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在淮河水麵蕩漾著碎金。河水在引力的作用下扯下外衣,露出大片光滑赤裸的灘塗地。胡得喜手拿一根柳條,柳梢上留下一叢柳葉像狗尾巴草一樣。胡得喜晃悠著手裡的柳條,趕著黃牛往前走,尋找新鮮的青草。一人一牛,慢悠悠地繼續向前走了十幾米。陡峭的河岸好像經歷過山洪爆發,形成一個扇形的沖積平原,胡得喜趕著牛從這個平原緩坡處下到河灘。 遠處的太陽露著魚肚白,在水裡又鍍上一層銀白。河灘邊青草長得繁茂,牛在河灘上留下深淺不一腳印和一坨大大的牛糞,胡得喜躲閃不及,牛糞撞擊地麵向四周飛濺,像唾沫星子似的濺了他一身糞泥點子。胡得喜用長滿繭子的手,拍了拍黃牛的屁股以示抗議,然後脫下自己發舊發黃的勞保鞋,下了河,將身上衣服沾染的牛糞洗凈。 胡得喜年近三十歲了,臉上一直外露著病態的白,至今也沒討到老婆,這也難怪,哪個女人願意和一個“憨掉”的男人搭夥過日子。 要說這沿淮村,有“一怪“二瘋”三憨”的說法。這“一怪”指的是一個叫“毛蛋”的人。“毛蛋”本家姓黃,村裡的人都是“毛蛋、毛蛋”的喊他,幾年後竟然沒有人記得他的全名了,當然這也並不重要。“毛蛋”無論春夏還是秋冬,都像一隻打卷的刺蝟,將整個臉埋在結了垢的頭發裡。村裡的年輕人打有記憶的時候,就沒見過他究竟是什麼樣,這倒讓一些小孩子們越發好奇,覺得奇怪。因此,“毛蛋”這“一怪”的名聲就傳開了。 某年冬天,“毛蛋”窩在他用塑料大棚搭的草棚裡。草棚裡麵沒有床,也沒有任何像樣的物件,棚子的最裡麵,是麥稈和麥瓤混合鋪成的草墊子。“毛蛋”就穿著衣服,窩在草墊子上,隔絕著來自大地的寒。西北風裹著風雪將草棚上的塑料薄膜吹得呼呼作響。寒風依舊能穿過人眼看不見的空隙吹進來,在棚子裡漏風的地方沁染出一片白。 “毛蛋”身上裹著百家衣——村裡女人會把自家男人、孩子穿舊的衣服丟給他。“毛蛋”躺在草墊子上,縮成一團,不知有沒有睡著。幾個孩子淘氣,往屋裡丟炮仗,帶著火星的鞭炮在西北風的加持下,點燃了“毛蛋”的草棚子。那天,“毛蛋”的草棚成了村裡最暖的地方,沖天的火光不顧大雪,硬是在這寒冷的冬天開出了最耀眼的花火。 “毛蛋”身上的百家衣也被燒著了,他跳進雪堆裡,打了幾個滾才將自己身上的火給熄滅。棲身的棚子燒了,天依舊的寒。“毛蛋”窩在村裡的稻草垛子裡硬抗了幾天的風雪。直到“縱火犯”的幾個家長,在“毛蛋”燒毀的新家上又重新搭了一個新的棚子,這個事才慢慢平息。 從始至終,“毛蛋”都沒有找任何人的麻煩,沒說過一句埋怨、罵人的話,他將一切都看得很淡,好似自己遭遇的不幸,隻關乎他的肉體,影響不到他的精神。他像一顆有思想的葦草,任憑風吹雨打,也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後來“毛蛋”死了,具體不知道什麼原因,最大的可能性是得病死的。因為聽當年縱火燒了“毛蛋”草棚子的主犯張四火說,“毛蛋”死的時候,撐棚子的竹竿上掛著幾個醫用的吊水瓶。 “毛蛋”死在夏天,那時正值江淮地區梅雨季節。淮河水位連夜暴漲,淹沒了河岸上種的莊稼,村裡的人連夜下水搶收地裡的花生,黃瓜,辣椒等蔬菜。等水沒了人高,沒搶收上來的瓜果蔬菜就成了河裡魚蝦的食物。 梅雨季節,潮濕的空氣中帶著腐臭,最先發現“毛蛋”死亡的是村裡的赤腳醫生杜海,“毛蛋”生前瞧病用的吊水就是他給打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杜海看病沒收“毛蛋”的錢,一是可憐他;二是因為他的侄子也是縱火燒了“毛蛋”草棚的孩子之一。 “毛蛋”的屍體開始發臭,杜海找到了“毛蛋”幾個姓黃的本家,都是些叔伯堂兄的關係,都沒出“五服”,上麵都是拜一個祖宗的,但這些人和“毛蛋”平日裡也不走動,更不算親。等把三五個本家湊在一起,已經到了晚上八九點鐘,“毛蛋”的草棚裡沒有拉電線,幾個本家隻在草棚裡找了幾根手指長短的紅蠟燭,索性全部點燃,紅光映照了草棚,洋溢著喜氣,隔著塑料的棚子發出了紅色的氤氳。幾個本家沒人願意處理“毛蛋”的後事,激烈的爭吵一直持續到半夜。紅色的蠟火在爭吵聲中顫顫巍巍,在破舊的桌子上流下“紅淚”。 幾經商量合計,“毛蛋”的屍體被破舊的草席裹上,丟上木筏,幾個姓黃的本家劃著船向淮河中心劃去。夜裡,冷冷的月光在寬廣的河麵灑下光輝,水中的魚蝦在啃食淹沒在水中的瓜果。淹沒在水中的柳樹依舊繁茂,在河風的吹拂下輕撫著自己的濃密乾凈的發絲。船在水麵上畫出“V”字形的浪,預示著這場密謀的成功。“毛蛋”的屍體順流而下,姓黃的幾個本家抽著煙凱旋。後半夜裡,“毛蛋”的住所又燃起了一把火,火光沖天,夜裡棲息在樹上的鳥驚起了一陣寒顫。 白天,人們依舊串門聊天,下地做活,“毛蛋”的死在村裡麵驚不起一絲的微波。他曾存在過,但是卻沒有人在乎他的存在。隻剩下草棚燃燒後的灰燼在風中打著旋,迷了過路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