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鏡花水月 　　潘生還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的地方：大街上呼嘯而過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小汽車，還有像小型城堡一樣的巨型卡車，滿載貨物晃晃悠悠。電瓶車摩托車自行車公交車，車水馬龍。大街小巷人頭攢動行色匆匆，穿梭在迷宮一樣的高樓大廈裡。街邊商店陳列的琳瑯滿目，金光璀璨。這在小鎮上是根本見識不到的，趕大集的時候也沒這麼多。 　　“你走快點！看車乾啥！看路！”父親猛的拽了一下潘生的衣服。“這是車站，這麼多人你跟緊我，別走丟了！”父親把最大的一個化肥袋子背起，“你拿小的，跟著我”。潘生乖乖拿起小點的袋子，跟在父親身後，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縣城裡，今天他們要去學校報道。 　　能從小鎮考上縣城的高中，還是重點中學，那是無數個日日夜夜挑燈夜戰奮力熬出來的。不為別的，就為了能擺脫小鎮的雞鳴狗吠破屋爛墻，為了空氣中不在彌漫牛羊糞味，為了不用一放學就去田野裡輪鋤頭。他誓要走出小鎮，去見一見城裡的高樓大廈，聞一聞城裡的汽車尾氣，去感受下瀝青柏油路，去嘗一嘗飯館的滋味。就為了擺脫自己農民的身份，他每天都比別人付出的更多，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辭，就為了厚積薄發。而如今，他做到了第一步，一隻腳邁入了這個城市。錄取通知書拿到手的時候，他站在高高的房頂，向正在升起的朝陽狠狠地喊了一嗓子。父親也是激動到不行，幾代農民，現在就要出“大學生”了，這在農村是很值得讓人驕傲的事，而考上高中則是第一步。“兒啊！我去買炮！”父親激動地對他說，隨即騎上洋車去鎮上買炮去了。潘生明白父親此刻的心情，同村的小夥伴就他自己考上了縣重點中學，這對於隻能以農耕為主的村子來說確實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假如以後再考上了大學，那今後他們家在村子裡或許都不用受別人的欺負了。 　　從收到通知書到報名還有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父親母親臉上都是笑嗬嗬的，母親忙著給潘生裁新衣服，縫新被子。父親則起早貪黑忙著農活，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抓緊乾完，好送兒子上學。”父親對母親說。 　　潘生一個人遊蕩在村子的每條街道，這幾天他已經轉了好幾遍了。他要看遍邊邊角角，每一堵墻每個瓦片，看遍每戶人家，每一棵樹和每朵花。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如今他要遠離這裡，或者他一直想逃離這裡。他努力把自己想象成要離家的人，努力想跟這裡脫鉤。雖然他還是每隔半月必須回來一趟，可他認為是遠離這裡的十五天。他愛這裡，也恨這裡，他不想成為農民，被囚禁在這。他想成為一隻鳥，可以飛可以跑。雖然他現在隻是上高中，但對他來說是個開始，一個再也不用被束縛的開始。 　　今天就要去報道了，他既緊張又興奮。母親一大早就起來做好了撈麵條，還貼心的配了荷包蛋。旁邊兩個大的化肥袋子是母親縫好的被褥和他的換洗衣服。今天是父親陪他去，母親留在家裡照顧年邁的奶奶。 　　從小鎮坐客車到縣城需要一個多小時，潘生跟父親站了一路。這是一輛隻能容納二十人的小巴士，卻硬是塞進了七十多人，人和人基本都擠在一起。今天好多都是送孩子上學的，太多沒有座位的人都是一屁股坐在自己孩子的行李上，有的自帶了小馬紮坐在角落，淹沒在了人海裡。八月底的天氣炎熱到不行，客車是九十年代那種很古老的，沒有風扇更沒有空調，車廂裡充斥著各種味道，悶到讓人作嘔。潘生用力攥緊車上的扶手，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站的很挺拔，他淡定地看著一車廂的人，心裡憧憬著一個多小時以後自己的新生活，和即將看到的新世界。 　　下了客車，潘生驚呆了，城市的魅力確實比鄉鎮強了不知多少。他呆呆的跟在父親身後，不知道該去哪。 　　“咱去坐公交車，你姐跟我說坐5路，咱去找個人問問。”父親很多年前跟大伯來過縣城賣西瓜，那次是開農用三輪車來的，這次要坐公交車還是問的他姐。他姐在隔壁鎮一個叫“虹橋油棉廠”的地方打工，距離淶平縣不遠，對這邊的情況大體了解。 　　“哎，這位老師兒，請問5路車怎麼坐啊？”父親拿著一盒嶄新的香煙，給車站保安發了一根。 　　“5路車啊？你從這裡往前走，到路口往右拐，走兩步就有個站牌。”保安接過煙，美滋滋地點上，指了指前麵的路。 　　“哎！哎！多謝老師兒！”父親畢恭畢敬。“走，走，走。”父親急不可耐地催促兒子。潘生乖乖地跟在身後，他現在除了父親誰都不認識。 　　“這就是城市嗎？”第一次進城的潘生用手劃過道路兩旁的綠化帶，小鎮上可沒有綠化帶，鄉間土路就連小草都被經過的牛羊吃凈了。他使勁跺了跺腳，柏油路是真硬啊，也不怕下雨會泥濘吧？車站進進出出的人都拎著大包小包，有好多跟他一樣也是去報道的吧，不知道會不會有他的同學呢。 　　公交站牌有好多人在等車，他們站在最邊上，潘生使勁往後麵鉆。因為一旁的化肥袋子跟人家花花綠綠精致的行李箱很是不搭，就連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土裡土氣的，這還是母親能想到的最好的款式了。父親沒那麼講究，他正在研究站牌公示的公交車路線，看到潘生局促的模樣，小聲跟他說：“你可要好好上學，找個好工作那才體麵呢！”潘生沉默不語，心裡暗暗發誓，早晚有一天我也要衣著光鮮。 　　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就是看不到5路車，他們等了好久，眼見站牌的人都走了好多。父親有些著急了，又看了一下公示信息，發現沒錯後蹲地上點了根煙。 　　“爹，來了。”潘生指著慢悠悠過來的一個“龐然大物”，比起他們從鎮上坐的小客車，這公交車算是“大家夥”了。父親抬頭看，猛的站起來，慌忙吸了兩口煙。 　　“快快快，快快快！”父親一把抓起地上的化肥袋子，快速鉆進人群裡，使勁往裡擠。潘生身子骨瘦小，擠不進去，父親就用腳撐著硬把這門等潘生一點點擠過來。後麵的人明顯很不耐煩，罵罵咧咧的，奈何父親力氣太大，猶如猛士一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司機都怵頭。 　　“你抓緊時間！後麵那麼多人呢！”售票員很大聲地嚷嚷著。 　　父親尷尬的陪笑，“好的師傅，兒子在後麵呢。”一把降潘生薅過來。“不好意思啊師傅，不好意思，俺們去青山中學。”父親把潘生使勁往車廂裡推，拿出兩張一元紙幣給售票員。 　　“快往裡走！別站這！到了跟你說！”售票員是個超級大嗓門的中年大姐，一邊奪過父親手裡的錢，一邊非常非常不耐煩的吆喝著父親。 　　“哎！好來！麻煩師傅了。”父親推著潘生找了地方坐下，“我跟你說啊，以後你記住，坐哪輛車，咋坐，到哪下，你都記住！我就送你這一次，地裡一堆活，誰有空天天送你啊！”潘生哦了一聲，也沒指望父親回回接送他，他更希望的是自己坐車，或者很同學們一起。 　　“哎！那個誰！青山中學到了，抓緊下車啊！”公交車行駛了十五分鐘，潘生透過窗戶看了十五分鐘。第一個紅綠燈左轉，走五六分鐘下個紅綠燈直行，經過一家小超市一家麵館，緊挨著一家文具店然後左拐進一條寬寬的公路，遠遠的就會看到一座宏偉的建築赫然矗立在道路右邊，坐北朝南，氣勢恢宏的牌匾上書四個大字“青山中學”，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了，他將要開始的地方。 　　下了車，很快就有身著校服臂膀戴著“學生會”字樣的高年級學長接待他們，“叔叔，咱是新生，來報名的是吧？” 　　“哎！對，俺們是來報名的。”父親顯得有些局促，“這位同學，報名處在哪啊？” 　　“叔叔，我叫林軍，叫我小林大軍都行。我帶你們去”，手邊的化肥袋子被幾個學長搶著抬走，“不用不用，挺沉的，別累壞你們！” 　　“沒事的，叔叔，你們跟著我們就行，順便我跟你們說一下咱學校。”一個個頭高挑戴眼鏡的學長笑嗬嗬的拉著父親的胳膊，走進了大門。 　　“叔，你看這邊是我們學校的辦公樓，校長主任領導都在這裡。”學長指著一進門右手邊的一幢辦公樓，父親既緊張又興奮地點點頭，“好！校領導都住小樓，看這待遇多好！”轉頭對跟在身後的潘生說：“你也好好學習，爭取以後在這個樓裡上班哈！” 　　“哈哈！叔叔說的對，我們學生都要以學業為重，以自己的老師為榜樣！” 　　“叔叔你看左邊是一座小公園，有個小小的假山，以後孩子課間可以來放鬆心情。” 　　“叔叔你看咱正麵的教學樓，是我們學校的教學樓，叫‘德育樓’，以後等咱孩子高二高三在這裡上課。” 　　“哎？小林啊。高一不在這？”父親疑惑的問“還分開上課啊？這家夥，這麼大的樓得住多少人啊？” 　　“是的叔，高一在‘德育樓‘西邊實驗樓上課，高二開始要分文理班了，所以要分開。”學長言無不盡知無不言。 　　“在實驗樓北邊是一個很大的操場和體育館，以後咱孩子上體育課都在那邊。” 　　“好！實在是好！比鎮上的學校好太多了！”父親笑的嘴都合不攏了，“兒啊，這麼好的學校你可得好好學啊！”父親重重的拍了拍潘生的肩膀。 　　“嗯嗯”潘生也被震驚到了，在這之前從未出去過小鎮，哪有高樓大廈可見，一個學校大門甚至都比鎮上祠堂都高大。 　　“叔，咱先在這裡登記，然後咱們再去宿舍。”在“德育樓”前麵的小廣場兩側擺放了好多桌椅，每個桌子前麵都有個跟他們一樣戴肩章的學生會在登記。 　　父子倆來到一處登記點，潘生顫顫巍巍地寫下了自己的信息，找到了自己的班級，隨後他們跟著那位學長又去了宿舍，要先鋪下床。 　　繞過“德育樓”就看到了不遠處的宿舍樓，有兩棟，男女生各一棟，七層樓高，每層樓有四十個房間，一個房間可容納十個人。潘生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兩棟宿舍樓最多可容納五千六百人，這還不包括有走讀的學生，天哪！快趕上他們那個小鎮一半的人口了！ 　　“叔，您先在樓下等我會，我去找趟宿舍，這時候他太忙了，讓他給安排宿舍。” 　　林軍快步跑進宿舍樓找宿管，他們父子倆在樓前等著。父親對潘生說：“這學校可是不賴，又寬敞又乾凈，人也多，你看前麵樓上都是女孩子啊？”父親用頭指了指。 　　“爹，人家那是女生宿舍，你別亂看。”潘生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得告訴你，這裡男孩子多，女孩子也多，你可別亂七八糟的搗鼓，要不我可饒不了你！”父親作勢抬手要打。 　　“哎呀，爹，你說啥呢！我才不搗鼓！”潘生有點委屈，父親什麼都管，什麼都是說了算。 　　“你就好好學習就行，其他的別搗鼓！你得對得起你爹娘，在老家多難哪！你知道啥！隻有好好學習才能有個好出路啊！”說罷掏出煙來準備要抽。 　　“爹，學校不讓抽煙。”潘生拽了拽父親的衣角，勸阻父親。 　　“沒事，叔，您大膽抽！咱孩子可不能抽煙哈！”林軍從樓上急匆匆跑下來，“您抽完我帶您去找宿舍，咱孩子宿舍安排好了，在二樓。” 　　“哎呀，小林多虧了你啊！煙就不抽了，給他鋪好床我還得回老家，地裡的活還等著我呢。”父親不好意思的把煙收起來。 　　“那叔，咱就走吧，行李我拿著就行。”林軍一把扛起了大包的化肥袋子。 　　“你看看人家小林，你得叫人家哥，今天還不是多虧了人家啊！”父親語重心長的對潘生說。 　　“叔，您客氣了，我們應該的。咱這邊走。”潘生抱著小袋子跟在後麵進了樓。 　　為了照顧新生，他們被安排在了一樓和二樓，樓道裡麵熙熙攘攘的全是大人和孩子。潘生跟著小林學長進了二樓的208房間，這是一間標準的學生宿舍，十個人一間房，五張床上下鋪那種，有暖氣片和風扇，墻麵被塗塗畫畫的有些亂糟糟的，地麵亂七八糟的有拖鞋行李箱臉盆啥的。宿舍已經有五個床位被占了，還有兩個正在鋪床。 　　小林放下化肥袋子對父親說：“叔，找書苑 wwｗ.zhaosｈuyuａｎ.com 辛苦您給孩子整理一下吧，我還得去學校外麵繼續接人呢。” 　　“多謝小林同學了，你趕緊去忙吧，今天多虧你了，快，送送你哥去！”父親奪過潘生懷裡的袋子對他說。 　　“不用啊，叔，你們趕緊忙吧，整理好了要去班級報道，認識班級同學還有老師呢，您也挺忙的。”小林學長把出宿舍門的潘生推了回來。 　　“哎！好孩子啊！快去吧。”父親跟小林學長擺了擺手，隨即回屋裡打量起來。 　　屋裡就剩三個床位了，有一個挨著門，上下鋪都沒人，還有一個在最裡麵是個下鋪。父親也沒選靠門的，而是選了最後一個下鋪，在最裡麵。“裡麵好，冬天不冷，就要這個吧。” 　　潘生乖乖進去鋪床，一邊跟其他舍友打著招呼。東西不多一會就弄完了，父子倆坐在床上，父親繼續囑咐兒子：“你這算安下了，等會你跟同學們一起去班級，我就不去了，我回家。” 　　“嗯，爸我知道了。你路上注意安全。”潘生看著眼前陌生的環境，竟有些小興奮。 　　“記住啊，千萬好好學習，別亂七八糟的瞎搗鼓！給你留下生活費，你省著點花，別借別人錢！”父親從內衣兜裡掏出錢交給他，“跟同學好好相處，別給我惹事！” 　　“我知道了。”潘生乖巧地接過錢裝進兜裡，跟父親一起站起來。 　　“你跟你同學去教室吧，我自己回去就行。”父親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潘生送父親下了樓，沒有跟父親繼續往前走，他的路不在那邊，他的路在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