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花穀”,花倒是不少,不過因天氣炎熱,很多花都焉頭搭腦的。加上人山人海,吵吵嚷嚷,並沒讓師生二人產生多少興致,兩人草草看了幾眼,就商量著下山去。 上山來的路是不打算走了,二人對著地圖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沿著山麓往東走,途中正好經過幾個村落,他們打算找個小旅館或農家樂落腳,實在不行,就搭個順路的車去山腳下。 山裡的風說變就變,中午還烈陽高照,沒過多久便狂風大作,雲湧如瀑。 此處是山的南麓,源源不斷的烏雲從四處湧來,高聳的山峰像是被一隻巨大的黑手壓下來,從中間攔腰砍斷,天像是提前黑了,四處變得黑沉沉的。 “那邊有個涼亭,我們先過去避避,等雨停了再走!”呼嘯的山風中,呂陽初扯著嗓子喊。 這樣的光線下,冒黑走山路是很危險的,山中的雨來得及走得急,等雨下透了,烏雲散開了,天就敞亮了。 正說著,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打了下來,似乎還夾雜著堅硬的顆粒。 “不好!是冰雹!”呂陽初反應了過來:“把背包頂頭上,別被砸傷了!” 一切來得突然,讓人猝不及防,四周黑壓壓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情境讓李儒墨仿佛又回到了一個人被留在深山中的那個夜晚。 那是在高中放寒假的那天,他坐在回家的班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才知道坐過站了。慌亂中,他問了一下站名,聽到隻坐過了一站,就匆忙跑下車,班車開走後,他四處張望,暗自慶幸,還好沒走遠,他能清楚地看到村後的金山在太陽下像是披著金光,他心想金山也許就是因此得名的吧。 可是順著來的路一直走到太陽落山,那座熟悉的山卻還是不遠不近地那麼杵著,他加快了腳步,以至於臘月裡單薄的棉服裡開始變得黏糊糊的,寒風大口大口灌進去,扯得嗓子疼,直到視線看不清眼前的路,他開始慌了。他摸索著靠在路邊的石頭上,想通過四周山勢和月亮辨別方位,但又想起今天應該是下弦月,半夜才會有月亮,山脈依稀的輪廓也看不出任何線索。 聽著遠處不知名動物發出的叫聲,他腦海裡閃過了無數種可能,身上刺骨的寒意讓他像是掉進了冰窟裡,汗水打濕的內衣像是綁在了身上,讓他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這是是一條篦山邊上新通的公路,從縣城一路蜿蜒著繞進篦山深處。篦山,因其山巒重疊,規規整整,如同古時用的篦子而得名,李家溝便是在這篦山中的一個山坳裡。由於村落稀少,沿途沒有路燈,加上山路曲折,沒有什麼保護措施,夜裡行車非常危險。 李儒墨知道,在這寒冬的夜裡,即便不發生什麼意外,光這山裡的寒風,就可以讓他變成一塊冰坨。他從路邊折下一根木棍,學著盲人一樣,靠擊打地麵的回應來分辨腳下的路。他的心裡就一個念頭——我一定要走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山中出現了一束光,搖搖晃晃,伴隨著汽車的引擎聲在黑暗裡格外顯眼,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想呼喊,可是嗓子裡傳出來的是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嘶啞的低吼。他用力地扯開書包,在書包裡摸索起來,因為手止不住顫抖,包裡的東西撒了一地,他也顧不上,扯出包裡幾本書,攤開來,舉在頭頂用力揮舞。 好在最後,司機看到了他,又通過他稚嫩的臉,以及地上散落的書包和書本打消了顧慮,將他載回了村裡。 回家後,他便發了高燒,連著做各種噩夢,家人說是他在山裡撞了邪,請來神婆驅邪,做了幾場法事。他也不攔著,他知道這雖不能治病,卻能讓父母心安。他隻是按時把醫生開的草藥一口不剩地喝完。 身體上的病好得很快,可是自那以後,隻要坐上車,他的心裡就跟上了弦一樣。 呂陽初跟當時的李儒墨一樣,找了根木棍,敲擊著地麵。濃密的雨簾就像是天破了一個口一樣傾瀉而下,夾雜著冰雹,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好在冰雹不大,下了一陣便停了。 正當李儒墨驚魂未定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握住了他。此時的風聲、雨聲、黑暗、恐懼都化作了背景。李儒墨握緊了這隻手,跟在他身後。 “嗨呀!沒想到這山裡的雨這麼嚇人。臭小子,嚇著了吧?”走進涼亭後,呂陽初鬆開被李儒墨緊抓著的手,甩了甩雨衣上的水,丟在一邊,把濕漉漉的頭發向後捋去,擦了一把臉。 “還好你在。”李儒墨像是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的。 “來,把雨衣脫了,看看包裡有沒有乾衣服換上。”說著呂陽初摸索了一下,發現背包裡已經積水了,許是因為剛剛把背包頂在頭上,雨水直灌了進去。於是索性把裡麵東西都倒了出來,攤在地上。 身上的衣服也沒能幸免,雨衣在摸索前行的時候,也不知道被什麼劃得破爛,根本沒起到什麼作用。 兩人不知道時間,也不知所在,經過剛剛的折騰,有些餓了,摸索著拿出東西果腹。 李儒墨一改平時的嬉皮笑臉,一言不發,黑暗裡摸索到呂陽初的手,拉著沒有鬆開。呂陽初沒有掙開,任由他握著。 “雨就要停了。”不知過了多久,李儒墨突然說。 呂陽初看著依舊黑漆漆的天空,聽著不再那樣歇斯底裡的風聲,說了句:“是啊,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烏雲,總歸是要散去的。”李儒墨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是啊,烏雲終歸會散去,隻是散去的時候夜幕已經徹底落了下來。 “這下好了,咱倆怕不是要在這山上過夜了,你怕不怕?”呂陽初回想他下午時的樣子,還是有點擔心。 “有您在,我就不怕。”李儒墨這句看似煽情的話,此情此景下倒並不顯得突兀。 山中的溫差本來就大,此時暴雨剛過,更是加劇了溫度的變化,濕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一陣風吹來,讓呂陽初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不禁縮了縮身體。此時既沒有火種,也不可能有乾柴,想生火肯定是不可能了,想著隻能硬撐著過夜了。 本就心細的李儒墨自然是發現了,稍作猶豫,他挪了挪身子,解開上衣的扣子,貼在呂陽初的後背,雙手環住他的雙臂。 “你這是……”感受到李儒墨的意圖,呂陽初心裡一暖,嘴裡卻還是說:“你這樣會著涼的。” “把雙腿蜷起抱在胸前,用不了多久,衣服就乾了。” “不行,你這樣會感冒的。” “剛剛有您一直擋著,我的衣服沒怎麼濕,再說我身體底子好,免疫力強,不容易生病,這些還是您教的呢。” 李儒墨說得在理,呂陽初也便沒有再說什麼,兩人就以這樣奇怪的姿勢坐著。 “可以給我講講你的過去嗎?”呂陽初輕聲問道。他覺得,李儒墨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種種,與他所說的家庭環境有著很大的反差,他倒不是覺得李儒墨之前所說的有假,隻是他肯定是有隱情沒跟自己說。 “我記得上次跟您說了呀,每一句都是真的。您要是忘了,我可以再說一遍。” “我問的不是那些。” “那是哪一些?” “我不知道的那一些” “您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難道要我一個個講啊?那得講到明天去咯。” “反正有的是時間。” “這倒是,那您想知道哪方麵呢?您問什麼,我說什麼。” “你好像怕黑?”想到剛剛李儒墨的表現,首先進入腦海的就是這個問題。 “哪有?我害怕的是那種黑暗中麵對未知,孤立無援的感覺。”李儒墨沒有把剛剛心裡的恐懼說出來。 “是缺少安全感嗎?” “我也不清楚。印象裡,我一直是一個人在上學,上了中學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學。周圍的人都說我少年老成,天不怕地不怕,我也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懂,什麼情況都能應付。這麼些年過來了,也就習慣了。” “你不是還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嗎?他們沒跟你在一起?” “我們村隻有小學,他們上了小學就沒繼續讀了。家裡隻供得起一個讀書的。” “你為什麼選擇學醫,文學可能更適合你。” “可能因為我小時候老生病吧,也可能是其他什麼原因,反正那時候也沒想好以後要乾什麼,就選了個熟悉一點的。” 呂陽初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大部分山裡走出來的孩子對社會一無所知,也對自己的未來無從假設,隻能憑感覺選擇一個專業:“那怎麼不選擇臨床醫學呢?臨床醫學才是治病救人的。” “因為分數不夠啊,我的分數隻夠上這個專業的。” “怎麼會呢?我印象裡,你的成績應該很好的。” “我數學不好。噢,想到數學,我又頭疼了。” “怎麼了?” “那還不是因為您。” “怎麼又跟我扯上關係了?” “唉!大家都給及格了,您就不能高抬貴手,給我打個60分?連韋少都考了80多,您反正都放水了,也不差我這一個吧?”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呂陽初的語氣有些嚴肅:“他們都是憑努力考的,隻有你,給我交白卷!” “韋少真的憑實力考八十多?他的專業課可從來沒及格過。” “你那是以偏概全,小韋雖然有些頑劣,但他心地單純善良,我之前就注意到,很多同學在植物園裡不小心弄壞了草藥也當沒看見,隻有他心細地重新把草藥扶正,蓋上土,隻是你們沒發現。” “我記得,您還為此誇過他呢。” “他自己也是下了功夫,筆記也做得不錯。” “他要是早一點遇到您這樣的老師就好了。” “反倒是你,課也不上,書也不看,交上來的試卷一大片空白,你要再敢曠課,看我不抽你!” “噗嗤……”李儒墨樂了。 “你笑什麼?我是認真的!” “我笑您越來越可愛了。”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低聲說著話,直到李儒墨靠在他的肩頭沉沉睡去,鼻翼傳來均勻的呼吸。 破曉的第一縷陽光,撕開了雲霧,照在呂陽初的臉上,他睜開眼,看著緋紅的雲彩中,一道明亮的紅色掙紮著向上躍動,它奮力扯開雲層,像一個不屈的靈魂,努力掙脫命運的枷鎖。 “臭小子快看,太陽出來了!”呂陽初輕輕拍了拍李儒墨,從未有一次的日出,讓他如此觸動。 “是啊,好美……”李儒墨緩緩睜開眼,嘴角帶著笑。可是乾啞的喉嚨卻讓他的聲音顯得很虛弱。 呂陽初察覺到不對,一摸他的滾燙額頭,又看到他解開的上衣和幾乎半露在外麵的胸膛,心想:壞了! 呂陽初環視了一下四周,看到不遠有幾戶人家,也顧不上地上散落一地的東西了,背上燒得迷迷糊糊的李儒墨,就往那邊走。 李儒墨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掛著蚊帳的床上,再一眼,就看到了床邊上的呂陽初。 見他醒了,呂陽初抽出李儒墨一直握著的手,輕聲說:“你躺著別動,我去把粥給你端過來。” 李儒墨四處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這應該是一個女孩子的房間,掛著粉紅色蚊帳,粉得雪白的墻上歪歪斜斜地貼著些明星照片和一個女孩的照片,顯得有些陳舊。醬紅色的木門後麵掛著幾個毛絨玩具。這時,就見到呂陽初屁股一撅,頂開了房門,端著兩隻碗走了進來。 “來,先漱一下口,把口腔殘存的藥味漱一下。” 李儒墨照做。呂陽初舀起一勺粥,放在唇邊輕呡了一口,試了下溫度,然後湊到李儒墨嘴邊說:“張嘴。” 李儒墨看著眼前這熟悉的場景,仿佛記憶和現實融合在了一起。仿佛記憶中的那個人就坐在他的眼前,輕輕說著:“抱一,乖乖喝藥,喝藥才能好得快。”他嘴角微動,那個熟悉的稱呼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還不舒服?”呂陽初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事,我自己來吧。”李儒墨整理了一下思緒,準備雙手撐著坐起來,雙手卻一軟,又斜躺了回去。 “別逞強了,我喂你。張嘴。” “我睡了多久?” “不算昨晚,十三個小時。” “這麼久!怪不得。”李儒墨苦笑,看來這次又高估了自己的身體。 “喲,終於醒啦!再不醒,估計你爸要擔心死啦!”這時,門外進來一個婦女。她像是剛乾完活回來,雙袖還挽得高高的,頭發有些淩亂,長著棗形臉,厚嘴唇,丹鳳眼,眉毛畫得細長,辮子上捆著白色珠花,還斜插著一朵曬得有點焦黃的梔子花。 “謝謝大姐了。”李儒墨淺笑道。 “嗨!謝什麼呀!正好碰上了,能幫一把是一把。” “梔子花是您自己家種的嗎?真好聞。”李儒墨笑著看婦女頭上的梔子花說。 “這都是蔫了,剛摘下來的時候更香。”婦女一笑。 “那我病好了,一定要向您討一朵,我最喜歡梔子花的香味了。” “那有什麼?你喜歡盡管摘就是了,一大株呢。我家男人還嫌占地方,總說要砍了。” “那可砍不得,梔子花牽著女子運,您的女兒一定非常漂亮大方吧。” “小夥子真會說話,我得去做飯了,要不一會,我家男人又該有話說了。”女人笑臉如花。 “我去幫忙。”呂陽初起身道。 “你一個大男人幫啥呀,一會兒就好。”女人說罷便關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