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勇訂婚後,了結一樁心病的興業立刻去了趟吉州。興業此行主要是去處理吉州年底封賬事宜,更重要的是給毓賢和沈通施加壓力,希望二人盡快完成當年的抽成,這樣能加速子家宅子的園林進度。在毓賢掌管吉州生意前,興業對吉州的財務賬目幾乎要一字不落的核對,但毓賢上位後他對賬務倒也越來越不那麼精細了,畢竟自己親兒子,就算有個私心隻要總賬大差不差,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興業這次更是如此,隻看了看總賬就把賬本放下了,然後就跟對毓賢厲聲訓斥起來。毓賢的內心此時早已七上八下的,額頭連冒冷汗,低著頭默默地聽著父親的訓斥。令毓賢欣慰的是父親隻是訓斥自己不夠努力,家裡的園子接不上了,原本預定於今年的喬遷慶典也得延後。興業罵完毓賢,又對沈通說:“我聽說這幾年你也不太愛管事了,你既是我們子家的連襟,又是我們子家的功勛,就能這樣睜隻眼閉隻眼?你看看這幾年吉州的生意做成什麼樣子了?” “東家,這幾年吉州的生意確實難做了,不單我們,其他人家的生意也難做啊?” 興業聽了十分不悅,但也沒有生氣,隻是淡淡地回道:“我們子家在吉州經營了幾十年,不都一直說一年比一年難做嗎?但除了這幾年,大多數時候不也好好的?沈大掌櫃,你在子家做了二十多年了,如果做不動了,您就打聲招呼,回家養老也不錯,總不能到頭來說我們子家不仁不義,輕慢了老掌櫃。”興業說完頭也不回就出門去了。 沈通聽了興業的話,令他感到十分意外,這還是東家第一次這樣對他說話,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老了。沈通的長子沈達多年來也在沈通手下打下手,這幾年他更是和毓賢來往密切,倆人幾乎形影不離。沈達見東家如此羞辱父親,心裡甚是不平。父子二人回到家後,沈達就對父親沈通說:“爹,您在子家乾了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前年東家他兒子毓才病得快要入土了,你還把女兒嫁給他那病怏怏的兒子,如今老東家轉眼不認人,令人心寒啊!” “哎,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沈通嘆了口氣說。 “父親,憑咱家在吉州二十多年的摸爬滾打,不如咱自立門戶,不跟東家玩了。” “我是在報東家知遇之恩,我沈通本出身卑微,要不是當年老師舉薦,承蒙東家看上,哪有你們錦衣玉食的今天?聽說你最近老帶少東家出入窯子、賭莊,可有此事?” 沈達不以為然說道:“是少東家好這口,我隻不過是投其所好而已。” 沈通語重心長對兒子說:“沈達啊,你爹我雖然有時候也會劍走偏鋒,但做人做事總體上會守住底線,你可不能逾越了底線啊。” 沈達對父親的態度有些不滿,“爹,您一直教育我要做人上人,您給子家做牛做馬忙活了大半輩子,難不成還要繼續做子家的狗?” 沈通麵帶怒色說:“你這是什麼話?” 沈達突然湊到父親麵前說:“爹,我這幾年結交了兩位大老板,我們打算一起乾一番事業,要是成了我們沈家也有自己的生意了,以後沈家的子孫後代也不用仰人鼻息了。” “你要自立門戶,當爹的當然歡迎,但是最好不要做出損害東家的事來,畢竟你妹妹還在子家。” 沈達見父親對子家仍舊感恩戴德,於是沒有再說什麼。沈通這些年本想給少東家和自己兒子留出位置,加上東家抽成壓力日增,因此也有意退居二線,讓年輕人去打拚,沒想進展似乎不盡人意,於是想自己重新掌控一切。 當沈通重新接過賬簿細細一算,卻發現頗多出入,他想跟少東家問個緣由,隻見少東家對他一直躲躲閃閃。沈通無奈隻得去追問自己兒子沈達。沈達最後實在躲不過去了,這才把其中原委告訴了父親,沈通聽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毓賢竟去借了高利貸補子家抽成費用,而這高利貸的錢莊背後竟是金榮慶。沈通知道兒子和這錢莊老板交往頗深,於是質問道:“是你唆使少東家這麼做的吧?” “爹,這是少東家自己的意思,我隻是幫他牽線搭橋。” “你做了擔保?” “爹,你兒子沒那麼糊塗,是少東家抵押了子家吉州的生意。” 沈通再也坐不住了,他覺得頭皮發麻,自覺無力回天,深思許久後對沈達說:“我老了,不中用了,這些日子總感覺身體不支,這些事我也管不了了。”沈達聽了父親的話內心竊喜,心想父親最終還是父親,他決定放手一搏。 沒過幾個月,興業就收到了吉州運來的銀兩,很快就補齊了子家園林虧空。正在興業心情大好之際,他又收到沈通的來信。沈通在信中說自己病重不能理事,希望回家安心養病。沈通信中言辭懇切,興業讀完後長嘆一口氣,他頓覺內心極度空虛,心想時光流逝,轉眼自己就老了,隻是興業仍舊沒有同意沈通的請求,仍希望他在吉州養病,同時也盡可能指導毓賢。沒過多久,興業又多次收到沈通來信說自己病情加劇,已到無法下床的地步,希望有生之年能回到家鄉終老。 本打算參加鹹豐三年科舉的毓才,正在家裡發奮苦讀,他也在同一時刻收到吉州老師的來信,老師讓他速去吉州有要事相議。興業於是安排毓才夫婦去吉州順便看看嶽父沈通。毓勇這些時日一直呆在河洲等待婚期的到來,但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於是也跟著二哥去吉州轉轉。 毓才來到吉州城首先去看望了嶽父沈通。沈瑛的大哥沈達將妹妹、妹夫帶到父親沈通臥房後,跟妹妹、妹夫說:“父親這次病勢沉屙、病情兇險,不知能不能熬過這一劫?”說罷便淚如雨下。沈通躺在臥榻上見女兒女婿來了,似乎已經不能說話,隻是用手顫抖著指了指。沈瑛見了立刻伏在父親身邊嚎啕大哭。沈達告訴毓才明天就啟程送父親回縣城外的老家養病。毓才因為還有要事在身,無法護送嶽父回鄉,於是安排沈瑛先護送父親回安城老家。 毓才次日送走嶽父一行人後,就備好禮物就直奔書院。師徒二人分別兩年有餘,雖然一直有書信往來,但如今相見格外親切。師徒二人先是互相問候,然後相互交流這兩年來讀書的心得。孔先生突然提起科舉的事情,並說:“毓才,以你現在的學識水平,上榜應該不成問題。”毓才先是哀嘆自己命運不濟,然後告訴先生說自己正在積極準備參加明年的科舉。先生聽完突然麵色凝重,然後也嘆了口氣說:“毓才啊,有時候機會錯過了也就錯過了,還有你明年的科舉恐怕難以成行。” 毓才聽了大吃一驚,於是問道:“老師,這是為何?” “這正是我致信於你速來吉州的緣由。前些日子吉州城收到上麵發到地方的密報說,去年廣西發生匪亂,如今已經蔓延數省。這些暴徒不剃發,不信孔孟而崇拜西洋上帝,自號’太平軍’,官府則稱他們為長毛。長毛所到之處一切關於儒、道、釋的建築廟宇、書籍文卷都焚毀殆盡,並且燒殺搶掠裹挾民眾,官府剿之不能盡。年初長毛突然攻入湖南,如今正在圍攻湖南首府長沙。我料叛軍攻下湖南後必擁兵向武昌,然後要麼從湖北突入中原,直逼京師;要麼順江而下占盡東南財賦之地和朝廷分庭抗禮。長毛若選擇前者,則中原塗炭,京師危矣,明年的科考能否舉行都是個未知數?如果長毛選擇後者,那麼從吉州到京師的道路阻隔,這樣你也無法參加科舉。” “老師,學生這幾年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想竟發生了這等事情?隻是區區長毛,朝廷養了這麼多綠營兵,怎就無法剿滅呢?” “哎!”孔先生先是嘆了口氣,然後說道:“這些綠營兵早就爛透了,指望他們打仗,大清遲早要完。” “老師,我記得當年您曾分析過若東南有變,戰亂可能波及江西,不想這才幾年時間就應驗了,隻是下一步咱們該如何自保?” “毓才,你之所慮正是為師這次叫你來的目的,長毛之亂波及吉州尚需時日,但眼下有一緊急事情需要處理。前些日子知府叫我過去議事,得知吉州地界混入了不少會黨,他們打算趁長毛之亂借機起事,不知你是否有所耳聞?” 聽到會黨二字,毓才頓時想起道光二十七年參加科考,和毓勇遇到那戲班的事來,隻是如今吉州境內也有會黨活動倒是讓他著實有些驚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毓才不想牽扯舊事因此告訴先生說自己在吉州並未遇到會黨。 “毓才,我本無心於官場,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我的弟子裡麵,最有才略的莫過於你,所以我希望你先把科舉的事情放放,回到書院和老師一起共議對策。” “老師,咱們都隻是書生,在這亂世之中能做些啥呢?” “最近朝廷鼓勵地方舉辦團練應對匪亂,吉州知府對當地綠營既不信任也調動不了,因此也想未雨綢繆組建團練,然後由我協調。毓才,為師一直認為你頗有韜略,而且你還有個神勇無敵的弟弟,若你兄弟二人能輔助老師,進能平定匪亂,退能保境安民,在亂世之中這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毓才自覺茲事體大,沒有第一時間給予老師答復。孔先生也非常豁達,隻是希望毓才好好思考。倆人聊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時分毓才才辭別老師。毓才沿著江邊小路行走,看著夕陽西下,看著如火的霞光晚照,頓覺一種蒼涼無力感。眼前的世界看上去是如此平靜,綿綿不絕的江水悄無聲息地流暢著,他不知道眼前的安寧還能持續多久,他甚至懷疑自己看到的一切是虛妄的,當然他也懷疑老師是否在危言聳聽?不過站在現實的角度,他還是相信老師,因為朝廷到了詔令地方組建團練的地步,這充分說明問題的嚴重性,況且自古以來隻有漢末黃巾之亂、唐朝的安史之亂才迫使朝廷號令地方各自募兵鎮壓叛軍亂黨,但如此一來到時即使叛亂平定仍免不了地方割據、軍閥混戰的局麵,家鄉能否躲過這一劫誰也無法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