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黑著,大概要光了,也不知雪有沒有停,雪沒停,道上便不好走,尚君長睜著眼在心裡叨著,獄中的光線很暗,睜著眼也是一團黑。他坐起好些時候了,土墻也捱得有了暖意,身側躺著的蔡溫球動了一下,他流矢問道:“醒了?”沒有應聲,大概是沒醒的。尚君長便睡不著,現在他睜眼閉眼都是悔,便不合隨了康君立入城,便不合為了馬留下來,便不合隨了蓋洪過代北販馬,本來這一切都可以避免的,在魏州捱上幾年,高駢那廝移了鎮也就好了,偏耐不住,也是蓋洪那鳥嘴勾人,他娘的,這廝便是禍根,不遇著他,便到不了代北,不是他沖撞了康君立,一早便將了馬到鎮州了! 身下的草又響了,尚君長又問道:“醒了?”蔡溫球便笑了一下。尚君長道:“醒了便說會話!”蔡溫球不滿道:“哎呀!往常都一嘴喚我秋蚊子,今是怎了?說什來?臥著不好麼,也不想事!”尚君長道:“不想事?死在這裡不成?”蔡溫球道:“死不了,二哥會想法子的!”尚君長道:“什法子?劫獄麼?”蔡溫球道:“你家第二的(尚君讓)在軍城裡也吃劫了出來,有什不行的?”尚君長道:“兩樣事!那是混水摸魚,這是火中取栗!”蔡溫球道:“火中刀中,阿鼻獄也會來!”尚君長道:“來了恐得不著好!”說話間,蔡溫球耳內便起了腳步聲,流矢掙了起來。 很快,檻外便有了火光,緊著便出現了一個獄吏、三個獄卒,火把往檻內向了向,獄吏便高聲道:“尚君長、蔡溫球,證得無罪,即時開釋!”獄卒開了鎖,到了外麵院中又去了腳鏈,獄吏朝門外一指道:“蓋校官在等,去罷!”尚君長還以為是蓋洪,到了外麵一看卻識不得。這漢便抬手道:“二公受累了,我乃蓋寓,康員外在城門外相候!”尚君長致了禮,也不說多話,翻上馬便隨著走。到了城門左近,五更鼓停,門也開了。康君立、張德璜便在門外徘著,尚君長倆人馬勒住,康君立倆個便上了馬,道:“回莊再說話!”尚君長便有些莫名其妙了,既是無罪為何卻都是一副做賊的意態? 回到莊上,康君立臉還是緊著,教尚君長倆人先去洗換洗換再說話。尚君長道:“員外,我等江湖客,洗換也罷,不洗換也罷,事若緊要,不妨現在便說!”康君立卻蹙起眉來,喚蓋寓道:“元具,我看瞎胡未必肯罷,畢竟吃了刀的,我心裡不安穩!”蔡溫球道:“怎的吃刀了?不是說未果麼!”康君立轉身道:“還在夢中呢,這廝後來又吃人刺了個對穿,他娘的,竟沒死!”尚君長道:“我等在獄,豈相乾的?”康君立一笑,蓋寓道:“公不知錢可以買刀麼?”尚君長恍然,蔡溫球道:“員外買了刀?”康君立不應,道:“元具,瞎胡果看在你麵上抬手,便自是好,隻怕還有後手,這莊子還你,我還興唐去!”蓋寓點頭道:“也好!”康君立便使尚君長倆個去收拾行囊。 尚君長、蔡溫球收拾了出來,購的那二十匹馬已經到了院外,康君立揮手讓驗看驗看。蔡溫球看了,便在那裡嚷道:“員外,多了五匹!”康君立道:“不多,我送的!”尚君長歡喜道:“員外,這如何酬得?”康君立道:“我有事相求,你等或者不知,沙陀在代北勢大,皇帝也奈何不得,古人說狡兔三窟,興唐也不安穩,我在定州有田有宅,要使了張德璜搬些重貨過去,累公等做伴,照看平安,可好?”尚君長道:“有什不好的!”蓋寓便遞過一封書子道:“公等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蓋洪其實是我族中的兄弟,這一封書子累公將了與他!”尚君長接了,三十匹馬七八個人便上了路。 康君立與蓋寓一直送到了飛狐道峪口才住腳,尚君長在心中作嘆,人還是要共歷艱難方有情誼的,前兩年買馬,他康員外可是莊子也不出的。行了二十來裡山道,康君立卻將著十來騎追了過來,隊中還有一個塔高山壯的黑漢,過來便朝張德璜嚷道:“事漏了,得往定州避避!”又喚尚君長道:“尚公,歇下來再說話!” 飛狐道其實有兩條,一條自靈丘縣東南入山,一條自飛狐縣東南入山,兩條道相交於恒山南麓,成了個半大不小的箭頭穀,飛狐嶺便在穀子最西端,掐著河北過來的必經之路。靈丘的這條道最是蜿蜒曲折,窄處隻有二十步,寬處也不過八十步,穀底望天,有時不容一掌。此時已是十一月中旬,雪雖停了,風卻正烈,穀道上不見活水,都吃凍住了,無風也覺著陰寒逼人,風一來,便似跳在了冰河裡,馬也顫聲嘶叫不已。 山道上容易黑,滑手滑腳地行了四五十裡路便沒了光,一眾人便胡亂歇下了,湊著火,康君立才說道起原由來,李克用在娼家遇刺,是他買的刺客,這事張德璜一走便吃人察知了;他轉賣的馬是使刀偷盜來的,這事也漏了,“程懷信”(其實是薛誌勤)才逃了來。蔡溫球聽了道:“這買賣倒便宜!”尚君長道:“誰不往便宜道上走的!”康君立大笑,問起王仙芝幾個來,尚君長道:“在飛狐嶺張鬼寨裡,有約的,十一月上旬不見人過去,便來尋,這時或許已在路上了!”康君立道:“公等是如何識得張鬼的?”尚君長道:“不廝打不相識,那年隨了蓋洪往蔚州,吃這廝攔上了!”程懷信道:“你等是河南人,如何識得蓋洪的?” 蔡溫球道:“龐勛大鬧,那時天下的好漢都往徐州趕,蓋洪當時在成德,正沒活路,便到了魏州,要攔船過河,便撞上了,見我們一夥下船,便嚷問了過來。我哥哥見他生得雄壯,愛惜他,舍了一席酒相勸,告知他泗州已解圍,馬總已渡淮,龐勛已是不成了。當時他兄弟尚二傷也未好利索,還說什的,便釘了腳,因此也定了交!”程懷信點頭,又道:“聽說王員外有一個姓季的兄弟,最是雄壯,可也在張鬼處?”蔡溫球道:“是有,可不差你!”尚君長道:“差遠了,我那兄弟隻是粗憨,牛馬一樣的人。今番不在,護著我一個子侄回河南了!”蔡溫球聽不得這種活,卻也不好別扭,往地上一躺便不說話了。 第二日一早上路,行了三十來裡,便看見前麵過來了三騎馬,當頭的是一匹黑馬,鞍上的年青漢子著赤黑花色窄袖冬袍,外麵披著一件素白一口鐘(即後世的鬥篷),眼長高準,神情冷峻;後麵那騎灰馬的著茶褐色僧袍,戴著氈帽,腰壯臉大,麵色和善;騎棗馬的著綠色窄袖冬袍,披蓑衣,戴笠子,臉方長而瘦,看不清眉眼,腰上都掛了刀。稍近張德璜便認識了,前麵的是尚君長的兄弟尚君讓,後麵壯的是徐唐莒,瘦的是楚彥威。 那日蓋洪惱了康君立,康君立不肯予馬也不肯退錢,尚君讓與楚彥威便跳出來要拚命,差點鬧出事體來。這時相見,還是沒好臉,張德璜倒笑道:“尚、蔡二公便在後麵!”徐唐莒笑著答話。尚君讓隻做沒聽見過去了,見了他兄長便問:“大哥,可好來?”尚君長先對康君立一笑,道:“我說在路上了!你不知道,不是康員外,現在還在蔚州獄中!快與康員外見禮!”尚君讓卻不動。康君立笑道:“二員外還嗔我來!員外,你兄弟說話,我往前麵看路!”便踢馬往前麵去了。 尚君讓馬一並過來便道:“這廝們怎在的?”尚君長便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過。尚君讓聽完冷聲笑道:“那日他嘲蓋洪是泥金剛、喪家狗,報應卻也來得快!”尚君長肅臉道:“人笑天報,你卻不省!寧傷人以刀,勿傷人以口!”默了一會,問道:“哥哥可好?”尚君讓道:“好,還在寨中,今天迎不著人,他們明天便下山過來。山上也悶殺人,張鬼隻將人做賊防,全不得自由!”尚君長道:“也是人之常情!”尚君讓往馬背上望了望,問道:“馬上馱的什?”尚君長道:“牧草鹽豆,多的是康員外的!”便打馬往前麵去了。 楚彥威見了蔡溫球才停下,蔡溫球指著程懷信便道:“佛賜,這可比得季逵?”楚彥威隻是露了點笑。蔡溫球紹介了,楚彥威便抬了抬手,也不愧是條大蟲! 一隊人馬行到箭頭穀便已是昏暮時節,天光無遮,四望皆有雪色,左近又有些野舍燈火,眼前倒還亮敞,飛狐嶺便在前麵十五裡處,過去路也好走,便繼續甩鞭子。道路向左一拐,右邊飛狐山上垂下來一條尾巴,作成了一個月兒灣,便是張鬼的道場了。康君立來過的,知道這飛狐嶺上上下下的機關,下寨便在尾巴根上,循著嶺脊爬上去便是上寨,中間還隱著十來個獵棚似的兵鋪。強攻確實不易,便是下寨離地麵也有兩百來尺,石頭、擂木滾下來便殺人,攻上去如攀天,他下來卻隻是馬屁股上加一鞭的事。 還沒到嶺下,便聽到了鑼響。尚君長道:“員外,進人屋,聽人呼——且下馬!”康君立點頭,問道:“如今這守下寨的是誰?”徐唐莒道:“二寨主張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此公頗和善,要錢不要命的!”康君立笑道:“那是和善的!”鑼聲止了,前麵也攔下了一叢人馬。尚君長道:“都勿妄動,坡上伏了弓手的!”近了,山賊便嚷了起來:“手掰北嶽開此道,沒錢有命莫過來!”尚君長、徐唐營嚷了過去。一會,二十來騎便馳了過來,白馬背上的漢子大概就是張特了,裹了件狐裘,眼大唇薄還真有幾分善相。 “誰是康君立?” 康君立上前抬手道:“二寨主,康君立有禮了!”懷裡掏出一個金餅遞了過去,道:“逃難之人,不敢惜財!”一個嘍囉接了遞過去。張特道:“你等是幾人幾馬?”康君立道:“三人五小廝,馬在前都是我莊上的,現在就這三四匹!”尚君長點頭道:“我這馬上馱的都是茭草鹽豆,這寒冬臘月的,不將著這些也行不得遠路!”張特點了頭,道:“兄弟是入寨還是過嶺走?”尚君長道:“天也晚了,還得在貴山叨擾一宿,與大寨主吃幾碗酒才好走的!”康君立道:“大寨主還識得康君立時,我也留下吃碗熱酒!”張特道:“我使報上去了,不妨稍待!” 很快,王仙芝、徐唐莒便過來了,下了馬便抬手對康君立道:“員外,又見著了!”康君立道:“喪家之狗,公隻管笑!”王仙芝道:“豈敢如此的,正要謝員外脫我二位兄弟出獄之恩!”便拜下了,徐唐莒也拜。康君立扶起道:“拜錯了,是那瞎胡的計,放出來捉尾巴!”便問蓋洪。王仙芝道:“酒酣,睡了!”喚張特道:“二寨主,大寨主使我將話,請康員外上山吃酒!”
章五十一上:逞膽勇火並飛狐嶺,守信義揖謝各東西(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