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明月道心 一紙妄語 4899 字 2024-03-18

聽說李儒墨沒見過北方的廟會,於是二人一起趕了一次廟會。兩人都是喜靜不喜鬧的脾性,加上李儒墨似乎對新鮮事物一點都不好奇,對什麼都淡漠視之的態度,讓呂陽初覺得他沒什麼興致,就草草逛了一下便準備回去。   回家的路上,李儒墨突然提議,說要去看看呂陽初的夫人,呂陽初猶豫再三後,兩人還是去了。   呂陽初的夫人葬在一片公墓中,不甚特別。因為李儒墨在場,呂陽初隻是一言不發地擺上貢品,機械地燒了香紙燭,鞠了躬,然後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墓碑上的照片,最後長嘆一口氣說了聲:“走吧。”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看著呂陽初落魄離開的背影,原本在心中打好腹稿的話一句也沒說出口,他隻是鞠了三個躬,像是對她,也像對自己說:“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到家後的呂陽初表現地很平常,該做飯時做飯,該吃飯吃飯,該說話說話,好像一切都與往常都無不同,但這一切偽裝在李儒墨看來漏洞百出,因為人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晚飯過後,呂陽初在書房坐了很久,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房中。剛準備躺下,卻見李儒墨穿著單薄的睡衣跑了進來,沒等他開口,就麻利地鉆進了被窩,嬉皮笑臉地說:“來來來,我給您暖床。”呂陽初沒有心情跟他開玩笑,拿起脫了一半的衣服,就要起身。卻被李儒墨一把拉住:“怎麼,您還害羞啊?”   “上你自己房間睡去,賴在我這裡乾什麼!”呂陽初沒好氣地說。   “我睡不著,看著您難過,我也難過。”   呂陽初心一軟,李儒墨見勢手上一用力,將他拽坐在床上。見呂陽初沒想再起身,順勢脫下他的鞋,將他雙腿扶上床,把被子蓋好。呂陽初麵沉如霜,任由李儒墨做著這些。   “我想幫您。”兩個人沉默了半晌後,李儒墨說。   “我的事不用你管。”呂陽初冷冷說。   李儒墨閉上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緩開口:“有人說,人會因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我想也許我也會吧。您一定好奇過,明明是夾菜這麼個普通的小事,會讓我哽咽到說不出話來吧?”李儒墨咬著下唇,像是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從小,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都在跑啊,跳啊,我還要媽媽抱著才能下床,別的孩子都會跟父母撒嬌了,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全。”   李儒墨嘴角帶著苦笑:“他們都說我是烏鴉轉世,一開口就給人帶來不幸,我人生第一次開口,大雪把我家牛棚壓塌了,家裡的耕牛死了。我剛開口學說話,我爺爺去世了。我一哭,全家人都怕,因為……因為那意味著我的病又重了,他們得想方設法去籌錢給我治病,他們就要餓肚子了。”   呂陽初握住了他的手,他明白,李儒墨先前講的那個故事裡的小孩就是他自己,從小身患怪病的他,自然會比普通孩子更早看到人情冷暖。有些封建迷信的地方,把天災人禍怪到人身上,也是常有的事,時至今日,農村仍有一些老人,把某些孩子說成是來討債的。   “如果不是他的出現,也許……”李儒墨頓了頓,轉了個話題繼續說:“是他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我隻是病了。等我的病治好了,他要教我認字,教我讀書,他說我生來就是讀書的材料,他找遍了所有他可以找到的醫生,一邊找,一邊教我讀書,認字。他總跟人說,我是上天給他禮物。在我心裡,遇見他,才是上天最大的恩賜。後來,我的病好了,他送我上了學,我憧憬著未來,想著有一天,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告訴他,我做到了。”   李儒墨咬著顫抖的嘴唇,眼淚在眼裡打轉,過了許久才繼續說:“就在這個時候,他卻一聲不響地走了,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我沒在他病床前端一碗藥,喂一口水,他把這世界上最好東西都給了我,我又為他做了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了哇!”   世間最大的哀痛,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待,聽著李儒墨的哭泣,呂陽初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他能說這一切錯不在他,可那夜夜錘擊靈魂的刺痛,那冷如冰窟的無力感,那血液從身體中抽離般的撕裂感,誰能替他去承擔呢?   “可笑的是,我把他忘了,我甚至還懷疑,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哈哈,哈哈哈!”李儒墨笑得癲狂,笑得像是把心臟都要揉碎了:李儒墨猛捶自己的胸口,仿佛隻有身體的痛,才可以緩解裡麵撕心的疼痛:“我怎麼可以忘記他,我有什麼資格忘記他啊!我……”說到最後他已不成聲,隻是狠狠錘著自己的胸口。   “別這樣!不要再說了!”呂陽初過來緊緊摟住他,流著淚的臉緊緊地貼住他的臉:“他一定不希望你這樣的,他一定是不想讓你這麼折磨自己的。”   李儒墨痛得縮成一團,雙手不受控製地抖著,緊握的手關節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呂陽初用力掰開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流著淚的臉摩挲著他的臉,慢慢讓他安定下來。   呂陽初心想,也許正是因為份沉痛讓幼時的他身體和精神不堪重負,所以才會使他遺忘了那段往事,就像有一些人,一旦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就會產生諸如瘋癲,癡呆,失憶之類的情況,中醫上講叫情誌病,也就是俗稱的失心瘋。這恰是人體為了防止大腦永久受損而設置的“最後保險”。如今,他把心裡的舊傷疤揭開,雖然痛苦,總好過一直憋在心裡。他輕輕撫著李儒墨的手背,輕聲道:“都過去了,都會過去的。他不會怪你的,如果他在天有靈,看到你這麼優秀,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李儒墨像一隻受了傷的小貓蜷縮在呂陽初的懷裡,平日裡堅強外殼土崩瓦解,他總是身邊朋友最好的傾訴對象,他自己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他可以共情別人的喜怒哀樂,自己內心的孤獨和迷茫,卻隻能在一個個不眠的夜裡獨自舔舐。   呂陽初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拍著他的手臂,直到他的鼻翼傳來均勻的呼吸聲,身體依然不自主地輕輕抽泣。   李儒墨醒來時,發現呂陽初已經起了。剛一扭頭,看到床頭櫃上放著的一張呂陽初一家三口的合照,一切心照不宣。他明白,這張故意放這裡的照片,就是他給自己的答案,他們將一起麵對過去。   聽到李儒墨起床的動靜,在院子裡練五禽戲的呂陽初沒有停下的意思,隻是說了一句:“包子在蒸屜裡。粥在砂鍋裡。”   沒一會兒,見李儒墨頭發淩亂地啃著包子就站在門邊,嘴裡含糊地說:“天天見您練,也沒見您瘦,讓我看看是不是偷懶了?”   “臉也不洗,牙也不刷,臟不臟啊你?”呂陽初手上功夫沒停,說道。   “我這不是迫不及待想見您了嘛。嘿嘿。”   “油嘴滑舌!吃完把水壺拎過來澆花。”   “我可怕把您的寶貝給澆死了,它們比我金貴,別到時候,您再把我給趕出去了。”   “你拿出來,我澆行了吧!”   “看看,我就說嘛,它們比我金貴,為了它們您吼我。”李儒墨裝作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行行行!,你澆,澆死拉倒!”   李儒墨吃完拿著水壺出來的時候,看到呂陽初正好收了功,於是遞過去水壺,盯著他眼睛瞅了一會兒,笑道:“一宿沒睡,精神頭還這麼好,看來我以後也要練練這五禽戲了,說不定還能長點肉。”   呂陽初白瞪了他一眼,蹲下身來澆水。說:“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吧?”   “您等等!”李儒墨邊說著邊跑進屋裡去,一會兒又出來了,遞過來一包抽紙。   “乾什麼?”   “萬一要哭呢,我先準備上。”   “你以為我是你呀!哭哭啼啼的!”說著將紙巾甩到他臉上。   呂陽初在說的時候就平靜得多了,畢竟事情過去了很多年,也有心理準備。   呂陽初出生在一個醫學世家,出國留過學,回國後,他先是進了公立醫院工作,覺得那個環境不適合自己,後來就跟幾位誌同道合的朋友合開了一家醫院。可以說,這家醫院凝聚了他們幾人半生的心血。他作為發起人和技術主乾,更是幾乎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了進去。但是凡事有得必有失,醫院業務蒸蒸日上的同時,他也忽視了自己的家庭,這也為日後的事情埋下了禍根。   有一次,一個同鄉來看病,給他帶了些特產,他不好拒絕,便拿了回去,拿回家時他特意看了一眼配料表,沒有花生,也嘗過了,確實沒有花生的味道,因為他知道,妻子有嚴重的花生過敏。可誰也想到,那盒特產是手工做的,因為圖方便,套用的其他食品塑封袋。   當晚他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有緊急手術,他就去了醫院,作為主刀,他習慣在這種大手術時靜音,以免受到外界乾擾。因為他知道,這種手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個分神可能就是一條人命。等他下了手術,看到幾十個未接電話,他意識到出事了。   回到家時,他才發現一切都晚了,街坊告訴他,她們娘倆已經去了醫院,等他趕到醫院時,才知道送來得太晚了。   在女兒眼裡,他是最好的醫生,救了無數人的生命,在她母親有危險時,她能想到的,首先就是他這個身為醫生的父親。但他當時卻在救其他人,錯失了救她母親的最佳時機。失去至親的痛苦,再加上平日裡他因為工作對她們母女的忽視,在那一刻徹底爆發出來。   此時他女兒仍在上高中,正是叛逆期,她選擇了留校。原本乖巧的她變得偏執、瘋狂,她跟社會上的幾個混混勾搭在一起,逃課、抽煙、酗酒、鬥毆,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   讓他稍感欣慰的是,最後她還是考上了大學。他還以為女兒長大些就會慢慢變得懂事了。可是他卻發現女兒將他電話拉黑了,他去學校找,學校卻說她根本沒有去報到,入學名單裡,也找不到她。無奈他隻能報警。接到報警,聽他講了事情經過後,警察讓他等消息。他覺得不能乾等著,於是又找報社登報紙,同時在學校裡外找。這個時候,她用企鵝給他打了一通視頻通話,她說,她要與呂陽初斷絕父女關係,並且讓他永遠別再打擾自己,自那以後,她的頭像就再也沒有亮過。既然人沒失蹤,警察也就不管了,他隻好想盡各種自己找,找了幾年沒有半點音訊。最後,他心灰意冷,隻盼有一天女兒回心轉意,願意原諒他的過錯。可多年的等待,換回的是一顆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