換些錢財的,恩公來此,便做與恩公吃了。家中無甚其他東西,隻能讓恩公將就著吃。”   清顧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麼,瞥見那三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盤中的兔肉,端起盤子,將那盤兔肉分給孩子們吃了。   清顧說道:“明日,你一家便隨我一同前往沙池州,雖是路途遠了些,卻也能得個好居所。”   阿珍與阿強本想說點什麼,但看了看清顧身上所著青衣,雖不是什麼綾羅綢緞,珠光寶氣,卻通體下來見不到一處針腳。與二人身上的粗麻布衣相比,也可謂天壤之別。   如此華裳,又有高強武藝,隻可能出身一些世家大族,料是二人入了眼緣,得李恩公賞識。二人連忙點頭稱是,開始收拾行囊。   夜裡,清顧在屋外看著滿天的星辰,自有了寰宇,它們便在那裡。千萬年間,鬥轉星移,凡人終其一生也是見不到它們變化的。   忽而,地動山搖,無數山石自峰頂滾下,有一塊巨大的山石正向那家人的居所砸來。   清顧掐指撚訣,那塊山石轟然炸開,碎裂了一地殘渣。   阿珍正帶著孩子們躲在桌下,阿強則在門口向著清顧大喊:“恩公,快進屋躲避地動!”   清顧正想回應些什麼,驟見大地開裂,像是生生從血肉之上撕開一條口子,那家人的房子從裂縫中掉了下去。   清顧連忙飛起,想要去援救他們,大地又是驟然合攏,隻留下一條橫貫數百裡的痕跡。   地下隱約還能聽到孩童的哭泣聲,清顧用盡了自身所有的道行也隻能將大地鑿出一個三丈多的深坑,全身癱軟靠坐在一塊石頭邊上。   不一會兒,大地又開始震顫起來,清顧也被震得回過神來,他急忙飛到空中,想要去劍南道的城中救人。   卻見劍南道的一座座城池此刻都破損不堪,有些地方房屋都不見了,隻剩下一段殘缺的城墻。   百姓們哭喊著親人的姓名,孩童哭喊著父母,有些人不顧大地還在震顫,拚了命地用手在廢墟上刨,手都被刨得鮮血淋漓了還是再繼續刨著,因為那下麵埋了他的一家。   清顧自空中飛下,見到一個孩童在用力拉拽著地裡的一隻手。被埋在土裡過的清顧知道被埋的感覺並不好受,自己尚且如此,凡人豈不是得絕望而死。   他用盡了身上的道行,將那手臂的主人從地下解救出來,可還沒來得及高興一下,卻發現那人了無生機。   清顧隻能懷抱著那名孩童,用手輕撫他的後背,安慰著他,可他越是安慰,那名孩童卻哭得更為淒厲。   周圍的百姓們有的已經麻木了,或是癱軟靠坐著,或是直接仰麵朝天躺在了地上。   有的在拚命挖掘著廢墟,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企圖將親人從那些磚瓦木石中解救出來。   還有的已經哭到嗓子發不出聲音,眼眶中也因哭得太久而流出了血。   清顧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他們,隻覺自己太過於弱小,單獨遇上敵人也隻能勉強做到被對方俘虜,更別提如何拯救這蒼生黎民了。   曾經的他是帝國最為傑出的將軍之子,從小錦衣玉食隻在書本中知曉人間苦難,卻無真正親眼見過。   待自己親眼見過,又何嘗不願這些境況隻是出現在那書籍之中呢?   清顧脫下了身上的青衣,蓋在了那具屍體之上,將死者的粗麻外衣套在了自己身上,也加入了挖掘的百姓之中。   他雖是刀劍不入,卻並非是不知道疼痛,那些碎裂的木屑磚石刺在肌膚上也會帶來痛感。   痛,就是需要疼痛,這樣他才能堅持著挖下去,若是仙家的道行沒有用,那就用這副軀體來相助吧。   在清顧與幾個百姓合力發掘之下,一個女孩被成功救出,人群裡終於有了些喜悅之聲。   那些本來麻木癱軟的人看到有人被救出,也紛紛起身,加入了搜救的隊伍之中。   大地仍在震顫不斷,可人們並沒有懼怕,也無人在意清顧為何沒有受傷,他們都專心聆聽著廢墟下的聲音,不放過救出每一位生者的希望。   史書記載:“天順八年五月十二日,劍南道地裂,百城損毀。然蜀地眾民同心,以人力所抗天災,冒地動之餘威,舍己身於不顧,終得救者數萬。此乃有史至今之奇跡,然死傷者其數不計,遂願太平安康,不再如此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