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不負苦心人，這年的八月，何妮也得到了豐碩的果實——縣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這是鹽津縣知名的一座學府，隻要被這個學校錄取，不出意外的話，考上大學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收到錄取通知的何妮欣喜若狂，她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數載寒窗終於有了回報。她緊緊地把錄取通知書抱在懷裡，一路歡唱著向家裡跑去。 剛到門口，她聽見爸爸在和爺爺說讓何艷上學的事： “嘉恒呀，這小五也長大了，該上學了，可不能讓她再跟野小子似的到處淘氣了。女孩子嘛，總要有點兒女孩子的樣子。” “爸，這些天我也在考慮這件事。您看，妮子、華子這四個孩子都在上學，秋後妮子有可能就要上高中了，他們也越來越大，開銷也越來越多。我現在供他們幾個真是感覺吃力呀。不行的話，就不讓艷子上學了吧。” “這哪行呀？嘉恒呀，小五要是在這麼亂淘氣，沒人管，這孩子可就荒廢了呀！弄不好還會不學好，走歪呀!”爺爺焦急地說。 “唉！為了供這幾個孩子上學，咱家已經負債累累了，這妮子一旦考上高中，花費肯定會更大。這可咋辦是好呀！”嘉恒無可奈何的聲音傳了出來。 是呀，生活是復雜的、艱難的，社會是現實的、無情的。盡管父親拚盡全力，除了本職工作，隻要有活乾，他都肯不辭辛苦的去乾，但架不住孩子多，又都要上學，開銷大，終歸入不敷出，日子過得非常艱難。 爺爺和父親的話，殘酷的驅趕走了她的喜悅，她默默地把錄取通知書塞進貼身的衣服裡，挑開門簾，走了進去…… 帶著一疊買來的燒紙，失魂落魄的何妮跪在媽媽墳前痛哭流涕，：“媽呀，你咋這麼快就走了呀？妮子都沒能看您一眼呀。媽呀，您撇下了爺爺、爸爸，也撇下弟弟妹妹們，我們的日子可咋過呀……我的媽呀，您可是我的主心骨兒呀，咋就不管我了呀……” 何妮聯想到母親為家為孩子，操勞不已，好不容易剛有些起色，不料還沒等一家人鬆一口氣兒，她卻突然間撒手人寰，這讓一家人如何承受得住。再聯想自己的處境，往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迷茫的她直哭得天昏地暗，不知哭訴了不知多長時間。 本來，意料中的錄取通知書使何妮泛起了美麗的幻想和憧憬，她的心裡感到無限的歡欣。爸爸的話，無異於晴天霹靂，她的美夢被粉碎了。是啊，爸爸說得確實是事實。這兩年，雖說弟弟經常到附近的河裡捕魚撈蝦，到山上采蘑菇、野果子賣了換錢，畢竟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呀。 晚上，何艷在一旁輕輕地打起了鼾聲，何妮為妹妹蓋好被子，默默地合衣依靠在床上，沉思著： 天呀，請你開開恩，幫幫我吧！命運之神呀，你為啥總要捉弄我，讓我麵對這艱難的抉擇呀。 媽呀，您要活著該多好呀。如果您活著，不管我受到多大的委屈，我也能有個人傾訴呀。現在您走了，縱然爸爸還是那樣的愛我們，但是，有太多的事情我們不好去溝通呀。由於環境的折磨、生活的艱難，爸爸也明顯的蒼老了很多，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都明顯增多了。 弟弟妹妹們都已經在逆境中成長起來了，但是苦難總像影子似的伴隨著我們。現在，我終於考上重點高中了，可是，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這樣會給爸爸增加更大的壓力，艷子也該上學了。媽，您說，我該咋辦呀！ 想到此，父親那聲沉重的嘆息似乎一遍一遍的在她的耳邊回響。這時的何妮，臉色蒼白，在一陣激動之下，她再也按捺不住心頭那股壓抑了很久的悲傷，雙手掩臉，淚水像突破提防的洪水，剎那間奔流出來。 此刻，她的心悲戚煩亂，思潮奔湧，一股悲傷之情在體內奔騰，突然間，心裡湧起了一股難言的空虛與寂寞，整個空間都變得穆穆然的死寂，這個死寂冷清的空間，就像要把她吞噬了一樣。 一時間，她無法排解心中的鬱悶和擺脫家庭加予的種種壓力，完全陷入淒苦與無助之中。以前堆積在心上的所有痛苦與哀愁，一股腦兒湧上心頭，歡樂的記憶已不再是歡樂，而悲哀的回憶卻仍舊是悲哀，沒人了解她內心的淒苦。 何妮這個堅強聰穎，過早品嘗著生活艱辛的女孩，在生活的擺布下、在無形的心靈桎梏下，又一次被一紙錄取通知書困擾住了。這畢竟是與她同齡人夢寐以求的殊榮，是多少人夢寐以求，通往幸福生活的天梯呀。極度的悲觀使她消極、厭煩，甚至使她產生了可怕的念頭：這樣活著也太難了，還不如一死百了，早日解脫來得痛快些。 “大姐。”何艷夢中叫了一聲，翻個身又沉沉的睡去了。這一聲‘大姐’把何妮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一把拉了回來： 唉……，我雖然是姐姐，但媽媽已經不在了，我是這個家裡的老大，是長女，我有責任照顧弟弟妹妹，讓他們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她抬起頭，望著窗外依稀的月光，心裡喊著：媽，你是不是在天國看著我，我若是當了逃兵，既便死了，你也不會見我，對吧……我不能執著地隻為一個目標而活。因為現實讓我別無選擇，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該重新規劃一下自己的將來，是不是可以犧牲自己，成全弟弟妹妹們？這樣一來，不僅幫助了爸爸，還能把精力投入到照顧爺爺，督促弟妹讀書學習上去，也許這樣一來，這個家就更好了。 她，經過多少次的內心交戰，多少次的理智掙紮，心裡那份母性和親情力量的牽係和感召，又使她不忍拋下她的責任。她要直麵人生，要堅強地活下去…… 她，依舊茫然的依靠著床頭，模糊的淚眼似乎在凝視著那漆黑而又瞬息萬變的大海，在傾聽著驚濤駭浪的拍岸聲…… 一陣陣痛苦的浪潮翻滾而來。又翻滾而去。它終於引發了共鳴，洶湧的波濤，卷起了她心中的怒吼。 主意一定，心裡舒服多了，也平靜了很多。何妮從衣服裡掏出錄取通知書，認真的放在床被底下，脫衣服睡覺了…… 轉眼，新生紛紛入學了，隻有何妮還沒有動靜，開學後的第三天，何妮的初中班主任杜老師來了。 “嘉恒老哥，今天高中來電話問我，說何妮沒去報到上學，我來問問何妮怎麼沒有去報到呀！” “什麼？杜老師，您是說我們妮子考上重點高中了？我怎麼不知道呀！妮子、妮子！” 何妮聞聲跑了出來：“杜老師，您來了。” “我來問問你怎麼沒有去高中報到。” “是呀，妮子，既然考上了，你咋沒去報到呢？這可是你多年的夢想呀！” “杜老師、爸，我不想再念書了。我想讓艷子他們上學，讓他們能學到知識。我可以幫助爸爸照顧弟妹、照顧爺爺。” “我不要你幫助，妮子，去上學吧。聽我的話，去上學。” “爸。我不去了，您不僅要照顧爺爺、還要供弟弟妹妹們上學，太辛苦了。我可以幫您的，我可以的……”說著、說著，何妮哭了起來。 看著何妮那悲苦的樣子，杜老師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嘉恒看著這個懂事的女兒，猛地蹲在地上，難過的流下了淚水。 “爸，我跟您商量個事，把通知書給我媽燒了吧，讓我媽知道我考上重點高中了，讓她也高興、高興。” “好，明天我和你們姐弟幾個一起去。” 次日上午，蘭英的墳前整整齊齊的擺放著貢品，嘉恒掏出火柴，點燃了那張大紅的錄取通知書：“孩子他媽，妮子考上重點高中了，她把通知書給你送去了，讓你也看看，高興高興。你好好看看，保佑我們的幾個孩子吧。” 很快，那張通知書便化為了灰燼，何妮的心似乎也隨著那紙通知書飛遠了。從此，隨著何艷入學開始，何妮告別了校園生活，開始了新的人生之旅。 春天以後，登臺村辦起了初級班小學。考慮到何家的實際困難，回村的何妮走馬上任，到學校當了教師。這期間她在家裡吃飯，不管好壞，總能填飽肚子，因此身子骨明顯地壯實起來，個頭又躥高了一截，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加之她身上透露出來的那種有文化的素質，使她各方麵都給人一種很不一般的印象。 她特別喜歡這份工作和喜歡與孩子們打交道，盡管學校離家較遠，她也不願住在那裡，不論多晚都趕回去，父親照顧弟妹和爺爺、三爺爺。 轉眼間，她在村裡教書已經快一年了，家裡的光景仍然馬尾拴豆腐——連提也不能提……糧食不夠吃；錢更是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在這一年的時光裡，爺爺更老了，父親的身體也比前幾年差了許多。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終於能進入本村的學校當了教師。 眼下對於一個農家子弟來說，這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營生。這一年裡，她掙的工分和大哥一樣多；而且每月那幾塊錢的補貼，把家裡的帳債也償還了一部分。十多年來，她都是向家裡索取，現在終於給家裡貢獻一點什麼了。她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大人。 在學校，她帶三年的語文和全校各年級的音樂課。另外兩個教師生帶小學各年級的課。 一塊共事的三位老師各有各的特點。 李老師一身質地很好且裁剪得體的中山裝，故意把裡麵的白汗衫的領子從脖項裡豎著。上衣口袋裡總插著一隻大黑頭鋼筆。他工作很負責任，布置起事情來，第一點，第二點，第三點……頭頭是道。 趙秀蓮年齡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師，本人一切方麵都很謹慎。她是一個很自愛的人，無論公事還是私事，都做得乾乾練練，無可挑剔。在登臺村人看來，雖然趙老師住在他們村，但她似乎並不屬於這個天地，就象外麵來的一個女工作人。 在日常生活中，她嚴格地把自己放在何家大女兒的位置上。在家裡，她敬老、尊大、愛小；在學校中，她更是有分寸地表現自己的修養和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農村，你首先要做一個一般輿論上的“好後生”——當然這是一個很含糊的概念——才能另外表現自己的不凡；否則你就會被公眾稱為“搖頭尾巴晃”乾不成什麼大事！ 春節臨近，學校的工作正進入繁忙階段。因快要進行期終考試，教師得分別給學生們輔導功課。有些學習特別差的同學，還要單另給“吃小灶”。 班上有個叫劉永孩子數學不錯，但語文很差，連篇簡單的作文也寫不好。何妮對這孩子的功課很著急。 這一天下午她改完作文後，發現劉永的作文滿篇都是胡言亂語，便臨時決定晚上去給這孩子好好開導一下。 劉永父母見何妮進了自家門，猛一下反應不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竟然呆住了。劉父倒立刻親熱而尊敬地拉過來一個凳子，說：“老師，你快坐！” “劉永這孩子的作文底子太差，我是專門給他輔導來了！” 夫婦兩個才明白了過來。夫妻倆立刻忙亂起來。先用大碗給何妮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著到鍋上炒南瓜籽去了。 何妮便開始給劉永講解如何寫記敘文。劉父看她如此認真地點化他的兒子，便在旁邊虔誠地撥弄著照明的煤油燈…… 盡管何妮他們工作很努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ｏm 可沒過三年，村中的學校就垮了。這個班大部分學生都回了家，剩下一兩個願意繼續上學的，也都轉到了鎮上的中心小學，何妮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師職務。兩年多的教師生涯結束了，她不得不回家當了農民。 為了感謝杜老師，她給杜老師寫了一封長信： 尊敬的杜老師：您讓我感覺到了人間的溫暖。您對我的關心和關切，特別使處在目前心境下的我感覺到它的難能和可貴，使我熱淚盈眶。您是那麼和藹慈祥，值得我敬仰和尊敬。 …… 盡管近來我受到的打擊，使我有了一直埋藏在心裡的辛酸，像一道受創的烙痕，曾使我這個飽受委屈的孩子在夢中哭醒，但我盡量不去回顧那些令人傷心的往事。因為，那些已無法挽回和彌補，人生的路也隻有朝前走而無法周而復始。 …… 您曾對我說：“生活是復雜的，一個人能否取得成績，成就事業，那得看本人的潛質，是否持之以恒，你規劃好了自己的道路，就要向著自己的目標勇敢的走下去。這也許存在諸多的矛盾，存在著艱難困苦。隻要肯努力，就能在生活的領域裡開出美麗的花朵…… 每當我想起您的這些話，就在精神上給了我極大的鼓勵和支持，難道我能辜負老師您對我的寄望嗎？ 因此，我必須振作起來，勇敢的接受生活對我的考驗，鍛煉在逆境中駕馭自己的能力，在人生的道路上奮勇向前。 …… 看著這封信，杜老師知道，何妮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