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就到了嘉慶四年。這一年開年大清國就迎來了一場劇變。當年正月,大清的太上皇,也是中國歷史上壽命最長的乾隆皇帝終於殯天了。幾天之後,那個曾經權傾朝野、富甲天下的中堂大人也頃刻間倒臺。這位中堂大人先是被嘉慶皇帝抄家下獄,數日後又被賜一尺白綾在獄中自盡。嘉慶皇帝雖然沒有進一步追究中堂大人的同黨,但榮庭的嶽父張大人一時間失去了主子的庇護,在數月之後竟因自身過失被人彈劾革職還鄉。這些一連串的消息,就像水麵激起的漣漪從京城向外擴散,數月後才傳到河洲。榮庭聽說嶽父被革職了,頓感惶恐不安。 早在去年年底,為家族大小事務日夜操勞、憂慮過度的何蓮,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到了正月底也終於病倒了。一連幾個月,金家請遍了周邊各地郎中,但荷蓮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當她聽到榮庭的嶽父被革職的消息後,也更為兒子榮庭的前途擔憂起來。在多重憂慮煎熬之下,荷蓮最後竟一病不起。一日,彩萍去探望她,何蓮無不悲傷地對彩萍說:“如今病重,也正是時候,我現在隻求速死,不想看到咱金家沒落的樣子。” “親家母,為何那麼悲觀?” “您是不知道,這孩子荒唐啊!荒唐!” “親家母,怎麼啦?” 何蓮憋了很久,才忍不住說道:“親家母,榮庭這孩子是個知府,如今在家丁憂守製,前不久他嶽父又出事被罷了官,他本應該謹小慎微,不逾禮製。可榮庭這孩子管不住自己的手,地方上的大小官員過來送禮他一概笑納。這還不算,他連下半身都管不住,竟讓家裡一婢女懷上了,前幾日那婢女被偷偷送去吉州找郎中打胎。本以為這事瞞過去了,但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以致於這幾天金家的幾房長老都暗偷偷地來打探消息,我是矢口否認。你說這事要是被上麵知道了,怎麼得了?怎麼得了?” 彩萍一聽這事也覺得荒唐,於是說道:“怎能這樣不小心呢?要是被人參上一本,那就什麼都完了。” “親家母,我的苦無處訴說,隻能跟您說說,千萬別走漏了風聲,否則我們金家就完了。”何蓮說完不覺老淚縱橫。 彩萍握住何蓮的手,安慰道:“親家母,您放心!不會有事的。” “我就怕那金鎮南,金福文生前整過他。他要是知道了,準會聯絡當今的縣令發難,事到如今也隻能聽天由命。” 在金福文死後,金榮庭憑借自己的權勢順理成章的接過了金家族長之位,但他知道自己丁憂完後還得外出做官,因此無法全力打理宗族事物,於是讓弟弟榮耀代行族長職權。此時的金鎮南表麵上對族長一門畢恭畢敬,但私底下早就開始活動起來。金鎮南在第一時間得知金福文死訊後,便閉門在家大擺宴席,慶祝這個曾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的老對手死了。他無不得意的對親近說:“這人呀再有權有勢、再聰明過人,也鬥不過天。就比如這金福文吧,在金家可謂一言九鼎,這才五十幾歲就去見了閻王,這就是典型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到頭來閻王索了命。這番慶祝不過是他野心膨脹的開胃菜,主宰金河村才是他最大的夢想。金鎮南這些天,時刻在盯著族長一家。金榮庭收受賄賂、丁憂期間讓婢女打胎這些消息早就傳入他的耳朵。直到金融庭嶽父倒臺的消息傳開後,他終於覺得機會來了,在經過一番精心準備後,抽了個時間去縣城看望比自己僅小三歲的女婿吳縣令了。話說這老丈人見女婿,女婿總是恭恭敬敬地迎候這老丈人。誰知這金鎮南來到縣令府上還得走草民拜官的流程,在經門丁通報時,被吳公子攔下了,吳公子問道:“誰找老爺?” 門丁回答說:“那人叫金鎮南,聽說是河州來的。” 吳公子聽到是金鎮南,心想這個老不死的,原本答應把翠玲嫁給我,結果卻讓翠玲姑娘成了自己的姨娘,看我怎麼收拾你。吳公子對家丁說:“你這樣給那金鎮南傳話,就說老爺在過堂,現在不方便見客,然後再告訴他我們府上太小,你自個先找個地方歇息去吧,待會老爺辦完事後再來接你。”原來吳縣令娶了翠玲後,為了安撫兒子,就跟兒子說:“兒子啊,你別怪爹娶了這翠玲姑娘。上次你去的時候,他本想把他女兒許配給你,但後來金鎮南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你娘早逝,看我沒有續弦,又動了心思把他女兒塞給我續弦做正室。爹也是出於無奈,從大老遠跑來這裡做官,人生地不熟,不拉攏這些鄉紳差事做不好啊,所以爹就勉為其難了。”吳公子對父親的鬼話當然不信,但也恨上了金鎮南。 門丁隻得如實傳了少爺的話。金鎮南一聽就納悶了,這吳縣令雖是一縣之長,但自己畢竟是他的嶽丈,也不能這般無禮吧,這是何意?他於是就在門口附近一棵老樟樹下冥想著,他終於想起當初吳公子到自己家裡說比縣令府邸都要闊綽,心想這姑爺真貪啊,這竹杠敲得連老丈人都不放過。金鎮南於是立刻對喬總管問道:“這次出門帶了多少銀子?” “沒多少?你看就這些。” 金鎮南一看這才不到三十兩,於是罵道:“怎麼帶著麼少?能辦事嗎?” 喬總管一臉茫然,心想早上出門才問過,是你自己說去見姑爺,還帶什麼銀子?金鎮南於是又對喬總管說:“趕緊去城裡咱家的館子裡看看有多少銀子,要是不夠今天隻能回去,明日再來。” 金鎮南來到城裡金家開在縣城的茶樓、青樓、戲院都走了一遍,足足湊齊了千兩銀子的銀票,然後又來到縣令府上敲門。 金鎮南見了縣府門丁又問道:“吳大人現在忙完了嗎?” 門丁不耐煩說道:“還沒呢。” “那你家夫人在嗎?” 門丁反問道:“我們吳大人沒有夫人,你是要找姨太嗎?” 金鎮南聽了十分不悅,心想這吳大人當初答應得好好的,翠玲嫁過去是續弦,不是偏房側室,怎麼如今又變成姨太了。他見門丁一臉的不快,因此不敢貿然得罪,於是隻得說道:“哦,是的,是姨太。” 門丁又問道:“你要找哪位姨太?” “吳大人他不是隻有一個人姓金的姨太嗎?” “你看你,這都哪年的事了?我告訴你啊,我們老爺前段時間又納了一個.” 金鎮南一聽,內心惡狠狠地罵道——好你個狗官,不到一年工夫就納了兩個。金鎮南很快就鎮定下來,於是掏出了幾個銅板塞給了門丁說:“那我找你家姓金那位姨太,我是他父親。” 門丁見了銅板,又聽說是姨太的父親,立刻變得和顏悅色說:“原來您是二姨娘他父親啊?我馬上去通知。” 門丁又來問吳公子說:“少爺,那金鎮南說是二姨娘的父親,是來見二姨娘的。” 吳公子心想目的大概已達到了,這才放門丁去通報二姨娘。門丁正要去找二姨娘翠玲,結果正遇見吳縣令,於是把情況說明了一下。吳縣令一聽金鎮南來找他,心想這老頭女兒嫁過來至今都沒上門看望過,今個怎麼過來走動了,於是就讓門丁帶金鎮南進來見他。 金鎮南進門遠遠地看見吳縣令,就舉手作揖,嘴裡說著:“見過吳大人。” 吳縣令於是迎上去說道:“老丈怎麼也這般客氣,讓小婿無地自容。” 金鎮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應該的、應該的,您是一縣父母官,我隻是一介草民而已。” “老丈人午飯還沒吃過吧?我也剛忙完,那咱們正好去吃飯。”吳縣令又讓門丁去請翠玲了。翠玲以為父親是專程來看自己,心想自己雖然痛恨這個父親,但父女的親情總是割舍不斷,因此也就收斂了臉上的不快,熱心地招待了父親。金鎮南見女兒來了,心想這一千兩銀子還是當著吳大人的麵給女兒吧,不然這銀子不知道要落到他的哪房小妾的手裡去了。金鎮南於是掏出銀票說:“父親來的時候沒有帶什麼禮物,這一千兩銀子就拿去用吧。” 吳縣令見金鎮南掏出銀票,趕緊給師爺使了個臉色,師爺立刻上去接過銀票。金鎮南隻得目瞪口呆地看著師爺從自己手裡拿走銀票。吳大人見師爺接過銀票,這才說道:“哎呀,老丈人讓您費心了!您老知道小婿為官清廉,俸祿有限,就給小婿送來銀子接濟,小婿感激不盡。外人總以為當個縣令是很威風、很了不起,但誰曾想過本朝七品縣令的俸祿一年隻有區區四十五兩銀子,還要孝敬上麵,最近窮得是連鍋都揭不開了。” 金鎮南此刻心裡甭提多鬱悶了,隻得再次暗自罵道——這狗官還在自己麵前表演一番,想著就惡心。但人在屋簷下哪有不低頭,如今是自己有求於對方,金鎮南於是隻得陪笑著說:“吳大人真是我大清官員的榜樣!” 吳縣令剛吃完飯就對金鎮南說:“老丈人,小婿有公務在身就不陪你老了。”接著又對翠玲說:“翠玲,你就陪一下你爹,父女多聊聊。”金鎮南正想說什麼,隻見吳縣令就出去了。金鎮南於是隻得跟女兒聊了好幾個時辰。翠玲這一年來受了很多委屈,但她知道這些委屈哪是眼前這個隻會阿諛奉承,攀附權貴的父親能理解的,因此這幾個時辰父女談話其實十分尷尬無聊。 到了晚飯時分,吳縣令終於又出現了,他看到金鎮南還在,於是便裝作大吃一驚地問道:“老丈人,您還在啊?我以為您回去了呢。” 吳縣令這麼一說,金鎮南倒覺得難為情了,於是說道:“我今天本想回去,但有一要事要跟您吳大人商量,隻是見吳大人公務繁忙,於是隻好在這裡住一日,等吳大人空了再聊。” 翠玲起初以為父親是專程來看自己的,現在才明白原來父親是找縣令老爺幫忙來了,於是也故意說道:“我說呢,我都嫁到吳家快一年了,爹都沒來看過,今個原來是找姑爺來辦事來了。” 金鎮南聽了隻得尷尬陪笑,然後說:“看女兒、看姑爺都一樣一個樣……” “老丈,你這次所為何事呀?”吳縣令一口官腔問道。 金鎮南試探著征求吳縣令的意見說:“小事、小事,待會我們單獨談談。” 吳縣令語氣又突然變得譏諷道:“就憑老泰山肚子裡的水,肯定沒什麼好事吧?” 金鎮南這回沒有說話,隻是繼續尷尬地笑了笑。吳縣令領著金鎮南到了書房。這書房隻有一書架,一書桌,一把椅子,吳縣令自己坐在椅子上,金鎮南就在他對麵站著。吳縣令絲毫沒有在意金鎮南的尷尬,他甚至不屑於叫家丁搬把椅子倒杯茶,而是單刀直入問道:“什麼事?說吧。” “吳大人,您肯定知道正月裡前中堂倒臺自殺一事吧?” “看你說的,這麼大的事,我雖是一縣令,怎有不知之理?不然我這官也白當了。” “那您也知道如今金家族長的老丈人不久前也被罷官了吧?” “別給我提這事,我一聽到這事就來氣,去年我本想巴結一下這金大人,想攀上他嶽父的關係,前後向他送去了六千兩銀子。誰知這姓張的一倒臺,這白花花的銀子也跟著打水漂了。” “我有一計可以讓吳大人既升官又發財。”金鎮南見狀立刻諂媚說道:“向上麵揭發金榮庭,參他一本。” “參他什麼呢?說他貪汙受賄,你有證據嗎?我是送過銀子給他,我總不能順帶把自己也給參了吧?他是四品知府,我僅是七品縣令,要參倒他沒有確鑿的證據,談何容易?得了,你別給我出餿主意,上次你給人家下套,最後差點都把自己套進去了。要不是我,你摸一下你脖子上的腦袋還在嗎?”吳縣令說著說著,就有些不耐煩了。 “我這次肯定是有確鑿的證據的,這金榮庭在家丁憂守製,期年不滿居然讓他府上的婢女懷上了了,前不久偷偷地把這婢女送到吉州打胎,現如今不知去向何處?” 吳縣令頓時破口大罵道:“卑鄙!無恥!荒唐!” 吳縣令這一罵,把金鎮南嚇得差點跳了起來。好不容易鎮定下來,才敢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吳大人,您剛才是罵金榮庭嗎?” “是的、是的,我罵的就是金榮庭,罵他荒唐無恥!一個堂堂四品官員,竟然在丁憂守孝期間竟能做出如此荒唐道事情來,他讀的聖賢書讀到哪裡去了?他如何對得起我大清官員的體麵?如果你說屬實,而且證據確鑿,我一定要參他一本!” 金鎮南見吳縣令如何大義淩然,心裡竊喜,心想這次一定能金榮庭扳倒,報當年被金福文算計之辱。他於是又說:“我已經找到了送那婢女去吉州的船夫,並確認了金榮庭婢女打胎這事。根據船夫透露的線索,我已派人去吉州找那打胎的郎中了,隻要找到那郎中一切都水落石出。” “好,這事就交給你去辦理了,不過這次要辦得滴水不漏!” “吳大人,放心好了!” “隻是……”這時吳縣令又有些遲疑了。 金鎮南見吳縣令表情有些遲疑,於是問道:“隻是什麼?” “這金榮庭嶽父雖倒臺,他之前有個老姑父官至侍郎,還有他正室的爺爺也是聲望頗高,這兩人雖已作古,但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勢力錯綜復雜,我也要冒巨大的風險的。”縣令態度突然一變,讓金鎮南有些措手不及,於是小心翼翼試探說:“那就沒辦法了嗎?” 吳縣令想了想說:“辦法是有,隻是需要些……嶽丈大人,你懂的。” 金鎮南這才明白這吳縣令是要銀子來的。金鎮南隻得哀嘆罵道——這狗官就知道要錢,但嘴上還是笑嘻嘻地問道:“要多少銀子?” “這事,沒有萬把兩銀子,搞不下來。” “怎麼要這麼多?”金鎮南大吃一驚,因為這數目遠遠超出他的預期。 “考慮到金榮庭自身強硬的背景,我參金榮庭其實是兇險萬分,一定得打點到巡撫才行,我沒有這麼多銀子鋪路,怎麼保證自身安全?再說我跟那金榮庭本無怨無仇,沒有好處我乾嘛要去冒這個險?” 金鎮南想這狗官翻臉比翻書還快,剛才還一幅大義淩然的樣子,轉眼間就算計得清清楚楚。金鎮南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討好道:“吳大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的姑爺,這一萬兩銀子實在是太多了,我就把全部家當都押上恐怕也沒有這麼多銀子啊。” 吳縣令輕描淡寫說:“你沒有,你們金家有啊。那金榮庭就沒有其他仇家了?有的話你們聯合一起出力不就好解決了嘛。” 吳縣令的建議雖讓金鎮南看到了希望,但還是沒有十足把握。金鎮南心想要是金福華還在世就好了,隻是如今金福華的兒子金榮月更不愛插手宗族事物,近些年裡對金鎮南拉攏的態度十分冷漠。沒有金榮月出頭,金家其他大族也都是騎墻的草。金鎮南於是再小心翼翼嘗試著問道:“吳大人,銀子能不能再少點,我再去聯絡一下他人。” “少於八千兩這事不成。再說了這銀子又不是給我,我就倒下手而已,還要冒這麼大的風險,不容易啊。”吳縣令說罷喝了口茶,裝作一臉無奈背躺在椅子上。 金鎮南計算著要這麼多銀子心裡仿佛在滴血,但回想起當年被金福文整治恥辱,又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忍辱負重,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擺在麵前,他又怎能錯過,於是狠下心來咬緊牙關說:“好,我答應了。” 吳縣令見金鎮南答應了,這才叫來師爺一起謀劃了後續行動,三人一直到深夜才結束。接下來金鎮南一邊聯絡金家那些曾經被族長家族打壓過的人,一變想盡辦法收集了金榮庭有違禮製的證據。金鎮南好不容易募集了兩千兩銀子,加上自己墊付的六千兩,最後連同這些證據一並提交到吉州知府,再由吉州知府提交到了巡撫、總督,最後直至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