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毓才在赴京趕考前再三勸誡父親喬遷慶典要盡量簡辦,但興業認為隻有隆重的慶典才能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成就,更彰顯子家在河洲的地位,為此,他對慶典做了周密的規劃。興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金河村拜會了親家金廣道,並打聽去年毓才結婚時請的戲班,他想在子家慶典那幾日也請這個戲班來演出。興業當然如願以償的問道了聯係方式,然後托人到縣城下了禮金。岑雲靜見此情形內心十分矛盾,為了避免尷尬她決定不去。劉堂主卻說:“不行,我們一定得去,你忘記舵主在吉州的吩咐嗎?”雲靜想起班主的命令,也隻好痛苦的接受了子家的邀請。 在興業的叮囑下,在毓勤等幾個成年兒子共同努力下,子家終於迎來他們家族歷史上最輝煌的一刻。在慶典前一天的下午,興業再次來到玉鑼臺的最高地,俯視腳下這片臺地——氣勢恢宏的廟宇、高大的祠堂、闊氣十足的宅子,還有蜿蜒曲折的回廊、錯落有致的庭院,這一切如畫般映入眼簾;再看看玉鑼臺周邊數百畝的山林良田都是子家的產業,更是子家四代人的根基所在。此刻,興業豪氣沖天,此生的成就感就像泛濫的洪水般恣意汪洋,淹沒了過往的一切不快和不幸。興業睥睨四方,他覺得在自己所能接觸到的範圍內,已經沒有比自己更成功的人了。在興業眼裡這次子家宅院擴建是子家在河洲玉鑼臺的二次開基,當然興業也懂得盛極而衰的道理,他想辦完這件大事後就退休,然後在玉鑼臺的園子裡安度晚年,未來光宗耀祖的重任就交給兒孫們去做了。 這天興業在玉鑼臺的最高處呆了一個下午,直到老楊氣籲籲趕來大喊道:“老爺、老爺,三少爺、四少爺、五少爺都回來了。”興業並沒有聽清楚老楊在叫什麼?隻是遠遠地看到他急匆匆跑來,興業看到老楊頓覺有些好笑。他突然想起數年前的那個下午,那一幕和如今是何等相似,美妙的時光似乎又輪回了一次。那是興業小女全美出生的那個下午,老楊同樣氣籲籲跑到這裡報喜。就在那一刻興業決定擴建玉鑼臺,如今轉眼就過去了近四年,自己也不經意間就已經五十歲了。 老楊跑到興業跟前不停地叫著:“老爺、老爺,三少爺、四少爺、五少爺都回來了。” “什麼?到底誰回來了?” “三少爺、四少爺、五少爺都回來了。” “老五,你確定是老五?他不是跟毓才赴京趕考了嗎?怎麼就回來了?” “是的,他們三都回來了?”老楊很確定地回答說。 “那老二毓才呢?” “我還來不及問,老爺您自己回去問問就清楚了。” 興業滿臉狐疑地匆匆下山了。回到家中,興業一看果真是兄弟三人回來了,他一口氣問了毓廣一大堆問題。毓廣把事情從頭到尾跟父親講了一遍。興業聽了雖有些失落,但戰亂中能平安歸來總歸是一件幸事,於是說:“平安回來就好!”就這樣半個時辰過去了,興業把所有的話題焦點都放到了毓才身上,對毓勇、毓賢則沒有絲毫關心之意。毓勇趁父親沒有在意悄悄拉著大哥毓勤出去了,毓勇把毓賢的事情跟大哥說了一遍,希望大哥能找個時機告訴父親。毓勤聽了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久久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更何況如今大喜在即,如何跟父親說起,更讓他陷入為難。 當夜色降臨,兄弟們各回各屋去了。毓勤已提前安排好了兩個身強力壯的長工守住毓賢,怕他鴉片癮上來控製不住自己。自己則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找父親匯報工作。興業見毓勤來找自己,於是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早點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康公要來做法,戲班也進場,還要接待來客。”興業接著又語重心長說道:“毓勤,接下來這幾天你肩上的擔子可不小啊!” “爹爹,這些都是做兒子的本分,我會盡力做好。” “那你還有什麼事嗎?” 毓勤猶豫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有一事我不知道該如何對您說?” 一旁的母親見毓勤如此難為情,因此鼓勵道:“你有啥困難?跟爹娘有什麼事不能說的?” “爹,娘,你們聽了不要生氣,毓賢他……” “毓賢他怎麼了?”興業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毓賢他抽上大煙了。” 此刻房間裡的空氣似乎要凝固了,突然一片寂靜,寂靜得有些可怕。 “這個畜生,不成器的東西!我今天看他麵黃肌瘦,無精打采的樣子,就覺得他有問題。”沉默了片刻之後興業終於爆發了,說完立刻起身操起棍棒就往外走,嘴裡還罵道:“他在哪裡?他在哪裡?我打死他算了,辱沒家門的東西。”興業一路罵著,很快就來到了毓賢的住處。 這時的毓賢正好鴉片癮發作,在地上像個無賴一樣摸爬滾打,鼻涕眼淚和汙濁的泥巴攪拌在一起把辮子都粘住了。毓賢渾身都在顫抖著,嘴裡還一直念著:“爹啊,娘啊,救救我吧,給我一塊福壽膏吧,我要死了……”興業看到此情此景,頓時沒了教訓毓賢的念頭,麵對被鴉片痛苦折磨到臉部的肌肉都已變形的毓賢,躺在地上不聽使喚地抽搐著。興業也痛苦地閉上眼睛,許久才對倆長工說:“這兩天你倆就給我在這裡守住這孽畜,睡覺也不要離開,按時給他用藥,到點給他送餐,等他恢復正常了就給他洗乾凈一下,記住一定不要讓他出這道門,更不要讓任何客人接近這裡。”興業說完扔下棍棒就走了。 慶典首日,子家的鞭炮煙花在玉鑼臺響徹雲霄,就連在五百米外河洲小島上的鳥兒們都被這響徹不停的鞭炮聲給嚇著了,它們失去了往日的安然和淡定,整天都在驚懼中亂飛,惶惶不可終日。北山康公的法事隊伍也早早地來到玉鑼臺,他們從關帝廟開始,對子家每棟樓都誦經祈福念了個遍。道士們倒也非常敬業,一天下來就沒看到他們停過。大約巳時許,戲班也按約定來到玉鑼臺。興業投其所好,安排喜歡結交三教九流的毓勇去招待戲班人馬。當毓勇看到岑雲靜那一霎那,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後還是岑雲靜打破了沉默。最終,毓勇還是很快鎮定下來,以主人之禮接待戲班入院,安排戲班人馬在子家祠堂前搭起了臨時戲臺唱戲。戲班精彩的演出很快就吸引了不少附近鄉民圍觀。子家自然不會冷待了這些來捧場的附近鄉民,在大院外和戲臺邊準備了不少茶水和小點心,鄉民們得了好處也都會美滋滋的送上幾句吉言。 岑雲靜從見到毓勇那一刻開始,始終保持著驚人的冷靜,這大概是經歷過多年的江湖雨打風吹後的一種自然反應,不過她還是先安排其他各角先上臺演出。毓勇這邊接待完戲班就被叫回內院去忙活,按例他還要接待媳婦家的客人。毓勇離開後戲臺邊還秩序井然,但當第一出戲演完後,來了一群金家宗親團的人,為首的正是金家新晉金剛老八和金榮慶的幼子金廣川。金剛老八能上位是因為他的師兄金剛老二前不久因為傷殘被迫退了下來。金剛老二的傷說到底還是當年在河洲路口圍攻毓勇時,被毓勇所傷。毓勇當年那一腳不輕不重,雖不至金剛老二當場殘廢斃命,但也將他的頸椎受到不可逆的重擊。時間一長,金剛老二疼痛與日俱增,最後竟致癱瘓。金剛老二退隱前安排了跟自己關係密切且武功高強的師弟來接替自己的位置,並囑咐師弟一定要為自己報仇。這些日子裡,金剛老八一門心思想找機會報仇,早在去年毓勇結婚時他就醞釀著找茬兒,但因為毓勇的姻親是金廣道,因此被金剛老大喝令製止,他這才不敢造次。這一次他不想錯過機會,於是決定來子家試試水,他一到戲臺邊就高聲叫嚷著:“怎麼不唱不演了?”說完又到茶水點心旁看了看,發現除了剩餘的茶水外,零食幾乎所剩無幾,他直接拿起水杯舀起一杯水咕嚕嚕喝了起來,喝到最後一口時突然噴了出來,全部吐回了那桶茶水裡,然後罵到:“早聽說興業這老小子忒小氣,今日看來果然如此,這茶水又冷又澀,肯定是用了沒人喝的陳年老茶,說不定還起過黴的。”這一幕對於子家人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子家的長短工們見了多半是不吭聲,隻是默默地把茶水換了。金剛老八見子家人並不接茬,於是又說道:“你這誰誰誰?快去叫你們興業老頭再上些吃的,有錢建這麼大一個園子,就沒錢招待一下窮老鄉?” 戲臺邊的事很快就傳到了興業的耳朵裡。興業雖然不是很高興,但為了不丟子家的臉麵,為了不讓金家人鬧事,於是吩咐老楊專門開出了一個灶房做米果零食,當熱騰騰的米果出爐後再給外麵看戲的觀眾人手分發兩個。這米果是南鄉的特產,是用粳米和糯米粉混合做成,外層包裹著甜甜的豆粉,吃起來韌勁十足。米果在安城南鄉雖然並不罕見,但在普通人家也隻能在逢年過節才能做得起。就在這一天子家大約派發了三千多個米果,消耗掉了上千斤大米。 金兮大多時候是和毓勇一起在內院招待自己娘家的客人。午飯過後金兮的娘家人都陸續回家休息去了。她也因此難得片刻清閑,於是忍不住叫毓勇陪她去戲臺邊看看戲。毓勇其實不想讓金兮去,在他看來帶著金兮在雲靜麵前出現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隻是金兮的任性上來了,毓勇也招架不住,隻得帶著媳婦去祠堂前看戲去了。金兮是個有著大家閨秀氣質的自信女子,她一路挽著丈夫的手來到戲臺前。此時正在臺上表演的岑雲靜正好看到這一幕頓時有著失魂落魄之感,盡管她很努力的控製自己,但隨後的演出她還是頻頻走調,連連失手,更在隨後演出的一出打鬥戲時失了手,這本來是一出固定的招架,但她卻突然反應慢了半拍,以至於被對臺的槍桿重重的匝在了手臂上,一陣劇痛讓她分不清是心痛還是傷痛。這一失誤,不僅讓臺上的武生大吃一驚,就連底下的人都發出陣陣挖苦聲。金剛老八為首的宗親團更是大罵:“臭婊子到底會不會演啊?”毓勇看到岑雲靜挨了一槍時,或許是出於本能的反應,他的身體竟然一怔,宛若自己遭受重擊。這讓緊緊挽著他手臂的妻子頓覺驚異,她看著毓勇麵帶痛苦的表情,於是問道:“你這是怎麼啦?”。毓勇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解釋說:“我練過,對這樣的打鬥有些感同身受,因此才有這反應。” 臺下起哄的金剛老八在混亂中竟看到了毓勇,他不想錯失挑釁的良機,於是大叫到:“子家老三,你家這麼有錢,怎麼就請了這麼爛的戲子來唱戲演戲?”麵對金剛老八的挑釁,毓勇本可以不在意,但他罵的是岑雲靜,這讓他難以忍住自己的怒氣。毓勇先是溫和的跟金兮說:“看來這裡有人搗亂。你要不先回房,我怕他們亂來傷到你。”金兮遲疑片刻後點點頭,並叮囑毓勇不要逞強,能忍則忍,然後就獨自往內院走去。到了門口她還是停了下來,她擔心丈夫萬一跟人起沖突,她想可以利用自己金家大戶人家的身份去鎮鎮場麵。 毓勇見妻子走遠,於是站出來說:“今天是我們子家大喜日子,來到玉鑼臺的都是客人,要是招待不周還請各位鄉親們海涵!不過要是有人故意跟我們子家過不去,來這裡趁機搗亂的話,我們子家也有打狗棒。” “河洲的老鄉都來你們玉鑼臺喝彩,你卻罵人是狗,那請問誰是狗啊?”金剛老八縱身一躍,跳到毓勇跟前,金家宗親團的人見狀也立刻圍了上來。 臺上的岑雲靜眼見毓勇為自己出頭而為一群人圍在中間,因此也有些過意不去,她想站出來幫忙。隻見劉堂主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她,然後走到岑雲靜麵前低聲說:“眼下是咱關鍵時刻,別節外生枝!”岑雲靜聽罷隻得默不作聲。 “你們都是宗親團的吧?不去鎮上維持秩序,跑到別人家撒野豈不汙了宗親團的名聲?”毓勇故意嘲諷到。 金剛老八極盡囂張地挑釁說:“當年子家有隻畜生被我們八大金剛的幾位前輩差點打得殘廢,不知是不是你?” 毓勇不甘示弱道:“那你也應該聽說過我三年前一人獨挑你們所謂的八大金剛那一戰吧?我還聽說你們金剛老二前段時間殘廢了,還說什麼是在那一戰被我打的,這人殘廢了也著實可惜,隻是不能訛人,當年我可沒有出重手。” 這時早已按耐不住的金剛老八大吼道:“受死吧。”然後突然向毓勇襲來。毓勇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縱身一閃輕鬆地化解了金剛老八的攻擊。毓勇本想出手反擊,但他轉念一想子家先祖神主剛遷入祠堂,作為子孫此時在此跟人鬥毆,驚擾先祖安寧是為大不孝。毓勇於是說道:“今日是我子家大喜日子,我不想弄臟了我們祖先的棲身地,這位好漢如果要打,改日子某隨時奉陪。”金剛老八絲毫不理會毓勇,而是攻勢愈加犀利,幾乎招招要命。 岑雲靜看到毓勇隻是躲閃卻不出招,心裡也是十分著急,想躍躍欲試下去幫忙。劉堂主又瞪眼叮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宗親團的那群烏合之眾,看似人多,卻懼於毓勇的威名不敢出手。此時戲臺前的人群紛紛散開,各自退到一邊去了。金兮遠遠地看到戲臺前一片混亂,於是急忙趕上來,隻見金剛老八頻頻沖著毓勇對要害攻去,她內心感到十分焦慮。金兮沖上去不顧一切地大聲喝道:“住手!”此刻人群鼎沸,似乎沒人在乎金兮一個弱女子的喝令聲。金兮見金廣川也在場,於是對金廣川說:“我夫君今日若是有什麼閃失的話,我定會讓你的走狗們在河洲無立足之地。” 金廣川不怕得罪子家人,但也知道得罪金廣道的後果。金廣川這才叫住了金剛老八,然後在金剛老八耳邊嘀咕了幾句。金剛老八於是說道:“子老三,你今天能全身而退應該慶幸你娶了個好媳婦,不然我定叫你去見你祖宗。”毓勇也不示弱反擊說:“你也應該慶幸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不想弄臟了我們子家先祖的棲息地。” 毓勇在戲臺前和人打鬥的消息傳到了興業的耳朵裡,興業立刻叫上岑懷德一起來到子家祠堂前。隻見金家人已經散去,這才鬆了口氣。興業又親自出麵安慰眾鄉鄰,並讓戲班重新開演。到了下午未時末,重要的客人和遠方來的客人都差不多到齊了,子家大院內又是賓客雲集、高朋滿座。餐桌上觥籌交錯,餐桌下賓客們湊到一起談天說地。興業自己一代的親戚和祖上的親戚被安排在了自己住的大宅子的正廳,幾個成家兒子的親戚則被安排在兒子們各自家的廳堂。一大家子人兄弟多了,到成家立業後總會有各種矛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要麼為利益,要麼為麵子。子家也不例外,看似和睦的妯娌關係在這種時候就會暗自爭鋒。毓勤和毓文的媳婦都是附近尋常人家的女子,嫁到子家隻能小心謹慎堅守本份而已。毓才是興業最喜愛的兒子,他的媳婦沈瑛又是興業多年知己的女兒,因此向來被興業夫婦高看一眼。沈瑛自幼跟父親在吉州長大,算是見多識廣,丈夫更是有功名在身,因此她在子家也向來高調,常常壓其他妯娌一頭。金兮出自河洲第一大家族,她似乎沒有跟人爭奇鬥艷的念頭,隻顧自己的生活。興業夫婦對她自然也是尊寵有加。其他幾個妯娌也一直看不慣沈瑛,因此都暗地裡向金兮靠攏,這樣一來金兮在子家不由自主的蓋過了沈瑛。對此沈氏當然不服,她曾寄望毓才這次能金榜題名,因為一旦毓才金榜題名,她就能成為進士夫人,這樣她在子家的地位就沒人能撼動。然而毓廣回家帶回的消息讓她失望透頂,每每看人不順眼時,就跟跟妯娌們誇耀自己娘家人的功勞。在沈瑛看來自己的父兄為子家兢兢業業二十多年勞苦功高,沒有她父兄的幫忙,子家不會有今日的成就。然而這次出乎沈氏意料的是,直到臨近傍晚都不見娘家人來送禮。整整一天,其他幾個兄弟的家裡都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隻有自己家裡除了毓才的同窗朋友來道賀外幾乎沒有其他親戚上門。毓才這些同窗好友見毓才不在家,隻能禮貌的道賀一番就走了。麵對這般尷尬的局麵,沈氏有些按耐不住,每當子家鞭炮聲響起她就充滿期待,但當丫鬟來報是其他客人時,她又變得情緒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