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生活日漸恢復正常,聞喜夫婦一起規劃了很多事情。趁著春天,聞喜覓得一處荒地,種下不少果樹——桃樹、李樹等各類常見果苗。一旁的善美和善心看到果樹剛種下就嘴饞了,叫嚷著要吃果子了,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聞喜在做工之餘就是忙著學習種地,犁田、耙田、播種、插秧慢慢的也都會了。秧苗插下後不久,雨季就到了。起初也和往年一樣,雨下下停停,南鄉河水漲漲落落,誰都沒有當回事。進入五月後突然連降暴雨,南鄉河日漸渾濁,水位也日漸高漲。縣府督管河工的官員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想組織鄉民加固河堤,但為時已晚。端午前後連著數日片刻不曾停歇的暴雨,使得南鄉河水變得泛黃,已經平了河堤。清晨,聞喜和彩萍站在院子大門前看著這連綿不斷的大雨。彩萍喃喃說道:“這天河是不是塌了,不然怎麼能下這麼久,這麼大?”。 聞喜回答說:“我看是老天爺爛了尿泡,所以下個不停。” “不好了,不好了,發大水了,西麵漲水了。”王嬸神色慌張的從外麵跑進來。 聞喜帶著鬥笠走了出去,站在高處,發現南鄉河上遊的玉龍口有一股洪流滾滾而下,眼看著這玉鑼壟下遊的農田瞬間就被淹沒了。洪峰經過玉鑼臺後,洪水奔湧著漫過河堤,頃刻間淹沒了兩岸的農田。緊接著洪水又淹沒了河洲小島,整片叢林隻剩半截身子露出水麵。復禮書院的崇禮門也被淹了半截,先生和學子們都紛紛往書院高地搬遷,以躲避洪水。洪峰很快到了河洲鎮,瞬間淹沒了碼頭,沖毀了南門浮橋。碼頭上的船隻,像脫韁野馬,隨波逐流;有的漫過河堤,擱淺在農田裡,洪水一漲又飄向遠方,然後繼續擱淺,如此再三,直到沖到洪水邊緣。洪水又沖毀了鎮西南角一段圍墻,瞬間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著湧入鎮裡,南福街頓時成了水上世界。鎮上的居民一陣驚恐,哭聲、喊聲、雨聲夾雜在一起,呈現出一幅末日前的景象。商鋪裡的貨物浮在水上,四處漂流。牲畜家禽也在洪水中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逃生。一群雞鴨爬到水麵漂浮物上怡然自得,就在它們自以為得救時,卻沒料到漂浮物被卷入洪流,飄向南鄉河主河道,然後隨著洪流向下遊漂去。街道的居民有的在呼喊救命,有的在呼叫救貨,但其實誰也救不了誰。僥幸躲過洪峰的人隻得拚命的往北麵高處逃生。下金河村更慘烈,村民們什麼都顧不上,隻得帶著孩子拚命往上金河村逃命。沒過多久,在大雨朦朧之中,南鄉河兩岸能看得見的地方盡是一片澤國。 洪水把河洲街浸泡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才逐漸退去,第六天才會退到正常水位。這時老天爺覺得對人間的懲罰夠了,天才漸漸放晴。洪水過後,南鄉河兩岸的水田盡是淤積的泥沙。水稻在大水中浸泡後,像丟了魂的病人般無精打采。河洲鎮一片狼籍,許多房屋倒塌,人員傷亡更不在少數,有的人連具屍首都沒有。活著的人回到家裡,看到此番景象隻能蹲坐在淤泥地裡嚎啕痛哭。他們有的傷心親人沒了,有的傷心房子沒了,也有的傷心財產沒了。整個河洲鎮南鄉河兩岸,損失慘重,上百裡內一片哀鴻。 乾隆三十九年的這場洪水之所以來勢洶洶,是因為持續的暴雨使得上遊山地多處發生山洪,山洪裹挾著泥沙,最後匯聚到南鄉河,導致水位瞬間暴漲,加上連日的暴雨,洪水久久不能退去。上遊山地許多村莊都被山洪埋了,有的村莊竟無一活口,比起河洲兩岸,更是慘烈無比。 玉鑼臺地處高地,洪水是淹不到的,因此聞喜一家人在這次洪災中竟沒有受到任何威脅。更幸運的是聞喜上遊的五畝地,雖然上了水,但沒有被淹沒,田裡的水稻依然挺立在這滔天洪水中。過去這一年,子家經歷了太多的波折,但老天爺似乎是公平的,聞喜搬到玉鑼臺後,竟有幸避開了這場災難。除了聞喜的子家,上金河村的金家大戶人家也因地處高位,也是此次洪水中少有的沒有受到威脅的地方。彩萍的兩個哥哥也住在上金河村,所以家人都平安無恙。隻是大哥榮尚的門店在南福街,因此在此次洪水中損失慘重,二哥榮海工坊在北麵,雖然進了點水但無大礙。兩位哥哥的農田都在下遊,跟金河村所有農田一樣都無一幸免。 洪水過後,金家各房以及鎮上各保甲隨即組織起來,鄉紳大戶們試圖盡快恢復河洲鎮秩序。他們先是安置了受難者的遺體,然後清理街道,隨後各家各戶各自清理門戶。受災最重的都是些窮人,他們經過此次洪災,生活更加艱辛。他們有的失去親人,有的無家可歸,有的連僅有的口糧都被洪水沖走了。洪水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老百姓甚至連口乾凈的水都喝不上。鎮上除了上金河村外,所有水井裡的水都是渾濁不堪,打上來都帶著一股渾濁的惡臭味,這種狀況持續到八月才稍稍恢復正常。 從五月開始,聞喜一直盼著康先生那邊的音訊,但一直到六月底都沒有盼到,他想再回西城老家一趟,直接去找康先生了解情況。聞喜本來準備好要出發,但被王嬸勸住了。王嬸麵帶懼色,極為認真對聞喜說:“東家,最近幾天您最好哪裡都不要去!”聞喜一臉茫然的問為什麼?隻見王嬸繪聲繪色的說道:“你和夫人最近都不去河洲街道,所以不知道。我前幾天在河洲街道聽到有人在傳,南山和北山腳下,那些沒有受災的地方,這些村莊農田裡的稻穀,竟然一夜之間不見了,你說奇怪不?” “那去哪裡了?”在旁邊聽著的善美竟也好奇地問道。 “被人偷了唄,你說這年頭奇怪不?向來聽說偷雞、偷狗、偷牛、偷財物的,就是偷人也不奇怪,現在居然出現偷田裡的水稻,你說這是什麼世道啊?我說東家啊,玉鑼壟的水稻長勢可好了,您得看著點,千萬別讓賊人惦記上了,不然這一大家子,日子怎麼過啊?” “這都是謠言吧?這偷田裡的水稻,我還是頭回聽說。”彩萍有些不信。 “千真萬確,我前幾天聽到這消息開始也是不太相信,但又有些擔心,畢竟我們那邊也是沒有受災的,怕家裡水稻也被偷走,於是托人回去問了問情況,這才發現的確有人家水稻被偷了。”說到這裡王嬸刻意壓低了聲音,無不惶恐地說道。 聞喜聽了王嬸的話,也忐忑不安起來,他和彩萍商量了一下,決定等收割之後再回西城打探情況。這天上溪村的佃戶來到聞喜家,一見麵就跪在聞喜麵前哭著說:“東家呀,眼前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們一家老小啥都吃不上了,這地租也不知道啥時候能給您交上?” 聞喜夫婦見狀竟不知如何是好,但轉念一想一場洪災讓大夥兒日子的確不好過,想到這些聞喜夫婦心一軟,於是說道:“好說、好說。” 這佃戶聽了聞喜的話,方才擦乾眼淚起身。然後又說道:“東家,您是有福之人,本來年初你要回下遊的地,是我貪心不肯,還回了上遊的地給你,卻不料一場洪災,搞成這個樣子。” “這世界本來就這樣,世事難料。我去年被趕出河洲街道時也很難受,所以才到這荒郊野嶺安家,誰想竟因此躲過一場洪災。” 佃戶繼續恭維道:“東家您是有福之人!” 聞喜嘆息道:“我算哪門子有福啊?” “東家,您的事情我也聽說過,小公子吉人定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不說這事了。許多壞事發生了,後麵也許就會有好事,所以您也別慌,這上半年鬧災,下半年收成應該會不錯的。” “東家,我也正想著這事,我想您能不能把上遊五畝地繼續租給我,萬一這下遊沒收成,還有上遊,這樣我也不至於交不起您的地租。” “這……”聞喜猶豫了片刻。 “可以的,您就全租走吧。”彩萍一邊說到。 “那就這樣說好了,謝謝夫人了!” 彩萍話鋒一轉說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佃戶不假思索回答說:“夫人您就是活菩薩,隻要我能做到的,我撲湯蹈火在所不辭!” 彩萍把王嬸聽到的講給了佃戶聽,並對佃戶說:“我的要求不高,用不著撲湯蹈火的,您隻需要幫我家看住這五畝地,到收割時您就幫我們一起收割,如此一來我們既可以讓您抵掉一些地租,還可以抵一點糧食給您。”佃戶聽到這話簡直不敢相信,直到彩萍再三確認,佃戶這才熱淚盈眶連連跪地磕頭不停稱贊彩萍是活菩薩。一旁的聞喜卻有些納悶了,直到佃戶走後才問彩萍:“這地我不是種得好好的嘛,怎麼又租出去,還給人家收割,這些活我自己都能做的。”彩萍卻說:“你一人種地收割太辛苦不說,如果真有人惦記這水稻也難辦,除非晚上睡到地裡去。這玉鑼壟附近都是叢林,山上常有猛獸出沒,晚上你真住到那邊去我也不放心。”接著彩萍又細細分析了形勢和地勢,並娓娓道來:“若真有賊人惦記上咱家水稻,有三條路可走:一是下遊咱家這邊,我們隻要每天晚上在院子的高處點著火把張望,賊人就不敢輕易從我們這邊去偷水稻;這另一條是下遊往西的玉龍口,那邊常年有小隊綠營兵駐紮,盜賊也不敢輕易從那邊去盜竊;這最後一條路就是從上溪村經過,那邊離咱家遠,但離租戶家近,如有租戶幫忙看守,我們隻要承諾給人家一點好處,在這饑荒歲月,人家肯定會盡心盡力幫忙看護著,這樣我們不就省心多了。”至於出租這五畝地,彩萍的解釋是上半年這佃戶損失慘重,地租收不上也不能逼人家,還不如下半年讓人家多種一點,能交一點算一點。聞喜聽了彩萍這番道理,不禁對自己媳婦佩服得五體投地。到了七月,農田裡的水稻如期收割,上半年雖因雨水較多,收成和往年相比算是一般,但細細一算卻也夠一家人省著吃一年了。 等這一切處理完畢後,聞喜又盤算著去找康先生了。這時彩萍娘家人來報喜說彩萍大嫂又生了個女兒,要彩萍有空回去看看。聞喜進不了河洲鎮,更去不了金河村,因此隻能是彩萍親自前去。回金河村的路不遠,彩萍備好禮物轉身就往哥哥家去了。善美、善心兩孩子們聽說母親要去舅舅家,都爭著要一起去。彩萍架不住就想把孩子一起帶上,但被聞喜製止了。聞喜解釋說:“兩個哥哥家上半年糧食絕收,帶上兩個孩子會增加哥哥一家的負擔的。”彩萍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就拒絕了孩子的要求,兩個孩子因此悶悶不樂了很久。 彩萍先是帶著賀禮到大哥家看望了大嫂。彩萍看了剛出生的小侄女,不由觸景傷情想起了小貞觀,心裡又是一陣難過。大嫂這時卻說道:“這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彩萍問嫂子為何這麼說?大嫂說:“家裡雖然田多,但因往年收成都還好,因此家裡留下的餘糧不多,沒想今年上半年因為洪災竟絕收了,這下半年吃飯都難,這時多添一雙筷子能不揪心嗎?況且你大哥的店麵被淹成這樣,損失更是慘重,家裡都沒有幾個餘錢了。”大嫂話剛落音,突然話鋒一轉說:“彩萍,聽說你家倒是豐收了,到時可得接濟一下大哥大嫂啊。” “大嫂您放心,餓不了的,隻要有我家口飯吃,斷然餓不著大哥大嫂。再說下半年收成總會有的!”彩萍安慰說。其實以彩萍大哥大嫂的家境是絕無挨餓的可能,但大嫂的叫苦不迭,彩萍隻得應承下來。 在大哥家吃過一頓便飯後,彩萍又起身去二哥家走走看看。彩萍來到二哥家門前,隻見二哥家大門緊閉,大門上倒掛著一串菖蒲,左右兩側分別上著香。彩萍見狀心想二哥家門前為何這般裝飾?滿懷疑惑的彩萍站在門前敲了敲門,很久屋內才傳來二嫂的聲音:“誰呀?” “嫂子,我是彩萍。” 嫂子再三確認了來客是彩萍,這才開了門。嫂子沒有急著讓彩萍進門,而是問道:“這個時候你還回來乾嘛?” “大嫂不是生了嘛,我回來看看大嫂,也來看看二哥和二嫂您了。”彩萍說著順便把禮物送到二嫂手裡。 “不就生個女兒嘛,這人心惶惶的時候還張羅啥呢?” “二嫂,出什麼事了?”彩萍滿臉疑惑地問道。 “進來,進來說吧!”二嫂終於叫彩萍請進門了。 “我告訴你呀,最近這河洲街上可不太平,這幾日莫名其妙的死了好幾個。死者先是上吐下瀉,然後高燒不止,三五天就沒命了。眼下發病的人越來越多,這大街小巷都在傳言瘟神來了,這可怎麼辦啊?” “啊,這麼大的事?怎就沒聽大哥大嫂提過。” “他倆不就是算計親戚家的禮金嘛,這個時候要你回趟娘家送禮,他們怎好意思說這事。” “難怪,我這一路上沒看到幾個人影。” “你和聞喜一直住在山上,平日裡也不出門,所以不知道。現在這河洲街頭,包括咱金河村誰還敢出門呢?你說這世道怎麼啦?先是發大水死了不少人不說,這又來瘟疫,你說這閻王爺怎麼有這麼多地方供死人去住啊?” “姑姑,姑姑,姑姑來了。”這時二哥四歲的兒子廣仁突然開心的朝彩萍跑來。彩萍見狀順勢抱起廣仁並對廣仁誇贊了一番。在彩萍娘家的晚輩中,廣仁雖是年紀最小的一批孩子,但卻是最為懂事、最有禮貌的一個。彩萍因此特別喜歡這個侄子,而廣仁也很喜歡自己這唯一的親姑姑。彩萍跟廣仁又說又笑,竟全然忘記跟二哥打招呼。直到二哥把廣仁支開,二人才開始交談起來。二哥首先發話說:“今年你二哥我是損失慘重,顆粒無收先不說,工坊也被泡了。” “二哥你的工坊不是在北邊嗎?難不成東西也被大水沖走了?”彩萍有些疑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二哥說:“沖是沒沖走,就是被泡了,木料進水誰還要啊?” “這倒是,今年這老天爺不知道怎搞的,把人逼成這樣。”彩萍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啊?聽說你家不還有不少收成嗎?如今這河洲有幾戶人家比得上你家啊?”二嫂的話看似是在誇彩萍,卻實則帶著幾分嫉妒。 “糧食是收了點,隻是這段時間為了找孩子,家裡的錢花的都差不多了,將來還不知道怎麼辦?” “有糧食怕什麼?這年頭有糧為王,有錢有什麼用?人餓了錢又不能當飯吃。”嫂子說完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彩萍啊,我這家裡糧食也沒有多少了,如今又來了瘟神,我們門都不敢出,你能不能幫我帶個孩子出去?萬一有什麼不幸,這樣也能為你二哥留個後。”二嫂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 彩萍見狀隻得安慰二嫂說:“我帶廣仁去我家吧,廣仁和善美、善心差不多大,能玩到一起,也好管些。”二嫂見彩萍願意帶廣仁回去,眼淚頓時就乾了。 彩萍本來想去看望一下何蓮,但是聽說有瘟疫,也就不好再去叨擾,於是帶著廣仁直接回家去了。臨行前二嫂再三囑咐彩萍說:“回家後趕緊在門前插上菖蒲,多上幾柱香,可防瘟神進門,咱金河村信的人家都這麼做。”彩萍此時也沒了主心骨,隻得連連應允。彩萍到家後立刻把河洲街道發生地事情告訴了聞喜,並再三囑咐王嬸要嚴加看管孩子們,絕不能讓孩子們不能出大院。聞喜卻不相信會有瘟疫,不置可否地說:“人都是自己嚇自己,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