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得壽父子(1 / 1)

洋洋出意外那年剛好快要參加畢業會考,升初中。那一年,胡得壽依舊整天在瓜田,西紅柿田裡兩頭招呼著,西瓜和西紅柿同季節成熟,可忙壞了胡得壽和他的婆娘楊桂琴。白天,為了防止惱人的麻雀啄成熟的西紅柿,胡得壽和楊貴琴在西紅柿的竹架子上綁上紅的、藍的、白的、黑的塑料袋,然後又用麥草、破衣、破帽紮了幾個草人立在田裡。   風吹著各色的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音。鳥雀們害怕,不敢在胡得壽家的西紅柿田裡落腳。後來,鳥雀們識破了人類的伎倆,膽子越來越大,直接飛到竹架子上,用尖銳的鳥喙去啄食這些被太陽曬化的塑料袋子,好像在宣告著自己的勝利。   田裡的西紅柿成熟速度比西瓜快,一夜的功夫就由青色變成了紅色。晚上,胡得壽為了防止村裡人嘴饞來田裡偷西紅柿,偷瓜,就帶著洋洋睡在田裡。破舊的木床,四條腿上綁上竹竿,撐起一個白色的蚊帳,父子倆睡上去,但凡翻身、伸腿有個動作,木床就“吱呀~吱呀~”地叫喚,與周圍的蟲聲、蛙聲響成一片。   晚上夜空明朗,星星也亮得耀眼。洋洋睡在木床上,抬頭就能看見滿天的星河,他在繁星中找著北鬥七星的矩陣。微風拂過皮膚,夜晚田裡的風顯得分外的涼爽。   半夜,洋洋睡不著,下麵的“小鳥”像關不緊閥的水龍頭,洋洋不時地下床,沖著瓜田裡的瓜秧撒尿。夜裡,風改變了方向,空氣中充滿著尿騷味。   聽著洋洋翻來覆去鬧出的動靜,胡得壽雖然乾了一天活,身子酸軟,但是睡意完全被打散了。於是,胡得壽起了床,帶著洋洋開始進行夜裡的巡查工作。父子倆先打著手電在瓜田,西紅柿田裡巡視了一圈,見四下安全。胡得壽便打算帶洋洋去看夜晚田邊小河裡的熱鬧。   手電筒的光柱在黑夜中劈開一條道路,蚊蟲、飛蛾繞著手電打出的光柱上下翻飛。路上一隻隻癩蛤蟆,青蛙被腳步聲驚動,或爬,或跳,躲得遠遠的。父子倆走到田裡的小河邊,胡得壽將手電的光束往河裡麵一打,隻見大片龍蝦側著紅身子、青身子,側躺在水草上曬著月光;大魚帶著小魚在水裡遊得自在;水蛇捕到一隻倒黴的青蛙,正緊緊地用細長的身子將它勒死,忙著進餐;紅色,白色的蜘蛛在蒲葦叢裡織著網,等待獵物自投羅網;螢火蟲星星點點的光亮在草叢間巡航;手電的光束驚擾了正在窩裡孵蛋的水鳥,大鳥逃進了茂密的水草裡,發出尖銳短促的叫聲,隻剩下窩裡淡綠色帶著斑點的鳥蛋暴露在月光下。洋洋看著眼前的事物,既稀奇又新鮮,他第一次知道農村田間的夜晚比白天還熱鬧。   第二天因為是周六,洋洋不用去上學,昨晚田間的熱鬧讓他興奮得睡不著,以至於白天太陽都曬到屁股了還不願意起來。   胡得壽和楊貴琴五六點鐘就開始采摘西紅柿和西瓜了,拖拉機的車廂鬥裡一半紅一半綠的堆著。胡得壽是個急性子,催促著自己的婆娘趕緊裝貨,裝完了貨,他要趕緊去城裡搶個好的擺攤位子。擺攤子一個人忙不過來,楊貴琴又要在家給新茬的西紅柿點花,因此,洋洋就必須跟著胡得壽一起去城裡賣貨。   六月末的天,太陽已經升高了溫度,擺攤賣貨是一個既枯燥又繁瑣的活,因為要回應各種老媽子囉裡囉唆地詢問以及砍價。洋洋不願意去,他周五下學的時候就約了韓慶生的兒子虎子一起去淮河邊撿河蚌。他會順帶抱一個西瓜過去,等兩人撿河蚌撿累了,就坐在河沿邊上,用手把西瓜砸開,然後一人一半,用手掏著瓜瓤吃,洋洋覺得這是吃西瓜最正確的方式。   洋洋看不上張曼麗吃西瓜的樣子,每年自家地裡的頭茬瓜熟了之後,胡得壽總會挑幾個大的西瓜,送到學校給老師們嘗鮮。張曼麗喜歡用刀將西瓜切下薄薄地一片,輕點紅唇一小口一小口的將西瓜含化了,咽進肚子裡,有點《紅樓夢》裡林黛玉無病呻吟的感覺,這種精致到骨子裡的吃樣,讓洋洋看得整個人發了麻。   胡得壽催促著洋洋快些起床,跟他一起去出攤,但是喊了幾聲,見洋洋沒有回答自己,頓時火氣躥了上來。胡得壽走到木床邊,不由分說,一腳將木床踹倒。可憐的洋洋整個人被帶翻了出去,地裡去年留下的舊豆茬將他的手掌戳破,白色的蚊帳像一塊白布,覆蓋在他弱小的身上,帶著幾分喪事的不吉利。   洋洋扯著謊說自己的身體不舒服,不願跟胡得壽去賣貨。胡得壽知道洋洋想偷懶,再加上乾了一早的活,身上起了汗,人也有些燥。隻見胡得壽一隻大手鉗住洋洋的腦袋,一隻手揮舞著木棍狠狠地往洋洋身上打了幾下,發出一陣悶響,洋洋哭著被趕上了車。楊桂琴看了看自己的男人,不敢吭聲,她一邊繼續往籃子裡裝紅了“臉”的西紅柿,一邊心裡又開始咒罵眼前這個殺千刀的男人。   胡得壽從拖拉機的屁股座椅下拿出搖把,走到機頭前將“Z”字形的搖把插進機頭上的“鑰匙槽孔”裡。隻見胡得壽使勁地晃動著上半個身子,膀子上的肉在慣性的帶動下,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打著圈的轉悠,右手也跟著拖拉機的轉輪盤打起了圈,隨即拖拉機煙囪裡冒出一陣黑煙。拖拉機啟動之後,胡得壽整個人跳上車。拖拉機在繞過坑窪不平的田間土路後,開上了通往城裡的水泥路。   洋洋坐在車上,身上被打的地方依舊發著燙,整個人一言不發,對著麵前的西紅柿出著氣。他將細嫩的手指插進西紅柿裡,留下一個個血窟窿。   胡得壽變換了檔位,加快了速度。拖拉機機頭的煙筒裡冒出陣陣黑煙。路兩旁的白樺樹飛快地朝後麵倒退著。突然,路上出現一個大坑,拖拉機整個機頭,猛烈地顛簸了起來,機頭水箱裡的水也飛濺了出來。機頭顛簸過後,繼而是整個車廂的劇烈抖動。   洋洋坐在高高的西瓜堆上,隻顧著拿西紅柿撒氣,手沒扶穩車廂,整個人從車廂上仰頭掉了下去。這時,迎對麵疾駛過來一輛貨車,貨車的巨大的車輪從洋洋弱小的身上碾了過去。水泥路被染紅了一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胡得壽當場被嚇得臉色蒼白,幾度昏死過去……   洋洋的死一直折磨著胡得壽。他滿眼猩紅,本來茂密如鋼針的頭發在一夜間發蔫,變白。胡茬刺破皮膚肆意生長,讓他整個人顯得頹廢與悲慘。   胡得壽無法原諒自己這個罪魁禍首,他在心裡回想了成千上萬遍。如果當時不強迫洋洋跟自己去市集擺攤賣貨,也就躲開了這個災禍。但是自己這個急性子,恰恰就成了兒子的“催命符”。“天地有因果,萬事有定數。”村裡人深信神鬼的說法,都覺得洋洋的死是命裡的定數。小鬼在生死簿上訂好了時辰,怎麼都沒辦法改變的。   洋洋死後的一個星期,終日酗酒的胡得壽用剪子將衣服剪成布條,碾成了一截繩子,懸掛在房梁上。胡得壽伸出頭,踢翻了腳下的板凳,結束了一切的懊悔與自責。胡得壽上吊的繩子是用洋洋身前穿的衣服碾成的,上麵還有洋洋的乾透了的血跡,他覺得這樣死,也算給兒子一個交代了。   這一年,胡得壽辛苦種的瓜果一個也沒賣出去,爛在地裡成了鳥獸的腹中餐,田地的肥料。落日黃昏,胡耀祖癱坐在胡得壽的墳前,看著眼前一大一小的墳,他悲從心來,渾濁的淚水在眼裡打著旋,他無法給死去的妻子一個交代。   胡耀祖呆呆地在墳前坐著,直到黑夜將他包裹,眼淚化作露水……   後來胡得壽的婆娘楊桂琴改嫁給了隔壁村的一個單身漢,生了一男一女。那個男孩長到三歲的時候,看起來很像死去的洋洋。聽村裡人說,楊桂琴在沒改嫁之前,肚子裡就已經有那個男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