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二下:用情使威冊太子,伏榻招魂兒女情(1 / 1)

第二天一早,田令孜便將蕭鄴迎進了大內,這老子年雖老,發雖白,步態卻不老,臉色也是白裡透紅,全身上下都散著一股精氣神。到了鹹寧殿左近,見了一隊一隊露刃的甲士,腳步才慢了。韓文約與劉行深依然在西亭下象棋,到了亭子左近,田令孜便要過去報,蕭鄴卻扯住了,道:“天子未醒,不忙不忙!”田令孜便站住了,老子恁的乖覺,怪道能堪此任!站了差不多兩刻,啪的一聲棋響,便聽劉行深嚷道:“殺!沒得活了,再來!”   “還是讓一邊車馬?”   “不必!”   田令孜流矢過去了,這老子雖乖覺,膝腿可在打顫了。劉行深兩個流矢起了身,將蕭鄴迎進亭子來坐了,便說介起懿宗的病情,蕭鄴聽了是抹淚不止。劉行深也抹淚道:“狗馬年長,便不利人主。當年吾家便恨不得替武宗皇帝去死!”蕭鄴道:“軍容可謂德比周公矣!”韓文約道:“我們閹人如何受得此言,仆射公年德如此,方是周公之倫,奈何致仕?”劉行深道:“致仕怕怎的?見了天子,不復出為相,也得擁節雄藩!”蕭鄴道:“鄴老矣,不堪驅使,唯願天子萬福,享祚無窮!”該說的話都說到了,韓文約兩個便領著人往殿內走。   殿內內侍、宮女站得到處都是,卻聽不到一絲聲響,氣氛凝滯,幾無活氣。寢閣內厚垂帷幕,燈光如豆,不見侍疾的妃嬪,也不見侍疾的皇子,人一進去便有入墳場墓室的窒息感。蕭鄴活了一把年紀,歷經中外,什事沒見過,進宮前對一切都有過設想,可這時還是不由地的背脊生涼,兩腳發軟,同時悲痛與慚愧在心中交替向上翻湧,根本無法抑止,君臣父子,君即是父,臣即是子。臣子對此情此景,無動於衷者,非人也!   “陛下!陛下!老臣蕭鄴問候聖體康寧!”   蕭鄴蹌倒在龍榻前,也忘記了行禮,顫聲呼著便扒開了龍帳。“陛下!陛下!老臣蕭鄴問候聖體康寧!”聲音悲愴,頗為動人。韓文約在身後對視了劉行深一眼,上前也哀聲喚道:“大家,蕭仆射問候聖體康寧!”劉行深也喚,實際上最近一旬內皇帝便沒有過真正清醒過,醒過來也是迷著眼,嘴裡呢喃不清。蕭鄴見榻上沒有動靜,疑心天子已駕崩,大著膽,伸手入被衾內抓住了李漼的手,人還在,悲喜一撞,便哭嚷出來:“陛下也陛下,祖宗社稷,不可輕棄!天下蒼生,無君安係!山河宮闕,何其壯麗!驕兒弱女,何忍哭泣!”情態哀切,聲音淒婉。閣內閣外,內侍宮娥,也紛紛嗚咽。   韓文約耐不過,道:“仆射,聖人尚在,招魂怎的?”蕭鄴一時止住,殿頂卻猛然砰地起了一聲雷,韓文約不由地一顫,驚魂未定,卻又聽見蕭鄴嚷道:“陛下!陛下!老臣蕭鄴問候聖體康寧!”看時,皇帝睜了眼,嘴裡有聲,手足也動了起來,他身子一時就僵住了,皇帝的眼睛不迷,分明是識得人的。劉行深已經歡嚷著拜在了地上。蕭鄴挪膝伸頸,湊上前去。   皇帝呢喃聲很快變得清晰起來:“朕…朕…朕…”韓文約流矢嚷道:“快喚禦醫,仆射公且退!”蕭鄴沒動,反而抓緊了皇帝的手。韓文約又嚷了一聲,蕭鄴心怯,鬆了手,皇帝的手卻抓得他愈發緊了。蕭鄴心悲,嗚咽不止。韓文約著惱,揮了人過來。兩個肥大的綠衣內侍過來,一把將蕭鄴掖起。皇帝的身子給這麼一帶,竟坐了起來,隨即手一滑,又仰倒了下去。   韓文約是唬得一身都濕透了,從寢閣出來,便對蕭鄴嗔道:“蕭鄴,你可知罪?當退不退,延誤醫治之時!侵犯龍體,再致昏厥之癥!”蕭鄴不敢辯,口稱死罪,伏在地上磕頭不已。劉行深道:“天子之疾不起,天下已知,仆射忠孝,一時過誤,亦在情理之中!”兩人發作一番,也沒有與他說及冊立太子事,便遣了出宮。   南衙百官接著,蕭鄴道:“天子尚在人間,然登遐之期亦不遠矣!”說罷伏地大哭,百官也伏地大哭。有傾,蕭鄴便將聲一收,昏了過去。眾人的哭聲也隨即止住,亂了起來。   韋保衡悄悄地離開了人群,回到黃閣中後,他也是呆呆愣愣的坐著,他已經能夠猜到自己的結局了,雖未能致太尉(李德裕)之功,但已不能逃太尉之罪!琉璃易碎,繁華易散。李公佐之《南柯太守傳》竟是為己而作!不知什麼時候張能順已站在了麵前,臉上帶著笑,道:“相公,麻衣道人之言應驗了!”韋保衡一怔,道:“何也?”張能順道:“二相公有言出來,普王為太子,相公攝塚宰!”   塚宰乃殷周職官,《尚書》有“塚宰掌邦治,統百官,均四海”之語,殷武丁居喪,三年不言,政事決於塚宰;周成王居喪,周公曾以塚宰之職攝政。其權同於皇帝,那麻衣道人說“貴勢未盡,尚可向前”,倒真是應驗了。然而之後呢?   韋保衡一笑道:“武宗皇帝棄天下,時攝塚宰者,誰也?”張能順道:“李太尉也!”韋保衡道:“然則汝何慶耶?”張能順道:“相公乃天子愛婿,嗣君又非他人!”又道:“相公若不安,何不厚賂劉韓?”韋保衡怒嗔道:“本相不貪不奪,所有資財,一錢一寸皆天子所賜,安可汙之?去罷!”揮了袖子。李太尉之貶死,亦非北司為之,牛黨為之也。劉韓何切齒於己?切齒於己者,李黨也,或者還有牛黨,這恩師一早就告誡過他了:“公為牛黨,一日失勢,猶有黨人相援!公為李黨,一日失勢,猶有黨人相援!公為天子私人,牛李不分,一日失勢,誰人援之!”   懿宗終究沒有醒過來,風雨停了,夜有晴光,星月朗耀,從鹹寧殿到五王院,從五王院到少陽院,路徑都用火炬夾了起來。劉行深、韓文約跪在龍榻前,老淚縱橫地稟奏了冊立普王為太子,磕頭出殿,在神策軍的捧持下前往少陽院。奉迎使西門匡範、副使田令孜、楊復恭也擁了騶騎往五王院。田令孜畢竟不是正經宣徽使,充不得正使。楊家門第長久,禁軍、北司、南衙、外鎮,皆有親故,宜有所拉攏,同時也可避免了田令孜這小畜生專功獨美!   當奉迎的隊列路過壽王宅時,七歲的壽王李傑表現得很興奮,他大聲問押宅使道:“大張,這人馬何為?”張承業道:“回稟殿下,乃往迎太子!”李傑歡得跳了下,道:“太子?本王想做太子,你去喚來!”張承業拜在地上道:“殿下,奴才不能!”李傑急了,嚷道:“為何不能?快,去喚!”張承業伏地不言,眼看人馬就要過去了,李傑怒了,對著他沒頭沒腦的踢踹起來。   普王宅此時是一片黑寂,隻宅門外亮著兩盞燈籠,押宅使西門思恭斂著聲氣窺著門縫,他不是張承業,自從兩軍中尉入宮侍疾,五王院便立了禁軍,他這張兩扇大門是白日裡也合著的,此時見人馬過來,漸漸止住,還摸不著頭腦,人馬完全立住了,他還在門裡貼著沒動。看到宣徽南院使西門匡範過來,他又吃了一驚,西門匡範雖是他爺(西門季玄)手下出來的,可是對自己這個“郎君”一直看不入眼,他爺在職時還有三分禮讓,得了宣徽使後便是百不存一了!   西門匡範敲了敲門,一似知道他在門裡站著,笑著道:“思恭,速開門迎敕!”西門思恭清咳了一聲,道:“宣徽阿哥,是什敕來?”若是不好,他拚卻一死也不開這門!西門匡範笑道:“大好!迎普王往少陽院!”西門思恭道:“阿哥,莫不哄阿弟?”西門匡範道:“糊塗!誰敢假傳詔敕!”西門思恭背脊一麻,哎呀一聲,一邊拉栓,一邊嚷道:“快!請殿下速出來拜敕!”門打開,便拜在了地上,歡泣起來。   田令孜在後麵扯著脖子,自從打野狐那晚以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普王了,此時真是恨不得自己歡嚷報進去才好!候了好一會,人卻不見出來。西門匡範道:“直管哭怎的,普王可在宅中?”西門思恭流矢抹淚道:“回宣徽,自聖人臥疾以來,普王殿下日夜憂思,足未嘗出外庭!”田令孜耐不得,道:“宣徽公,令孜往裡迎迎去!”也不等西門匡範點頭便兀自進了門。   “殿下!普王殿下!奴才田令孜迎駕來了!”   田令孜腳還沒上階,李儼便在裡麵應了聲:“田阿父?田阿父?是你麼?”田令孜聽了心中不覺一動,顫聲道:“殿下,正是奴才,是奴才!”李儼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聽著幽幽的,似從地底傳來。“阿父,他們莫不是要害本王?”田令孜道:“殿下,陛下大漸,有敕立殿下為太子!”李儼的聲音卻突然沒了。宅裡的人一時也不知李儼藏在哪裡,靜了一會,田令孜又喚了起來:“殿下?殿下?有奴才在,殿下一切無憂!”又靜了一會,傳出了李儼嗚嗚的哭聲。   “我父皇前時還好好的,如何就大漸了,是不是有人…”李儼話還沒有說完,嘴巴便被鎖兒捂上了。剛才他們默默地藏在儲衣庫的一個櫃廚裡,四隻手緊緊攥著一個螢囊。聽見田令孜的聲音,李儼才戰戰兢兢地從裡麵出來,他可不似他兄弟壽王那般幼童騃無知,大唐的太子鮮有善終,大唐的皇帝也多非正壽而死,他恐懼極了,在昏暗的房間裡不斷快步沖來走去。   田令孜耳尖,也是唬了一跳,流矢扯聲大嚷道:“殿下,修短有數,禍福無常。大駕尚駐塵寰,殿下速出還可相見!”他是生怕普王嘴裡再嚷出蠢話來,那這眼看到手的潑天富貴便會瞬息化為烏有!   鎖兒抱住李儼,臉兒熨著臉兒,低聲道:“五郎,別亂想,別亂想,一切都會好好的!”過了好一會,李儼心情平復了,在她臉上吻了吻,拿著她的左手道:“鎖兒,你隨本王走!”拽著便行。鎖兒恭順地隨著,她右手提著的螢囊愈加透亮了,鎖口的絳子將上千飛螢窸窣的躁動傳遞到了腕子上,其實此刻她的身心也似這囊飛螢,若不是給兜住了,她的整個身心都會在一瞬間飛散到這恬靜的夜空裡去。到了中庭廊下,她站住了,將螢囊托在掌心,輕聲道:“五郎,今兒大慶,赦了它們好不好?它們的家在那裡,它們應該回到那裡去!”李儼看了一眼天上的銀月,回頭問道:“你也要回家麼?”鎖兒道:“奴婢沒家了,殿下在哪裡,奴婢的家就在哪裡!”李儼歡喜道:“好,赦它們回家!”絳子扯開,那飛螢便蹣蹣跚跚地從錦囊口飛了出來,很快就散飛得一庭璨目,李儼道:“舞罷錦宮朝玉京,為問嫦娥月何明!”鎖兒道:“蟾蜍不曾食月影,隻為思郎黯心情!”呤罷,對視而笑。   這時,田令孜又喚了起來:“殿下?殿下?刻漏漸深,望殿下速出應敕!”倆人這才又動了腳步。到了堂上,西門思恭已經迎過來了,拜在了地上。鎖兒忙掙開避到一邊,李儼看見田令孜,便快步迎了上去。田令孜接著,拜在地下,眼笑臉悲,嚷道:“殿下,天子大漸,有敕立殿下為太子!”李儼忙將他扶起,緊緊把著他手道:“阿父,我父皇他…”田令孜遞眼色示意勿多言,道:“殿下,一切無須顧慮,但隨奴才往少陽院去!”李儼點頭,到了階上。   這時西門匡範也過來了,上階宣了敕。田令孜、楊復恭左右扶起,便往宅走。李儼回頭張望,田令孜道:“殿下不須記掛,天下都是殿下的!”李儼上了馬,西門思恭率著院內大小內官、宮人都拜送出門來,隻有鎖兒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階上。   李儼指著西門思恭以及毛宣伯、聶弘裕道:“他們可隨本王一起走?”西門匡範道:“王宅還需得有人押護!”李儼也不鬧,喚西門思恭道:“四更,與本王好好伺候鎖兒!”西門思恭有些失望地應了。田令孜高嚷道:“普王殿下,啟駕少陽院!”   到了少陽院左近,中尉劉行深、韓文約,樞密使嚴遵美、楊復璟,翰林學士院承旨韋保乂、值守學士劉承雍、沈雲翔都迎在了門首。拜迎入院後,韋保乂將寫好的詔書呈給了嚴遵美,劉行深登階宣讀,李儼降階拜受,改名儇,為鹹通朝太子。田令孜、楊復恭掖起,扶至事廳正榻坐下,受了眾人的拜賀,暫時勾當軍國大事。   隨後在劉行深、韓文約等人的導從下,入鹹寧殿侍疾。十二歲的太子李儇瑟瑟發抖的走近他父皇的龍榻,久久也沒能撥開籠在榻上龍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驚驚疑疑地望向一角的宮燈,一時不知道是否是死亡的臨近暗淡了燈光,還是心中對死亡的恐懼暗淡了燈光,還是宮燈本身就是這麼個亮度。他不能確定,但他確定自己不喜歡眼前的一切。他對他的父親無疑是崇敬、愛戴的,但是瀕死的父親在他心中所激切出的卻不是崇敬與愛戴。雖然他連龍帳也沒有撥開,但是他已在心中把父親與死亡重疊在了一起——死亡在上,父親在下!   對於記事以來還從未如此近切的目睹死亡的李儇來說,要克服心中的恐懼,幾乎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拜在榻前道:“父皇,兒臣李儼前來侍疾!”劉行深撥開龍帳,李儼膝行近榻,顫聲低低喚道:“父皇,五郎來了!”可他的手始終不敢去觸碰他父親的手,他的眼始終不敢去看視他父親的臉。在榻前嗚咽咽地低喚了一會,便聽見外麵哭哭啼啼地鬧嚷起來,郭淑妃以及眾嬪妃、皇子、公主都已迎過來了。   第二日淩晨寅時更鼓響過,懿宗皇帝龍禦歸天,四十一歲尚差月份,在他在位的十四年春秋裡,他固然說不上是一個好皇帝,但是大唐王朝的困局遠在他之前就遠非一個好皇帝便能應對的了。   同天鹹通十四年(公元874年)七月十九日,遺詔以太子李儼嗣大位,於柩前即皇帝位。以司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韋保衡攝塚宰。醫官段璲、趙玘、苻虔休、馬及等並釋放。   同天夜,背插喪旗的告哀使,穿著麻衣,騎著白馬,在滴滴嗒嗒的雨聲中從長安向天下的每一個蕃國、第一個州府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