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可不是要變天了。” 佛殿簷子下銅鈴才鐺了一聲,樞密使嚴遵美瘦長的頸子扭了一下,不知聖人有沒有聽到。自從樞密使劉行深、韓文約上升中尉,他與楊復璟居此職差不多一年了。聖人近來有些耐不住氣性,動輒便怒,特別是在佛堂做晚課時,最忌打擾了,他是生怕風來雨來,鬧得是處也不清靜!正尋思著,忽地一陣風便灌了進來,懷中的麈塵朝他臉上一甩,珠簾便搖動了。 嚴遵美流矢扶過去,輕聲向裡說道:“大家,起風了!”門又不能合,日間聖人還嫌熱的。 簾內昏色的燭光撲閃了一下,懿宗一身常服趺坐在蒲團上,眼睛微閉著,兩手轉著佛珠,這一撲閃並沒有影響到他。一邊的僧徹和尚卻將眼睜了,自從皇帝起意要迎佛骨,他的心就再也沒有真正安靜過,於佛弟子而言,這是莫大的榮耀。可他也知道此事一起,佛與佛弟子又將遭到朝野士庶的許多謗言,此大非佳事,可是他也無辭勸諫!他看了看皇帝寬闊的腰背,心中嘆了一下,聖人的心地太過柔弱,這是他佛性的根源,可也正因為此才會為魔障所苦! 沉甸甸的佛珠一顆一顆地爬上手指堆砌成的高崖,又從從容容地在這指崖上墜下去。懿宗李漼的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佛珠的升降上,口中的佛號也稀疏了,成了一種低低地喃語。 這真是一個澄瀅、靜謐、祥和的世界,一切繁雜、苦惱都遠遠的逝去了。突然簷下的銅鈴蠻橫地闖入了他的耳內,他的意識開始蘇醒。似有無數隻手在一瞬間抖開了無數的畫卷,女兒的形象再次出現了,或作嬰孩,或作童稚,或作少女,或已及笄,或已下降,或臥於病榻,或幽於棺槨,或墮於地獄!簷鈴響得愈是急劇,珠子轉得愈是急劇,他心中變幻的畫麵便愈發的可怖,他想停下來卻無法停止,猛然啪的一聲響,似是骨折筋斷,畫麵隨之! “阿彌陀佛!” 看著滿地跳竄的手珠,僧徹和尚念了一聲佛號。李漼睜開了眼,頭額上滿是汗珠,望著老和尚,望著莊嚴的佛像,他的心神很快就重新安定下來,拾起了蒲團左近的幾顆珠子,他站了起來,上了一炷香,然後對老和尚行了佛禮,道:“明晨道場齋戒,有勞上師了!”僧徹流矢還禮道:“此乃小僧職分!” 李漼出了昭德寺,看著初月單弱如舟,風雲肆卷,欺壓天地一片晦暗,便不由地又想起那些幻景來,也不知從何時起,他總會將女兒與地獄想在一處,也讓他辨不明是自家心造還是如何的!禦輦在鹹寧殿停下時,雨便下來了,倒也趕巧,滴雨不沾。 昭德寺是大內的眾多寺廟之一,近著中朝,鹹寧殿便在左近,自從懿宗召了僧徹入宮,便再也沒有往金鑾殿去過,他需要安寧,佛能給他帶來安寧。 第二日,李漼腳才下地不久,嚴遵美便進來報說,魏王、涼王、蜀王、吉王都在殿外了。李漼流矢喚了宣,幾個大的年初搬出了宮,他也有好些時日沒見了。從臥內轉出來,偌大的食案上已陳滿各色杯盤,金玉相煥,香氣馥鬱。李漼也不坐,捧了盞溫酒在手,品了兩口,四個兒子便拜了進來。 “兒臣等叩問父皇聖安!” 魏王李佾領著三個阿弟拜下了。李漼道:“朕安,起來罷!你三個在外宅可好?”李佾道:“回稟父皇,兒臣與涼王、蜀王皆安,便是想念父皇、母妃,不能時時承歡膝下!”李漼點頭,親手遞了兩盞羊乳過去,問李佶道:“三郎,你肥了不少,還能騎馬麼?”十七歲的蜀王接盞在手,紅著臉道:“能的!” “六郎,今日齋戒,空凈身心!” 吉王李保點頭道:“父皇遣使往法門寺迎佛骨,兒臣便不曾葷食了!”李漼道:“不須如此,你才十歲,長養身體要緊!你四哥(威王李侃)、五哥如何不見?”李保道:“回父皇,四哥還在早課,頌念《法華經》,一會便到!”卻並沒有說及李儼。李漼遞了一盞羊乳在他手裡,問道:“莫不成你五哥也在念經來?”李保低頭道:“父皇,五哥還沒起。”李漼皺眉道:“他晚上又做什了?”李保便將頭低了,不再說話。 蜀王李佶便道:“兒臣昨晚入宮後,去他宅裡望了,人不在,宅裡也沒人知道人在何處。”李佾道:“押宅使也不知道麼?”李佶搖了搖頭。涼王李侹緩聲道:“父皇,昨日白天五郎倒來過十六宅,問兒臣借錢使,說是玩骰子輸了。兒臣沒給,一個不留神,倒吃他摸走兩件銀器。”李佾怨道:“你如何不告我知道!”李侹麵無表情,沒有答話。 李漼心情大壞,問道:“魏王,他可也尋過你?”李佾道:“尋過!有時在宅外遇著,他身邊是什人都有。提雞籠的、提鵝籠的、抱蹴鞠的,好些還帶著器械,都不成個皇家形樣了!”李漼臉上便愈發難看了,也不知一個十二歲的孩兒如何恁的沒禮法!李佶便道:“父皇,其實這也不怨五郎,都是那個小馬坊使田令孜調唆的!”又是這個小馬坊使,李漼流矢張聲喊道:“嚴遵美,著人將小馬坊使田令孜拿到內侍省,杖死!”嚴遵美也不多話,將旨傳了下去。這田令孜雖與前左軍中尉田全操有些關係,不過田全操已是死人了,而且田令孜如此妄為,也合當此刑! 李漼與五個兒子用過早點,也沒有見到李儼過來請安。出了鹹寧殿,郭淑妃便遣人來說,她已將著嬪妃、公主直接往佛光寺去了。半道上又遇著永福長公主,她孤零零的一張輦抬著,因廣德公主駙馬於琮被貶一事,其他六個妹妹都嫌惡她,望見便繞著走。李漼倒愈發憐恤她,這時喚住,齊了輦。 佛光寺在神龍殿之西,相比昭德寺它要宏闊許多,適合舉行大型的道場法會,三天後佛骨進城後便會安置在這座寺裡。因此這座寺裡裡外外都重新修葺了一番,年久失去了金銀銅飾、玉飾、佛幡、幢、帷、帳等等一切可以換置的全部更新了,可謂金碧輝煌,莊嚴無比。 “永福,這風起得好啊,看,都飛張起來了!” 李漼指著佛光寺上空的黃錦旗幡道。永福道:“好是好看,隻怕還有雨下!”李漼道:“夏時的雨,不過來去一瞬,不必掛心的。就怕沒風,熱躁最難當的。” 兩人說著話,不多會便到了。郭淑妃領著嬪妃、公主早迎了出來。僧徹和尚領著他的弟子遙遙地拜在後麵。李漼下了輦,一眼便看見了七歲大的壽王李傑(傑同傑)、四歲大的睦王李倚,卻還是看見李儼,一問都說沒見。嚴遵美瞻了顏色流矢使人往五王院喚。李漼左拉右抱,將著李傑與李倚率先進了院門。李傑與李倚都是韓國夫人王氏所生,不過他們的生母已經逝世三年了。 李傑與李儼這個年歲時很像,虎頭虎腦,得著機會便要蹦躂幾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李倚與李漼見得不多,被抱懷裡還是扭著頭尋看自己的保姆。 “父皇,兒臣知道五哥乾什去了!” 李傑掙開了父親的手,向擺了半院的蒲團跑去,“尋樂子去了!”李傑青蛙跳荷葉也似,從一個蒲團跳到另一個蒲團上,他這樂子尋得可不比他五哥差。李漼嗬了聲“別跳”,李傑回頭看了下,並沒有停下。李漼不由地燒起一股無名之火,嗬罵道:“忤逆畜生!”幾乎就要奔過去踢打。永福長公主與郭淑妃左右扯住,李傑倒沒什麼,李倚卻“咦”地一聲哭了出來。眾和尚都到了堂上的法位,低了頭。 這時普王李儼一匹馬馳到了寺外,竟一個從人也沒帶。嚴遵美流矢迎過去,幾句好話還沒出口,那鞭子卻指了過來:“嚴烏龜,是你使人拿的田令孜?本王記著了!”說完便跳下了他的六花馬,馬鞭往後一丟,不管不顧的進了院子。嚴遵美生得清瘦,背微弓,頭圓頸細,頗有龜態,加之性情平和,受父之教,行事謹慎,便有了“烏龜”的渾號,李儼更是喚得勤,並不見多少惡意,隻與喚“石野豬”、“張浪狗”一般。 李倚見有人進來了,一圈人都望著,便不哭了,也睜著水濕濕的眼睛看著李儼。李儼近前給懿宗、郭淑妃、永福長公主等請了安,又上堂與僧徹和尚致了禮,一聲不響地揀了個蒲團坐下了。佛門清靜地,倒底不是打罵孩兒之所,李漼轉了一會珠子,勉強平息了怒火,也沒有說什麼,揮著眾人趺坐在了蒲團上。 僧徹和尚磬子一響,眾僧低喃,受戒的儀式便開始了。
章六十七上:迎佛骨上天雨土,杖逆奴諫議苦諫(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