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開基 光年外的孤行者 6590 字 2024-03-23

鹹豐二年的那年年關,興業心情大好,不僅是因為讓他頭疼的兒子毓勇成家了,連老六毓廣都相了合適的姑娘家,更讓興業倍有成就感的是毓賢在這一年裡表現特別優秀,往家裡輸送了大量的銀兩,這才讓子家的園林工程進展十分順利。此時的子家大宅雖說不能讓興業百分之百滿意,但也可以開門迎客。興業經過慎重考慮,又在北山康公的幫助下,選定了來年二月初二舉行盛大的喬遷盛典,慶祝子家在玉鑼臺開基以來最大規模的擴建工程完工。子家的老老小小此時也特別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希望見證子家這歷史性的一刻。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以往每當逢年過節都會回家的毓賢臨近大年三十卻讓人捎話說吉州過去一年裡生意很忙,以至於許多賬都沒結掉,因此不能回家過年。聽到這個消息後,興業頓時覺得自己這些年對這個兒子疏於關心,毓賢能做到如今這樣,也的確不容易,此刻一種愧疚感在興業內心油然而生。   雖然足不出戶,毓才一直在密切關注著時局變化,他在春節期間收到省城朋友來信說長江一帶一切無恙的消息後,就決定立刻啟程進京趕考。興業覺得子家喬遷慶典缺了這個最有出息的兒子會遜色很多,隻是在功名利祿、金榜題名麵前,縱有萬般不舍也不得不接受這不太完美的局麵。毓才臨行時,興業照例召集子家老少男丁送到碼頭。毓勇本來很期待跟二哥一起赴京,但自結婚後他對陪哥哥進京趕考似乎毫無興趣。興業於是安排剛訂完親事的毓廣陪同二哥同行。直到毓才上船時,興業突然再三叮囑說到了吉州一定要去看看毓賢。毓才則勸誡父親說:“爹,如今局勢不明朗,我看子家的喬遷慶典應該簡辦,不要過於張揚。”興業隻是敷衍了一下毓才就依依不舍的告別了。   毓才和毓廣來到吉州住了一晚卻依舊不見四弟身影,於是就抽空去拜會一下老師,到了書院才發現老師回家過年尚未回到書院。毓才想進京趕考為重,於是兄弟二人急奔省城去了。在去往省城的路上,毓才發現越靠近省城,贛江上逆流而上的大船越多。當船行到臨近省城時,被江上巡邏的水兵攔住,水兵喝令船隻停靠附近的碼頭接受檢查。船隻上岸後,官兵對旅客進行逐一搜查。官兵對行人挑了不少毛病,船長是個明白人,跟乘客一起湊了些銀兩這才讓船通行。毓才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嚴厲的盤查,頓覺有種不詳的預感,於是索性再花了些銀兩向水兵講明了自己的來歷,並順便打聽了一下前方的情況。這一打聽讓毓才頓感絕望,原來春節前夕太平軍就攻克武昌,如今正順流而下兵鋒直指九江,此時省城早有傳言說長毛馬上就要進入鄱陽湖攻打省城,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巡撫立刻調集兵馬在省城周邊加強戒備,對進出省城的船隻人員嚴加檢查以防萬一。當船離開碼頭朝省城駛去時,霞光晚照下的江麵猶如浸透鮮血般的炫目,毓勇望著無盡的江麵,想起老師當年的預言,如今果真就要應驗。他又想到上次和老師見麵的情形,令他更加佩服老師的遠見,隻是這戰亂一起,遭罪的永遠是那些無助的黎民百姓,想到這些一種蒼涼感頓時湧上毓才心頭。   毓才和毓廣經過重重檢查終於進了省城,一般進京趕考的舉子都會聚集到省府學政指定的館舍住下,這時的館舍已經聚集了不少從省內各地來的學子。他們都一直關注著局勢的發展,學政也會每天派人來安撫這些焦急赴京的舉子們並說明前方局勢,就這樣差不多十餘天過去了遲遲沒有進展。毓才起初也是焦慮萬分,時間一長他大概明白前方戰事應該很不順利,最後他也想明白了,於是決定啟程回吉州找老師。   毓才回到吉州就直接去了書院,但遺憾的是仍舊沒有見到老師。毓才於是打算在吉州逗留幾日,幸運的是在當晚毓才終於遇到了毓賢。他發現四弟毓賢竟變得麵黃肌瘦,乍一看像是逃荒的饑民,細看更像數年前久病的自己。毓才於是殷切地問道:“四弟,你這般模樣是不是生病了?”   “二哥,我好著呢,隻是在吉州有些壓力而已。”毓賢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沙啞。   毓才細細一算這才發現他和這個弟弟雖然隔著百裡,卻有好幾年未曾相見。毓才很想跟毓賢細細聊聊這些年他在吉州的情況,但毓賢似乎覺得索然無味,聊了許久始終都是毓才一個勁地問,毓賢則敷衍以對。毓才發現他們兄弟二人已經沒有任何共同話題,毓賢對任何事物、任何話題好像也沒有任何興趣,他甚至懷疑倆人的兄弟情分都僅剩下那絲血緣上的關係而已。   次日,毓才終於見到了久違的老師。孔先生對毓才半路打道回府毫不意外,並且還說:“是我在老家多呆了幾天,如果早點到吉州就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省城。”當日師生二人把酒言歡,席間毓才感慨說:“聽說當今皇上初即位時,頗有除舊布新的氣象,怎料短短數年局勢就變得如此糟糕。”   “毓才,你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遠的不說,就拿如今的吉州來說吧,如今這吉州城就沒有多少正經生意人,盡是些煙館、賭坊、青樓,治安狀況十分堪憂。”   毓才聽到煙館二字心裡突然一怔,心想毓賢這般麵黃肌瘦、兩眼無光,他會不會染上鴉片?毓才想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寒戰,於是問老師說:“老師,如今吉州城內有多少煙館?”   “具體多少為師也不知道嘍,有名氣的也就兩三家,叫什麼來的——哦,對了,這三家分別叫什麼福壽閣、賽仙樓、神仙坊,毓才你打聽這個乾嘛?”   毓才這才有些尷尬地說道:“學生隻是好奇,朝廷之前不是頒布過禁煙令嗎?知府大人怎麼不去查封啊?”   “朝廷禁煙令朝令夕改,我也曾向知府王大人進言過查封煙館一事,隻是知府大人卻說:’你滿腦子的仁義禮節,卻不知道當家的難,如今州府不靠煙土那點錢,恐怕連大小官員的俸祿都發不出來。’還說什麼我吃的那點俸祿說不定還有不少是那幾個煙館上繳的稅款呢?哎,這大清都到這般田地了,前景堪憂啊。”   毓才聽完先生的話,見先生如此憂慮,於是不好再問煙館一事。這時先生卻問道:“你從河洲一路過來,治安尚好吧?”   “河洲還好,除了多了些無業遊民和乞討的流浪漢,也沒太多異樣。就是這幾年靠近山區的地方偶有傳出土匪出沒。我來吉州一直是走水路,沿途人煙稠密,倒是沒有遇到什麼盜賊。”   “去年朝廷發布詔令要求各地可以自發組織團練應對毛賊,咱們的知府王大人得到消息說會黨將在吉州起事,因此我積極建議王大人組建團練應對可能的不測,但後來會黨並沒有起事,知府對我的建議充耳不聞,如今長毛攻陷武昌,正向東寇虐長江,王大人這才打算籌備團練事宜,你現在來的正好......”   當日師生二人談論時局一直到半夜才罷。孔先生又安排毓才在書院任教,還打算找機會將毓才推薦給知府,讓知府幫忙打通省府聯絡吏部為毓才舉薦掛名補缺。   毓才自那晚和毓賢偶然相遇後,接下來一連幾天裡,毓賢又不見了人影。好在這時毓勇也來到了吉州。毓勇受父親之命先去岑家嶺請岑懷德去參加子家的慶典,隨後來到吉州找四弟回家,沒想到這一來四弟沒有遇著,倒是遇見了赴京半途打道回府的二哥和五弟。毓才先是跟毓勇說了一下自己路上的情況,然後安慰毓勇說:“三弟,我和毓廣都很好,隻是我懷疑咱四弟毓賢染上了大煙,現在他總躲著我們,所以我們當務之急就是要盡快找到他了解情況。”   毓勇聽了大驚失色地說:“四弟染上鴉片?我聽說鴉片能讓人上癮,這是真的嗎?”   毓才沒有接話,而是說道:“三弟,我們還是趕緊去吉州各煙館暗地查訪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毓賢?”   毓勇也感嘆說:“誒,二哥你不說我還沒在意,這幾年吉州城煙館可不少啊。”   毓才又說:“我今天見了孔先生,談及了吉州煙館之事,他告訴我吉州有名的煙館有三家,分別是福壽閣、賽仙樓、神仙坊,這些煙館中賽仙樓離我們最近,我們先去那裡看看。”   兄弟二人首先來到賽仙樓,毓才裝作顧客引來夥計們的招待,毓勇則憑借敏捷的身手溜進了樓內進行暗查。這賽仙樓裡煙霧繚繞,每個轉角都放置這流水熏香,包房一個挨著一個,廂房門口掛著諸如“玉虛宮”、“蓬萊閣”、“雲霄洞”之類的銘牌。各廂房內人滿為患,癮君子們在裡麵吞雲吐霧,好不快活。在兄弟二人緊密合作下,終於在“金霞洞”的廂房外,透過帷帳看到了正在吞雲吐霧的毓賢。此時的毓賢正側躺在臥榻上,頭枕著一個姑娘的大腿。那姑娘不停地給毓賢揉肩捶背,時而嬉笑挑逗。毓賢全然不顧姑娘的挑逗,嘴裡吸著長長的煙桿,臉上時而露出一副神仙般的快活模樣。臥榻之側還有一個煙館夥計,這夥計是負責給毓賢上煙上茶、加碳保暖的。正陶醉在公孫王侯般的待遇中,享受著快樂賽神仙般快感中的毓賢絲毫沒有察覺到兩個哥哥正出現在他的安樂窩。夥計見兩位陌生人進了包房,急忙迎了上來問道:“二位客官是不是走錯了房間?”毓勇沒等夥計說完就開口說:“這裡沒你的事,你先滾吧。”夥計見狀於是質問二位來意。就在這遲疑間,毓勇一把抓住夥計扔到了一邊,然後徑直走到床榻前一把抓起毓賢。毓賢見兩位兄長突然出現在眼前,頓時大吃一驚,這才慌忙收起了大煙。毓賢的瞬間的驚愕讓他有些手忙腳亂,長時間吸食鴉片也讓他手腳變得遲鈍,此刻一時竟連吸食的家夥都不知道如何處理了。夥計被毓勇扔到一邊後,他以為眼前的癮君子在外得罪了什麼仇家,如今找上門來,因此立刻跑出去找幫手。包房內的姑娘見狀也趕緊逃之夭夭了。頓時失去了公孫王侯般待遇的毓賢,瞬間變得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變得茫然不知所措,但他似乎還想要辯解。毓才見到此番情形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平日裡滿腹經綸的他一時竟不知對毓賢說什麼好。此刻講再多的道理,對眼前這個癮君子而言猶如對牛彈琴。毓才真想上去把眼前這個臉色蠟黃,瘦骨嶙峋的五弟揍一頓,但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是個讀書人,不能做出有辱斯文的事來。毓才過了許久才喃喃說道:“四弟,你太令人失望了!”毓勇則不像二哥那麼斯文,他本想看看二哥如何出手教訓這個辱沒家門的弟弟,但見二哥竟氣得說不上話來。滿腔的憤怒沒有得到釋放的毓勇上去給了毓賢一個耳光子,並且破口大罵這個不爭氣的弟弟。毓賢哪受得了毓勇的一個耳光,隨即趔趄地栽倒在榻上。就在這時,夥計帶著一群煙館的狗腿子圍了上來。毓勇見狀絲毫不懼,心想不如借著這個機會把這煙館掀個底朝天。毓才不想惹出事端,於是上前解釋說:“我們是你們這位貴客的兄長,這是我們的家事。”這群人中為首的聽說是顧客家人,於是隻得讓開一條路。毓勇不由分說一把揪住毓賢像擰小雞一樣拖回家去了。   回到住處,毓賢先是迫不及待地哭訴著向兩位兄長求情,希望兩位哥哥不要將自己吸食鴉片的事情告訴父親。毓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因此斷然拒絕了毓賢的要求。毓賢隻得跪在地上苦苦相求,他一邊痛哭流涕,一邊不斷地向二位哥哥磕頭求饒,鼻涕眼淚沾滿了地上地塵土,慢慢地變得像舞臺上的黑臉醜角。毓才、毓勇二人絲毫不為所動,毓才更是訓斥毓賢道:“四弟,你今年二十三歲了,在我們兄弟中也算是頗有天賦的一個,父親也對你寄予厚望,這才把吉州這麼大的產業交給你,如今你這樣,對得起父親大人的期許嗎?”   毓賢眼見兩個兄長不肯放過自己,反而一再訓斥自己,於是索性橫下心來抗爭到底。毓賢狠狠地反問道:“我怎麼就對不起父親的期許?父親對我有什麼期許?我隻不過是他賺錢的工具而已!你二哥才是父親大人的掌上寶、心頭肉。我十五歲就被父親扔在外頭為子家賺錢,這些年子家有誰真正關心過我?二哥你從來都是手裡捧著聖賢書,自從你高中舉人,父親還把家裡的大部分產業劃到你的名下,說到底我們其他的兄弟不過是你的長工、你的夥計而已。還有我聽說父親把家裡最好的房子也給了你,甚至大哥都比不上你……”   毓勇趕緊打斷毓賢的話,怒喝道:“閉嘴!你犯下滔天大錯,竟然不思悔過,反而責怪父親和二哥來?”   此刻毓賢竟絲毫不懼毓勇,他接過毓勇的話說:“三哥,你犯過的錯還少嗎?你為子家做過什麼?賺過多少銀子?你整日無所事事,舞刀弄槍,你反省過嗎?”   毓才知道毓賢內心有很多委屈,也不想把兄弟關係弄得太僵,於是說道:“四弟,我知道這些年你在吉州受了不少委屈。子家的家產是我們子家兄弟八人的,父親隻是借用我舉人的頭銜而已,當下最要緊的還是戒掉鴉片重新做人。”   毓賢見二哥態度有所軟化就沒有再反駁。毓才見毓賢沒有說話,於是繼續說道:“毓賢,你做事向來也有分寸,鴉片這東西按理說你不應該去碰啊,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何時開始染上的?又是如何染上的?”   “這些年家裡開銷那麼大,這些開支絕大部分都靠吉州產業撐著。每當我掙到的錢達不到父親的要求時,就會受到父親的責罵。為了打理好吉州的產業,我每天要去接觸很多吉州的達官顯貴、財主員外。吉州的煙館多半是這些達官顯貴和財主們的匯聚之地,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毓才沒有給予毓賢找借口的機會,而是說道:“這不是你沾染鴉片的理由,還是要怪你自己定力不足,自甘墮落。”   毓才冷笑了一聲說道:“二哥你一心隻讀聖賢書,道理都從書本裡來,講起來頭頭是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你哪知世道兇險?你這十多年能安心讀書,三哥你到處結交狐朋狗友揮金如土,你們從不用為生計操心,可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些錢都是哪裡來?可曾想過賺到這些錢有多艱辛?”   毓才、毓勇聽了毓賢的話,也都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兄弟二人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帶毓賢去找郎中,希望郎中能開個方子抓點藥讓毓賢把大煙戒掉。次日,兄弟二人帶著毓賢來到醫館,郎中見了毓賢搖了搖頭說:“大煙害人不淺啊!”毓才問郎中說:“想必來您這戒大煙的不少吧?”   “我這現在正兒八經的病人倒少了許多,但來戒大煙的或者問戒大煙法子的絡繹不絕,我行醫一輩子,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郎中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說:“哎,難呀!如今世道變了,人心不古,所以讓邪惡汙濁之物鉆了空子!”   毓才試探著問道:“我弟弟這煙癮能戒掉嗎?”   郎中一邊開著藥一邊說道:“這我可不能保證,一切要看造化。”   趁著抓藥的時間,郎中拉著毓才低聲交待說:“這人染上大煙,要是煙癮發作起來可能會出現元神出竅,六親不認,你們可得當心才是。”   毓才讓郎中開完藥,回到家中毓才幾個兄弟們商量下來打算明日一早就一起帶上毓賢回家參加家裡的慶典。就在這時孔先生托人來跟毓才說,過兩日他要去跟知府商量些事情,希望能帶上毓才給知府大人引薦一下。毓才有些犯難,毓勇卻安慰二哥說:“二哥你盡管去吧,有我在一切沒事的,隻是你辦完事盡早回家參加喬遷慶典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