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伏了一個冬天,村口的桃樹枝條上開始星星點點地冒著綠色。房前屋後的積雪也開始慢慢融化,天氣依舊冷得緊,裹在身上的棉襖還不著急脫。 河坡上的青草已經露出了嫩芽,又一茬新生的蘆葦在老茬的蘆葦根旁開始冒芽,有點鄭板橋筆下:“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乾為扶持”的意境味。河岸邊的水坑裡,還結著冰。幾個孩子裹著肥大的臟舊棉襖,像個狗熊,或用腳,或用石頭,將這冰麵一個個地破開。 陳根民趕著牛車,化雪的路麵坑窪泥濘,好在牛和自己是一個好搭檔,不用陳根民招呼,牛自己就循著好路走,遇到全是泥坑的路,就放下速度。韓光宗坐在後麵,扶著裝乾貨的麻袋。 韓光宗是被陳根民拉來幫忙,眼下地裡並無農活,他也沒什麼打緊的事。陳根民集了一車的乾貨,他要想辦法盡快把這些乾貨給賣了,否則今年的新貨上來,他這舊貨就賣不上價了。於是拉著韓光宗一起,趕著每月十五的大集,再多占一個攤位,想來這樣賣地快些。 老牛拉著車,平穩地走過了泥濘的道路。陳根民有些得意地回過頭對韓光宗說:“我這牛,比人還靈性些。” 韓光宗說道:“之前在省城裡,看見有人馴猴、馴鳥的,人畜語言不通,竟然也能一物降一物,稀奇,稀奇。” “那你錯了,馴猴,馴鳥少不了打罵,我這是伺候出來的感情,和那些雜耍的販子不一樣。那日本人和咱一樣都是娘生爹養的,按理說應該有個人味,他們崇尚什麼狗屁的武士道精神,自己把自己當畜生訓,泯滅了人性,淪落成了畜生,還滿口效忠天皇。他娘的狗日的,這幾年在咱的地界上,就他娘的叫得歡。”陳根民越說越激動,牙齒咬得吱吱作響,眼睛充血變紅,一臉的憤慨。牛車慢悠悠地前進,留下兩道長長的車轍印…… 估摸著趕了一半的路。迎著麵走來一對男女,男的估摸二十多歲,身形板正,身穿藏青色的襖子,帶著一個水獺皮帽子,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臉。旁邊的女人估摸五十來歲,身著一個花布棉襖,身形佝僂,腿腳軟得像一團棉花,看起來好似生了病一樣。男人攙扶著那老婦一點點地迎麵走了過來。 男人在路旁的田埂邊上,看到一塊乾凈平整的石頭,便扶著老婦坐了下來,然後從隨身的包袱裡翻找著什麼東西。老婦腦袋泛起了迷糊,身體一歪,仰頭栽進田埂旁的水溝裡,男子趕忙丟下包袱,跳進溝裡,想要將老婦抱起。奈何婦人和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沾了水,好似千斤,任憑男子如何喊叫,用力,老婦還在水窩裡趴著,動彈不得。 韓光宗見此情景,趕緊跳下車過去幫忙。老婦被救了上來,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在往下滴水,額頭也被蘆葦茬戳破,往外冒著血。 男人看了看陳根民的牛車,猛然朝著韓光宗跪了下來,並拿出身上僅有的一塊大洋遞了上來,說道:“兄弟,您行行好,救救我娘,這天寒地凍的,錯過你們,我們就必死無疑了。”韓光宗趕緊扶起男子。男人把頭上的水獺皮帽子往上挪了挪,韓光宗看清了這個男人的臉,大喊了一聲說道:“胡耀祖!” 韓光宗沖著陳根民大喊一聲:“叔,快掉頭回家!”還沒等陳根民緩過來,韓光宗將老婦抱上了車,將身上的棉襖披在老婦身上,露出裡麵的敞口單褂。 牛車掉了頭,邁開腳力往回奔,胡耀祖和韓光宗一路小跑跟在後麵。 屋子裡升起爐火,一股暖意襲來。婦人躺在韓光宗的床上,睡著了。胡耀祖換上韓光宗的衣服在爐子邊搓著手烤火,眼裡滿是感激。 此刻,韓光宗在高茂堂的家裡給他們熬著薑湯。高茂明從屋子裡拿出來一件破舊的棉衣,披在韓光宗身上。韓光宗忙得都忘了身上還穿著夏天的敞口單褂。 “叔,給你們添麻煩了,那個人我認識……”韓光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知道自己如今又帶回來兩個人,這幾張嘴,可是吃一個鍋裡的糧。 高茂堂麵露難色,有些為難地說道:“哎,眼下這日子越來越亂。這撐得了一時,可撐不了一世。我看那兩人的穿著模樣,估計也是逃難的。你回頭問下他們可有去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不是叔不講情麵,隻是這日子實在沒辦法過了。” 韓光宗連連地點頭,從口袋裡掏出自己僅剩的兩塊大洋,放在高茂堂手裡:“叔,拿著,這是他們給得房錢,飯錢。” 高茂堂看著手中的錢,像是燙手的炭火,燙得他不是滋味。 陳根民坐在自己的院子裡,看著一車的乾貨,罵自己耳根子軟,見不得慘,錯過了這次的大集,再等半個月,自己的這一車東西可就賣不上價了。 晚上,婦人醒了。胡耀祖先是給她喂了一碗薑湯,等他娘身子暖了之後,又喂了一碗稀粥。高茂堂兩口子也從旁邊的院子過來了。陳秀珍走到床前問道:“老姐姐,你們這是打哪來?” 這婦人正是胡耀祖的娘親,叫譚清舒,好像和譚嗣同是同宗本源。譚母撐起了身,說道:“逃難來的,現在無依無靠,隻能來尋一下親家。” “你親家住在哪裡?附近十裡八鄉的人,我也認識不少的,你和我說說,我也好給你掌個燈,明個眼。”聽到譚清舒有個去處,陳秀珍也就安心了一點。 “這親家是孩子他爹生前給定下的,如今他人也過世了。我那親家,具體家在哪裡,我也不知道,隻知道給了人家三塊大洋的定錢,對方給了一個煙布袋子算是信物。”說完,讓胡耀祖從包袱裡拿出了那個煙布袋子。 不等胡耀祖將布袋子交到譚清舒手裡,高茂堂一把搶過煙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帶著哭腔地說道:“我就是你尋的那個親家啊。”屋裡四下無聲,每個人心裡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