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迷漫著整個東山小鎮,直到中午時分才完全褪盡,陽光奮力穿透雲層,太陽才終於得以露個臉,世界再次呈現出它原本的模樣。這時,聶老大三人也才剛把衣服勉強烘乾,他們先向碼頭討了點吃,又四處湊齊了船上丟失的物件,這才撐著那破敗不堪的快船往河洲方向駛去。此時的河麵跟往日並沒有太大區別,往來船隻悠悠如斯,周而復始的穿梭著。船上三人的心情則大不一樣,在經過鎖龍潭時,喬總管在船上又哭又拜,比死了親爹還傷心。直到晚上亥時初,三人才回到河洲碼頭。聶老大和年輕漢子按早就商量好的口徑去找東家說明了情況。喬總管則一人哭喪著回到主人家告知老爺遇難的消息,金鎮南的子女聽到這消息頓時哭聲四起。金福財哭著哭著突然揪起喬總管罵道:“總管、總管,管個屁,我爹出事,你還有臉回來?”金福財說著就帶上一群人直奔金榮月家去了。原本在家用膳的金榮月聽到聶老大報告金鎮南出事的消息後,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去到碼頭。當金福財氣勢洶洶來到金榮月家時,金榮月的門房家丁正想出門迎接,卻不料被金福財直接推翻在地。金福財怒喝到:“趕緊叫你們家主子出來。”門房家丁不敢怠慢,急忙從地上爬起來低三下四說:“金老爺息怒,我們家老爺正在碼頭處理此事。”金福財心想這下馬威已給了,但此刻還不能徹底跟金榮月翻臉,於是帶著一行人轉頭往碼頭去了。 金福財來到了碼頭,隻見碼頭河神廟裡聶老大和年輕漢子跪在河神麵前,金榮月則端坐在一旁,門外所有的船工分列站在兩邊,他們似乎在等待著族長家人到來。河洲的習俗是水上的事要在河神廟處理,出事的人不管是誰都要到河神廟下跪。金福財前腳還沒跨過門檻就大吼一聲:“金榮月,我父親是怎麼回事?”金福財身後的一群人緊跟著闖了進來。金福財直奔大堂一把抓住聶老大的衣襟想動手。船工們見狀也立刻沖了上來圍住金福財一行人。聶老大怒吼道:“吃河水的都給我退下!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跑船失了手,跟其他人無關,也跟這位兄弟無關,我甘願按河規受罰。”聶老大鏗鏘有力的聲音鎮住在場的所有人。金福財一行人在河幫震懾下,也不得不收斂了剛才那般威風,慢慢冷靜下來。金榮月見氣氛稍稍緩解,這才用哀痛的口吻說道:“金族長遇難,我也很悲痛,這是一次意外,請二少爺原諒!” 金福財見金榮月放下了身段,又想抓住機會得寸進尺,於是瞬間變得強硬起來,他咆哮說:“意外?原諒?誰還我父親的命?我要去官府告你們謀殺。” 金榮月聽罷,緩緩站了起來說:“二少爺,船工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跑夜船的,要知道我們私船十年都難得跑幾次夜船,這次要不是金族長和喬總管一再要求,聶老大怎麼能答應跑這趟夜船?此刻當事人都在,憑據也在,你們可以對質,問個究竟。” 金福田安排好家裡後也急忙趕到碼頭。兄弟倆聽了金榮月的建議分別對聶老大、年輕漢子和喬總管進行了問話。聶老大和年輕漢子早就串通好了說辭,他們倒也如實的講述了事故發生時的情形,但卻把沒有來得及救起金鎮南的責任都推給了喬總管。向來精明的喬總管這些年來雖然跟金鎮南跋扈慣了,但其實並沒有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如今麵對這般變故卻還處於驚魂未定之中。或許是他打心裡認為金家兄弟是他看著長大的,平日裡這兩兄弟對他也很客氣,因此他堅信金家不會因為這場事故為難自己。喬總因此都沒有想到如何推卸責任,一股腦認可聶老大他們的供詞。在三人供述過程中金榮月都讓人一一記下,並分別讓當事人按上手印。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在三人供述完後,氣無處可撒的金福財抓起喬總管一頓痛打。被打的喬總管一臉委屈跪在地上痛哭說:“少爺,我在金家伺候老爺這麼多年,沒用功勞也有苦勞,老爺的死是個意外,你怎能這樣對我?” “你就是我們金家的一條狗,主人遭遇不幸,狗還有臉回來?”在喬總管身上撒完氣的金福財還想拿聶老大和年輕漢子出氣,但船工們再次圍了上來。金福財懾於船幫人多勢眾,又無奈忍了下來,最後隻得向金榮月索要賠償。金榮月說:“金族長遇難,作為金家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給予一定的賠償是應該的,因此我答應賠償金族長喪葬錢。” “就賠償喪葬錢,你這是打發叫花子嗎?” 金榮月不甘示弱道:“那你想怎樣?” 金福財惡狠狠說道:“這兩個船工抓到官府去,讓官府處置,你家的碼頭賠償我父親一萬兩銀子!金榮月如果你舍不得銀子也可以,我給你一個法子,從這些鄉巴佬的工錢裡扣。”金福財邊說邊用手指著周圍的船工筆劃著。 這時金榮月掏出了一張生死狀,並讓他的左右念給金福財聽。念完後,金榮月說:“要不是念及你父親金鎮南是我們金家族長,我可以分文不賠,現如今三個當事人供詞和生死狀俱在,就算報官也沒用,這隻是一次意外,就算官府來了也不能改變什麼?倘若二少爺執意報官,那就讓官府來判吧,到時我分文不出。” 金福田見狀趕緊勸住了金福財,金福財經過一番權衡後終於冷靜下來。金福田問道:“榮月,事已至此,我們也無話可說,隻是能否派人幫我們打撈一下家父的遺骸呢?” 因為事發地在鎖龍潭,所有的船工都麵麵相覷,沒人站出來說話,更沒人願意去冒險,因為他們都相信水下有惡龍,去了就回不來了。這時金福田又說:“誰願意幫忙打撈我父親遺骸,我賞銀五十兩!”隻見沒人願意站出來,後來金福田加到五百兩照樣沒人站出來,直到最後竟加到了一千兩仍舊沒人吭聲,金福田兄弟這才徹底放棄打撈的念頭。 次日一早,金鎮南淹死在鎖龍潭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河洲鎮的大街小巷。下金河村的金家族人聽到金鎮南的死訊都暗自拍手稱快,他們早就暗地裡稱呼這位族長為閻王,如今這位閻王族長總算被真閻王帶走了,他們更期待往後的日子能有片刻安寧。一夜未眠的貞觀早早來到街上探聽消息,當他聽到了金鎮南的死訊,就直接去到了碼頭。他以看望夫人舅舅的名義來到碼頭找到聶老大確認情況。當貞觀得到確切的消息後,長舒一口氣。為了避免引起懷疑,貞觀很快就離開碼頭,但他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父親的墳前祭拜。 子家的家丁也紛紛從街上帶回了金鎮南的死訊,起初彩萍又信又疑,直到廣仁從上金河村來到玉鑼臺跟彩萍證實這一切後,彩萍努力掩飾住內心的喜悅,很久才淡然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這金鎮南害了多少人命,現在死無葬身之地,也算是死得其所,隻是報應來得有點晚了。”廣仁則說:“下金河村的鄉親,臨近各宗族的百姓終於能過上安穩的日子了。”不一會,彩萍叫人整理點祭品準備獨自前往聞喜的墳頭告祭,她想親口告訴聞喜,害死他的金鎮南終於遭了報應。當彩萍來到聞喜墳前發現貞觀也在獨自祭拜父親,貞觀跪在父親墳前低聲說道:“父親,兒子終於為您報了仇,萬惡的金鎮南死了,而且連個屍首都沒有。是我買兇除掉的,兒子今天終於可以告慰您的在天之靈!”貞觀說完,他又從懷裡掏出當年翠玲留給他的手絹說:“翠玲,咱倆如今相互扯平,之前你是我殺父仇人之女,如今我也成了你的殺父仇人,從此以後咱倆兩不相欠。”彩萍在貞觀身後的樹下一直靜靜的聽著,此刻她才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自己這個平日裡喜歡酗酒,看上去毛躁且不務正業的兒子所為。彩萍於是上前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貞觀聽到有人說話,一時驚起,雙手掐住彩萍說:“你聽到什麼了?”彩萍見兒子有些失心瘋,於是趕緊說:“觀兒,我是你娘。”這時貞觀繃緊的神經才反應過來,急忙鬆開了雙手,然後安撫母親說:“我剛才緊張過度,以至於失去了控製。”說完就跪在母親麵前,然後給自己抽了兩巴掌。彩萍趕緊扶起兒子說:“觀兒,娘不怪你,隻是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是怎麼個回事?”貞觀知道已經瞞不住母親,於是對母親坦白了一切,最後還安慰母親說:“娘,您不用擔心,如今所有人都認為這隻是一次夜船事故,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用擔心金鎮南給我們下陰招。”彩萍聽了久久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總以為自己在子家可以洞察一切,但沒想到自己眼前這個兒子心思竟如此深沉縝密,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也許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對這個失散多年後再團聚的兒子竟是如此陌生,甚至陌生到有些害怕。何柳聽說金鎮南這趟船是舅舅跑的,因此十分關心舅舅的安危,想去碼頭探個究竟,但出門就遇上貞觀。貞觀告訴她自己上午已經去看過舅舅,一切安好,何柳這才被貞觀勸了回去。 三天後,金福田兄弟仍舊按正常的喪禮出殯了,隻不過是給金鎮南立了個衣冠塚,由金榮月出了喪葬費。此後數日,金榮月還是對兩位船工做出了處罰。那年輕漢子被逐出了河洲碼頭,隨後他就立即離開了河洲。聶老大是多年的老船工,又是船幫首領,因此被罰三個月工錢。金鎮南頭七那天,聶老大按約定來到聞喜墳前,貞觀將剩餘三百兩的銀票給了聶老大,並說道:“舅舅,你自己再做幾個月,也回家好生養老去吧,往後若是銀子不夠,我再給您送去。我代死去的父親謝謝您了!”貞觀說完,就跪在地上給聶老大磕了三個響頭。聶老大扶起貞觀說:“再過三個月我就離開河洲回老家南塘去,以後沒事就再也不來河洲了,將來你若記得我,就帶著何柳來看看我。還有一點你放心,那年輕人不知道背後的人是你,他已經離開河洲,這事再無他人知曉。”三個月後,聶老大金盆洗手告別了他呆了大半輩子的河洲碼頭,直到十年後聶老大病逝於家,這十年間他再也沒有回到過河洲碼頭。 金鎮南死後,他的長子金福田順理成章的接任了金家族長之位。作為金鎮南生前的狗頭軍師,喬總管則沒有那麼幸運,在金鎮南溺水身亡當日,他因為在冰涼的水裡泡了很久,加上回來後又被金福財毒打,沒幾天就感染風寒生了重病。金福田兄弟把父親死亡的責任都怪到了他頭上,沒有為他找郎中治病,也沒有給他一點報酬,而是將他直接逐出了家門。自知時日無多的喬總管,不甘心自己在金鎮南家做牛做馬幾十年,如今卻換來這般下場,於是在鎮上裝瘋賣傻,見人就把金鎮南的醜事給抖出來。這些醜事包括金鎮南是如何欺騙貞安殺害親爹聞喜;當年金鎮南在吉州城如何勾結知府坑害金榮耀;前些年金鎮南又如何借重修祠堂瘋狂斂財,坑了宗族幾千兩銀子;也包括此次打算去吉州城勾結官府算計李敏華。這些醜事很快就在河洲大街小巷傳播開來,並引起一片嘩然。關於金鎮南迫害子家的事情,子家人當然相信一切都是事實,隻不過如今大仇得報,因此也並沒有聲張。當彩萍聽到這些陰謀時,她才意識到兒子這次出手是多麼的及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倘若讓金鎮南再度勾結上新知府,女婿李敏華一家恐怕就兇多吉少了,子家也必將陷入水火之中。金家族人聽到金鎮南謀害金榮耀和貪墨族人兩千兩銀子時一時義憤填膺。下金河村金家族人們壯起膽子聯合起來,他們自發來到族長家門口討要說法。就在這時,喬總管被發現死在了河洲的街頭。隨著喬總管一死,對金鎮南家族所有的指控都隻不過是一個瀕死前的瘋子為了泄憤的瘋言瘋語而已,況且直到金鎮南死時,金家祠堂都還沒完工,最終要花多少銀子,誰也說不清楚。下金河村的金家族人很快就發現缺乏族內大族的支持,他們的抗爭是那麼的無力,因此也最終都不了了之。金福田兄弟雖然扛過了下金河村金家族人的抗爭,但家族聲譽也因此嚴重受損,尤其是金鎮南勾結吉州知府構陷金榮耀一事,最後竟傳到了吉州知府胡大人的耳朵裡,這讓這位新任知府大人大發雷霆。自此以後,知府胡大人就對金家失去了信任,此後再也沒有跟金福田一家往來過。 金福田作為金家族長,缺乏金福文的老謀深算,也沒有父親金鎮南的陰險狡詐。他隻是一個平庸的族長,在外失去官府的支持,在內聲望受損的他毫無能力整合金家族人,因此在他執掌金家的二十年內,金家逐漸變得一盤散沙。他的弟弟金福財雖然在河洲街頭還是那麼橫行,但這也隻是一種流氓式的耍狠,再也掀不起大浪。也正是這種狀態,使得河洲鎮數十年來維持了一種相對平和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河洲大族們專注於賺錢發財,平民百姓們依舊過他們艱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