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窩囊廢(1 / 1)

晚上,胡得福洗好了腳,躺在床上,床邊的洗腳水也懶得去倒。宋錢珍走進屋裡,看見盆裡的洗腳水在地上濺了一攤,對著床上的男人罵道:“瞎了你的狗眼,洗個腳還能把地上弄上水。洗腳水也不知道倒,懶得屁眼爬了蛆。就知道跟個大爺似的,在床上躺著,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你看看你家老二,都一個男人下的種,都是一個女人肚子裡生出來的,我怎麼就瞎了眼,嫁了你這個窩囊廢。”   胡得福側過身,假裝沒聽見自己女人的咆哮。他從被褥下麵的草席墊子上撥出一個麥草秸稈,開始扣牙縫裡發了臭的食物殘屑。   自從胡得祿回村開廠之後,自己的女人宋錢珍每天當著他的麵,翻來覆去就會說這幾句話,聽得得福耳朵裡都快長繭子了。胡得福懶得理會眼前的女人,這個女人尖銳的嗓門比他二弟得祿放炮炸山的聲響還具穿透性。   自從第一次去找胡得祿失敗之後,胡得福在自己女人的指示下又去找了胡得祿幾次,但每次都撲了空,這讓胡得福覺得自己的弟弟有意在躲著自己。   得祿石料廠開業的那天,得福站在人群裡看著自己弟弟西裝筆挺地站在鎮長蘇強東旁邊,然後扭過頭,看見唐明禮人模狗樣地站在本該屬於自己的位置上,打心裡的那個氣呀。本來想等人群散了之後,當著麵截下得祿。哪知開業典禮一結束,胡得祿就開著自己的小車,載著蘇強東和唐明禮往城裡去了。   宋錢珍見床上的男人沒有反應,緩了語氣,說道:“趕明天你再去得祿的廠子裡找他一趟。我打聽過了,他廠子這幾天活忙,人都在廠子裡待著,到了晚上才開車回城裡的小別墅去住。你們兄弟幾個和爹娘沒感情,兄弟間也不至於寡出水吧。畢竟是一奶的同胞,想當年還是你領著他們去討飯的,沒你這個當哥哥的,你那兩兄弟早就餓死了。”   胡得福側過身說道:“你別忘了,當初是你勢利眼。他打瞎了朱家兄弟的眼睛,上咱這裡拿些錢,你不借也就算了,還一陣冷嘲熱諷。如今人家翻了身,掙了錢,你又想熱臉貼他冷屁股,想得到美!你看咱家老三家去找他了嗎?窮親戚,富路人,就是這個理。”   宋錢珍又提高了嗓門,說道:“你去不去,不去這日子就沒法過了。”說完,宋錢珍一腳將盆裡的洗腳水踢翻在地,水濺得到處都是。   胡得福咬著牙,攥緊了拳頭。他壓住了心裡往上冒的火,沉著氣地說道:“發那麼大火乾嘛,我去還不行嗎?”   第二天一大早,胡得福腳踩在鬆軟的石子路上,往得祿的石料廠走去,心窩子裡卻“咯噔~咯噔~”地響。   胡得福進了得祿石料廠,看門的老李頗有眼見地給他開了門。胡得祿昨天夜裡喝多了酒,索性就睡在了廠子裡。胡得福進來的時候,胡得祿此時正在刷牙,嘴裡滿是泡沫。胡得福看見胡得祿嘴上的牙膏沫子,嚇得腿有些發顫。因為金廣發中毒被殺的時候就是滿嘴的泡沫,他此刻又想到了那個可怕的夜晚。   此時,胡得祿餘光瞥見了胡得福,因為自己嘴裡全是牙膏泡沫,也就把他晾在一邊沒有說話。胡得祿將一口清水灌進嘴裡,將泡沫沖洗乾凈。胡得祿刷好牙之後,徑直往自己的辦公室裡走去。胡得福緩過神來,跟在胡得祿身後也進了辦公室。   胡得祿辦公室鋪的是木質的地板。胡得福每走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下一個深淺不一的灰腳印。兄弟兩人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麵,胡得福顯得有些拘謹。   胡得祿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哥哥。隻見胡得祿的兩鬢的頭發已經摻雜了很多白發,額頭上的皺紋堆砌在一起,眼睛灰蒙蒙的沒有光彩,身形瘦弱,腰背也有點佝僂。胡得祿依舊沒有說話,而是從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先給自己點上,然後將打火機和煙盒推給胡得福。   胡得福將自己粗糙的雙手,往身上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後有些笨拙、顫巍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他用不好打火機,從上衣裡拿出火柴點著了煙。   空氣中,彌漫著煙氣和火柴燃燒的味道。胡得祿猛抽了兩口煙,煙頭上的煙絲燒得飛快。胡得祿仰著頭,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剩下的半支煙還沒抽盡,就被他放在煙灰缸裡掐滅了。   胡得祿慢慢地說道:“我回村都快半年多了,也沒見你來找我。今天是刮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胡得福臉上露出苦笑,說道:“找了好幾次,都尋不到你人。後來怕你忙,就沒再找你。今天中午你嫂子在家做了飯,讓我喊你回家吃飯去。”   胡得祿反問道:“我還有家嗎?當初我闖了事,想從你那拿點錢,我那好嫂子是個疼弟弟的主,不借錢就算了,還把我羞辱了一頓,但這件事,我沒記恨你們。我當年不是一個東西,自己怕事跑了,把老婆丟在家裡,你們做哥嫂的平日裡有照顧過她嗎?她生病住院時,你們出錢、出力去醫院看過嗎?現在我老婆死了,我結婚用的房子也被你們霸占了。這些事,我看在咱們兄弟的情分上,不去找你們算賬就已經不錯了,你還有什麼臉麵來見我。”說到最後,胡得祿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在咆哮,壓抑了那麼久的怨氣也突然找到了發泄口,全部噴發了出來。   胡得福臉色鐵青,一身鄉野農夫的打扮讓他覺得和現在所處的環境格格不入,剛點燃的煙頭被他緊緊攥在手裡。   胡得祿剛才一通話發泄完,感覺消了氣,說道:“我現在還能見你,是因為你在災荒的時候,你帶著我和得壽討過飯,是你豁出了命,護住了我和得壽。剛才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記恨你,但是心裡的這個坎卻過不了。”   胡得福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說道:“是哥沒用,攤上那麼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心狠啊!我做什麼事她都攔著。”胡得福眼裡閃著淚光,他對弟媳黃美芝的死也有愧疚。   當初為了給胡得祿平事,胡耀祖將自己身上的積蓄已經榨乾了,自己也欠了一大筆外債。黃美芝生病住院的時候,胡耀祖已經拿不出錢了,醫院也打不了欠條,黃美芝自己婆家的幾個兄弟姊妹們也不問事。當時胡耀祖曾上門找過自己,懇求自己借些錢給黃美芝看病,但自己的婆娘攔在中間,雖說這錢算他胡耀祖借的,但是畢竟胡耀祖上了年歲,萬一哪天人沒了,這錢追討不回來,難道去找那個“憨子”胡得喜要錢。宋錢珍辱了一番話,將胡耀祖趕走了。胡得福想到這心裡越發悔恨,如果當時自己婆娘願意借錢出來,墊了醫藥費,黃美芝也不會病死在醫院裡。   辦公室裡的兩人陷入了沉默。外麵山上傳來的放炮聲將辦公室的窗戶震得嗡嗡作響。桌子上飄著茶葉的水杯也在聲波中失去了平衡,摔在了地上碎了。   胡得祿收拾了一下心情,語氣冷而短促地說道:“你說吧,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   胡得福低著頭說道:“現在你兩個侄子在鎮裡住宿走讀,家裡開銷大,指望著田裡的糧食也換不來多少錢,想看看你這裡有什麼可以乾的活,謀個工作。”   胡得祿看了看胡得福纖弱的身板,有些動容地說道:“你還是好好種地吧。這采石場來錢是來錢,但在這裡麵工作的人,哪個不是在拿命換錢。十個人入了這行,能活著走出去的不到三成。要麼是碰到快炮,來不及跑被炸死的;要麼就是被炸塌的礦井給埋進去的;還有的就是日了黴,被山上炸飛的石頭給打死的。你們眼紅我賺了錢,卻不知道我有今天全是靠命換來的。”   胡得祿脫下身上的西服、襯衫,光著脊背。他的肩上,腹部,以及靠近心臟附近都有大小不一的傷疤。胡得祿指了指這些傷疤說道:“這些都是炸山的時候,被飛過來的石子擊穿的,至今我身上還有十幾個碎石片子沒有取出來。我要不是當年豁出命,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用身子給老板擋下飛過來的石子,我也不會有今天。”   胡得祿將得福拉到門邊上,指了指遠處正在忙著收拾雷管的老石,“看見那個人沒有,家裡兄弟四個入了這行,如今就他還活著。要不是他家裡的女人是個藥罐子,孩子天生是個殘廢,他早就回家種田去了。”   胡得祿給了胡得福一些錢,打發他回去了。不是他心狠,因為他知道放炮開山的可怕。這工作生人乾不了,熟人乾得怕。胡得福走在路上,發覺來時的石子路竟格外地燙腳。他跳進一旁的田裡,繞開這些石子路回家去了。   胡得福回到家,將胡得祿給的錢丟在桌上,整個人一言不發的坐在地上。宋錢珍端著菜從廚房走了出來,看見桌上的錢,有些陰陽怪氣地說道:“就這點,打發要飯的呢。”   宋錢珍放下菜,用帶著油星的手蘸著唾沫,拿起桌上的錢,數了起來。宋錢珍嘴裡在數錢的功夫又冒出一句:“去得祿石料廠工作的事咋樣。”   胡得福依舊癱坐在地上不說話。宋錢珍加大了嗓門聲量,尖銳地說道:“問你話呢,老二那到底咋說,你啞巴了,還是聾了,說話啊!”   胡得福壓抑了很久的脾氣突然爆發,他掀翻了桌子,打翻本來用來招待得祿的飯菜,對著宋錢珍肥碩的大臉狠狠地抽了兩耳光,罵道:“都他媽是你乾的好事!”   屋子裡,打砸聲混著哭聲響成一片。胡得福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支扭曲變形的香煙,用手捋了捋,重新用火柴劃著,嘴巴裡長長地出了一口煙氣,覺得內心前所未有的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