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 / 1)

明月道心 一紙妄語 6831 字 2024-03-21

放下電話後,呂陽初仍想著李儒墨說的“回到陸羽的結局裡”,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書房。李儒墨在家裡時,他們常常一起在這裡看書,有時會討論一些彼此的見解,有分歧也是常有的事,其中就有關於陸羽這個人物的看法上的分歧。他拿出當日討論的書,當時的場景仿佛歷歷在目。   “呂老師,您過來看一下,我琢磨了半天,怎麼也體會不到這句詩為什麼會這麼寫,感覺有點奇怪。”一邊摸著下巴一邊思索的的李儒墨見呂陽初進來,向他說。   古寺章陵下,潛公住幾年。   安心生軟草,灌頂引春泉。   寂寂傳燈地,寥寥禁火天。   世間多暗室,白日為誰懸?   呂陽初將詩讀了一遍,思忖了一番說:“我倒覺得這是一首很普便的抒情詩,前兩句交代背景環境,後兩句寓情於景,沒什麼奇怪的吧?”   “就是這個情抒發得很奇怪,按照情境來說,這是皎然和這個陸處士同行,寒食節那天在一個朋友那裡借宿時寫的,但是這最後一句既不是懷古,也不是贈友,而是暗諷,這不很奇怪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借景諷今的詩又不少。”呂陽初不以為意。   “我的印象裡,‘暗室’並沒有什麼典故,就是指不見天光的地方。如果他這詩是寫給解公的,那就太奇怪了,人家給他房子住,他說人家屋子暗不見光,這不合常理吧?寫詩講究有感而發,這句點睛之筆用詞平易,不可能是表達這麼平庸的意境。有沒有可能,與這個姓陸的隱士有關?”   “你這麼一說,確實有些不合常理。我對這個陸處士有點印象,他就是寫《茶經》的陸羽,後世稱之為‘茶聖’。他和皎然是莫逆之交。”   呂陽初知道李儒墨讀詩與常人不同,喜歡結合詩人的生平和際遇去推敲作者寫作時的心境,從而研究詩由何來,景因何寫,把詩當做故事來讀。因為他認為,歷史典故也好,史書也罷,立場不同,寫出的東西就會有偏頗,結合這些古人留下的詩句文章,往往能發現歷史以外的真相。   “我越想越覺得這句詩不該這麼來,不行,我得去查查。飯好了叫我哦。”李儒墨調皮地給了呂陽初一個玩笑似的飛吻,然後就在電腦前查了起來。。   呂陽初習以為常,想著大概率又是文獻不足,最後不了了之。畢竟古人留下的文獻資料有限,其中對於文人的生平事跡記錄更是含糊不清。但是李儒墨卻樂此不疲,有些疑問他還專門弄了個本子記著,說是日後看到相關史料的時候能解惑。   等到午飯做好時,李儒墨已經在書房呆了四個多小時,桌子上排滿了書,以及從筆記本上撕下的散頁,散頁上寫了一些字。呂陽初知道他最後用完後都會把書放回原位,故而也不在意,想看看他都查到了些什麼。   “我越看這個陸羽越覺得不對,他這一生簡直就隻能用離譜來形容。”看見呂陽初進來,李儒墨皺眉思索道。   “怎麼個離譜法?”   “一個人用了不到十五年,從一個字都認不了幾個的孤兒,變成後世說的茶聖,不離譜嗎?”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歷史上的神童還是不少的。”   “那可不一樣,藝術講的是天賦,寫《茶經》靠的可不是天賦,按照現在的話講,這屬於一門應用科學而不是藝術,裡麵的東西它得通過大量的實踐和積累才能得來。就像《本草》和《傷寒論》,它們都得是經過長年累月的積累和運用才能寫出來的,一個人天賦再高,也不可能憑空就想象出來這些東西。但是,《茶經》在陸羽三十歲左右就寫出來了。”   “也許是從小受的熏陶和教導吧,別琢磨了,先吃飯吧。”呂陽初知道,要是任由他這麼琢磨下去,這頓午飯又省了,於是拉著李儒墨就往外走。   “不可能,陸羽給自己寫了篇自傳,按照那裡麵說的,他是個棄嬰,被寺廟收留的,九歲的時候得了一本《南都賦》,還不識其字,寺廟裡也不讓他學這些入世的東西,為此還罰他乾苦力,後來他逃出了寺廟,去當了伶師,也就相當於是現在雜技團的小醜。”李儒墨邊走邊說,然後被呂陽初一把按在椅子上。   “天寶中,也就是大概公元745年,當時的太守見他與眾不同,於是把他帶在身邊,親授詩書。而且,他自傳裡用了這樣的描述——‘提手撫背’,您覺得這描繪的是個什麼樣的場景?”李儒墨邊吃飯邊說。   呂陽初略作思索說:“就像大人教小孩寫毛筆字那樣。”呂陽初知道古人寫拉著手的說法很多,比如說攜手執手之類,提字應該帶有扶著手的意思在裡麵。   “那是不是就是說,他那個時候很可能很多字都不會寫,才需要別人扶著手寫字?而且後麵也交代了,他後來背著書到一個叫鄒夫子的先生那裡學習。也就是說,他真正係統地開始學習,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之前在寺廟和雜技團他能接觸到的知識非常有限。這時候他應該是十幾歲的年紀。”   呂陽初見他又開始推理了,自己也插不上話,就往他碗裡夾菜,李儒墨心不在焉邊吃邊說:“那個時間,正巧是皎然出家的時間,按照皎然的作品和生平來看,他是中年,也就是他屢屢科舉碰壁,認為孔孟之道不能幫他實現人生價值,開始信仰神學,遁入空門的時間,所以兩個人的年齡至少相差十幾歲。我看網上很多地方寫皎然是730年左右出生,這肯定是有誤的,陸羽出生於這個時間還差不多。”   “那他們相差十幾歲,成為好朋友,也是正常的嘛。”   “奇怪就奇怪在這裡了,他們是大概至德初年,也就是756年認識的,761年的時候已經寫了下了《茶經三卷》。我算了一下,他在寺廟裡不太可能接觸得到這些,一是年齡小,二是他誌向也不在此。雜技團裡也沒這個條件。後來跟著李齊物學詩,跟鄒夫子求學,跟崔國輔同遊,即便是能接觸到茶道,也很有限。也就是說,他真正可以潛心研究茶道的時間就是在761年前的這五年時間裡。試想一下,一個既沒有功名,又沒有背景,還沒有資金來源的人,在安史之亂那樣的大背景下,居無定所,活著都難,他哪來的資金去研究茶道?《茶經》裡的內容不僅僅是歸納總結,它需要大量的實踐,從選址,到培育,到采摘,到製作,還有茶具的挑選,水源的優劣這些都不是紙上談兵就能得出的,需要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去走,去品,去對比,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五年裡能做這麼多事情嗎?”   “所以你認為,是皎然幫他完成的?”   “我覺得,不僅僅是幫他,很有可能,《茶經》裡麵有一部分其實是皎然的心血。因為我就看過有其他文獻裡說過,皎然本身就精於茶道,而且他作為寺廟的主持,他經營著規模不小的茶園。有一點可以肯定,皎然是完全可以獨立完成《茶經》的,但是陸羽不行,他一不重功名,二不重錢財,漂泊無依,沒有那個條件。”   “那為什麼皎然他不自己寫,卻把這些拱手送給陸羽呢?”   “因為他們之間有故事。”李儒墨神秘一笑,就拉著呂陽初進了書房,呂陽初頓感無奈,李儒墨幾口扒拉完了,自己還沒吃飽呢!   “您看這首詩——   欲賞芳菲肯待辰,忘情人訪有情人。   西林可是無清景,祗為忘情不記春。   “皎然去拜訪陸羽,兩個人相約賞月,可是一賞就是一夜,最後都忘了來時的目的,光顧著看人了,您看這個境界像不像咱倆?”李儒墨嬉皮笑臉地說。   “油嘴滑舌!”呂陽初嗔笑道。   “開個玩笑,不要當真嘛。”李儒墨又一一攤開三張寫著詩句的紙,說:“您看這一首,是皎然去找陸羽沒找到人時寫的,還有這一首,也是找陸羽沒找到人,這是在太湖邊上,還有一首也是找陸羽沒碰到人,這是在丹陽,尤其是這兩句‘鳳翅山中思本寺,魚竿村口望歸船。’他日相期那可定,閑僧著處即經年。’明顯是晚年寫的,心境非常悲涼。這三首雖然目的一樣,但是地點不同,心境不同,顯然是隔了很長的時間寫的。這就有一個問題,他為什麼要這樣不辭辛苦地去找陸羽呢?”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打個比方,到了您這個年紀,能夠讓您不遠千裡,專程去看望的朋友有幾個?”   “我?早沒有咯。如果是順道,約著見一麵敘敘舊還行。”   “現在交通這麼方便了,尚且如此。您試想一下,在那個年代,交通全靠車馬還有雙腿,他這麼舟車勞頓,風餐露宿,拖著老邁的身體去找陸羽,不奇怪嗎?如果隻是因事要找他,他完全可以找人捎封書信,或者叫陸羽回去找他,有什麼非見麵不可的理由呢?如果非說要有什麼理由的話,那就隻有一個——牽掛。”   “你是說……”隨即呂陽初把頭腦裡那個想法排除了:“那也不盡然吧,古代人對知己比較看重。”   “人心自古如此,很多東西是不會變的,能夠讓人跨千山萬水去見的人,不可能是一個普通的知己。心中沒有愛,是無法支撐一個人歷經那麼多磨難,仍然初心不改的。”   “那這也隻是你的猜測而已。又沒有什麼依據。”   “那如果是很多他們相關的事情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呢?”   “你要這麼說的話,那句‘世間多暗室,白日為誰懸’隻能勉強算一個吧,如果他們真有這種隱情,倒也能說得通。”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證。”   “人證?”   “孟郊,他和皎然陸羽都都是好朋友,在皎然和陸羽墓前他留了一首詩懷念二人,您看這幾句:   送君溪鴛鴦,彩色雙飛東。   東多高靜鄉,芳宅冬亦崇。   手自擷甘旨,供養歡沖融。   待我遂前心,收拾使有終。   不然洛岸亭,歸死為大同。   “這首詩裡滿是遺憾,他並沒有像很多詩歌那樣贊頌二人的高風亮節,豐功偉績,而是作為一個朋友的角度,替二人感到惋惜。尤其是最後兩句,像是在感嘆,二人的一生沒有遂心願,抱憾終身。究竟是什麼樣的遺憾,即便是兩人魂歸塵土,卻依然讓他們這個朋友為他們感到惋惜呢?如果他們兩人隻是知己,兩人都功名傳世,有什麼放不下的遺憾呢?換句話說,這樣的詩如果寫在緬懷梁祝這樣的苦命鴛鴦墓前,毫無違和感,但寫在兩個高山流水的知己墓前,卻非常不合適。作為知己,他們彼此成就,至死不忘,已經說得上是值得千古傳誦了,他們的遺憾是什麼呢?古人寫詩講究含蓄,這裡用了幾個隱喻,“送君溪鴛鴦,這個鴛鴦的寓意,不用多解釋吧?這個東邊的鄉明顯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是他臆想出來的一方凈土,皎然是信佛的,他為何不去西方凈土,卻要去一個不存在的東邊的凈土?他們未了的遺憾是什麼呢?為什麼要到了歸死才能大同,也就是融為一體呢?”   李儒墨攤開另一張紙,繼續說道:“如果這都不能證明的話,在孟郊的文集裡還收錄了陸羽的一首詩:   萬木蕭疏春節深,野服浸寒瑟瑟身。   杼山已作冬令意,風雨誰登三癸亭。   禪隱初從皎然僧,齋堂時謚助茶馨。   十載別離成永決,歸來黃葉蔽師墳。   這是陸羽在得知皎然圓寂的消息後,在風雨交加的寒冬,站在皎然墓前,回憶從前二人相處的溫馨畫麵,寫下的這首無題詩。在這之後,他沒有回到他定居的蘇州,而是選擇留在皎然圓寂的寺廟,青燈古佛相伴,僅過了不到五年,陸羽便隨皎然而去。古人最講究落葉歸根,他是竟陵人,後又定居蘇州,他心中的根卻是在和皎然相處的杼山上。這樣的感情真的隻是忘年之交嗎?還有一點,陸羽一生獨處,未娶妻,未生子,他死後是他朋友幫忙處理的後事,他臨終前的唯一願望,就是葬在皎然身邊。他的這種行為,真的是一般知己會做的嗎?換句話說,他們為什麼多年都不見一麵,反倒等皎然圓寂了之後要去守著他,死後都要葬在一起呢?我們都知道伯牙絕琴的典故,古人為了知己,確實可以做出我們現在無法想象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聽說有哪對知己,死後要葬在一處的。因為墓葬不是一個人的事,這關係到了宗族、血脈還有傳承這種咱們國人骨子裡最重視的東西。”   “那也有一些人,比如我這樣,不在乎葬哪,不重視你說的那些什麼傳承啊,血脈啊什麼的。”   “那更解釋不通啊,生前躲著不見,死後跟人葬在一塊,那他之前所做的不都白做了?”   “你怎麼就能說他一定是躲著皎然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能就是外界因素呢?”   “怎麼可能?他定居的蘇州到杼山就隔著一個太湖,皎然一個老頭子都能跑那麼遠去找他。他一個隱士,又沒公職,想見皎然一麵太容易了。但你看這裡‘十載別離成永決’古人說的十載那可遠不止十年,也就是說,皎然圓寂前,他已經好幾十年沒回去了,直到皎然死了才肯回去,這還不是有意躲著嗎?再說了,那裡可是他成名的地方,還有他和皎然、顏真卿一起建的三癸亭,換作任何一個人,偶爾的故地重遊,見見老朋友,再正常不過了吧?”   “你這麼一說,他這個行為確實奇怪,皎然經常不遠千裡去見他,說明他們關係很好,‘十載別離成永決’,也就是說,他們很多年沒見了,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按道理說,皎然跟他是莫逆之交,對他有大恩,皎然年老了,他去看望照料一下也是應該的,他這麼做確實讓人費解。人都不在了,陪著有什麼意義呢?”呂陽初悠悠地說。   “或許,是為了給彼此都留一個清名吧。”像是想到了自己,李儒墨一開始的興致一下子被沖得七零八落,嘆了口氣,默默收起書,一本不差地放回原來的位置。   呂陽初也不想繼續這樣的話題,在旁邊幫著地收起書。   如今,李儒墨重提此事,說要走陸羽那條路——一身孤苦,再見時便是陰陽兩隔。這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去下這樣的決心?這往後的漫長歲月,他要如何度過?呂陽初不敢去細想,隻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書本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