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麥子搶收完後,胡耀祖病倒了。胡耀祖蒼老的身軀躺在床上,眼睛裡泛著渾濁的眼淚,嘴巴一張一合,有氣無力地吸氣進氣。 胡得喜耷拉著腦袋,倚在門框上,聽著胡耀祖在床上發出輕微地嘆息聲。胡得喜望著空空蕩蕩的牛棚,覺得一切都完了。胡得喜心裡明白,如果胡耀祖死了,自己就失去了依靠,到那時他會連村裡的一條狗都不如。 胡耀祖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他告訴自己要活著,就像當年自己在日本人的手裡死裡逃生一樣,隻要活著就有希望,至少他多活一天,就能給胡得喜把這個家撐起來。 可能是命不該絕,胡耀祖熬了過來,從病榻上又重新落腳下了地,隻是腿腳不再麻利了,田地裡的重活也做不了,這對胡耀祖來說已經足夠幸運,他也知足了,至少這個家暫時保住了。 前幾天下了一場雨,路麵水坑裡的積水還沒被曬乾,不懂事的青蛙和蛤蟆在水坑裡產下一片片芝麻粒般大小的卵,這些蛙和蛤蟆的卵等不到長出腿從坑裡跳出去,就會因為缺水或者被路上走過的車輪碾壓致死。 沿淮村新上任不久的支書汪保全風風火火的在路上快步走著。汪保全長著國字臉,身材微微有些發福,走起路來,緊身的短袖褂子被肚子上的肥肉帶起波紋。汪保全路過張桂芬家的豬圈,因為身上滿是汗味,先前圍著豬糞轉的綠頭蒼蠅,開始圍住汪保全嗡嗡地上下翻飛。汪保全揮舞著手臂驅趕,蒼蠅像狗皮膏藥一樣,始終甩不掉。 汪保全進了門,隻見胡耀祖在門檻上坐著,手裡撥弄著風乾的煙絲。“耀祖爺,和您說個事,上麵新出了一個好政策,村裡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如果生活起居不方便,可以由當地政府資助去鎮上的敬老院養老,這錢呢,政府出一半,個人出一半,咱們村就三個名額,您年紀也那麼大了,現在身體也不好,您琢磨一下報不報名。” 胡耀祖停下手中的活,問道:“韓光宗家去不去?” 汪保全說:“人家有個好兒子養老呢,又攤上一個好兒媳,我來的時候路上碰到韓慶生,順嘴說了一句,我也沒別的意思,他倒火大,和我嗆了一句,直接讓我別去找韓光宗了。” 胡耀祖沉默了一會,聲音低沉地說道:“報上吧,報上吧。” “好嘞,那你這兩天收拾一下東西,我後天找車接你去鎮上敬老院。您先忙著,我還有別家要跑。村裡的喇叭壞了,上麵催事催得又急,害得我要下村來跑。”說完話,汪保全走出了胡耀祖的院子,身旁的綠豆蒼蠅依舊伴著他上下翻飛。 胡耀祖不想連累胡得喜,畢竟自己老了,乾不動活了,熬到這份子上活著就拖累人了。晚上,屋外蟲鳴蛙叫,屋裡寂靜無聲。白熾燈燈光暗黃,打在胡得喜的臉上,慘兮兮的。胡得喜沒有說話,悶著頭,在給胡耀祖收拾東西。 胡耀祖在一旁抽著煙卷,目光看向門的位置,黑夜與燈光在門框處碰撞,劃出明顯的邊界。胡耀祖心裡很復雜,他擔心自己走了,胡得喜一個人無法生活。可轉念一想,又害怕自己繼續待在家裡,會給胡得喜增加很多負擔。胡耀祖思緒繁雜如籠罩的雲層一般,想著想著眼淚又控不住地往下掉。 胡耀祖轉過身,背對著胡得喜,用毛巾擦拭一下眼眶,隨後猛烈地咳嗽幾聲,整個胸腔都在震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氣運。自己早晚要撒手的,今後的路,還得讓得喜自己應對,想到這胡耀祖緊皺的眉毛有了一些舒展。 第三天一大早,還沒等雞打鳴,胡得喜就起了床,他蒸了一鍋大白饅頭,他把帶著熱氣的饅頭一個個揣進胡耀祖的布包袱裡,眼眶濕了一片。太陽漫過屋前白樺樹的時候,汪保全開著帶棚子的三輪車過來接人。 胡耀祖上了車,車裡空空蕩蕩,隻有他一個人。三輪車駛出沿淮村地界的時候,車裡依舊隻有胡耀祖一個人…… 胡耀祖顯得有些落魄和無措,不停地用手搓著煙袋子。胡得喜跟在車後麵,向車裡的胡耀祖招著手,直到車子加速消失在村頭新修的馬路上。胡得喜停住腳,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很久…… 牛丟了,父親走了,胡得喜的精神似乎也開始崩塌了。他走在路上,開始自言自語,別人和他搭話,他也不像以前那麼熱情地回復了。胡得喜喜歡窩在村口的草垛下麵,毛糙的頭發裡粘著麥稈,他也懶得用手去打理。胡得喜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看別人放牛,一看就是一天,眼睛裡能羨慕出繭子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村子裡的人發現胡得喜學會了抽煙。胡得喜沒有錢買煙,遇到抽煙的人,他喜歡悄悄地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麵,直到別人把快要燃盡的煙頭丟在地上,他才興沖沖地跑過去,撿起煙頭就往嘴巴裡塞。有時候,胡得喜也能抽上一兩根整煙,村裡遇到紅白喜事,胡得喜總能摸到消息,找個顯眼的地方蹲著,誰說話也不搭理,主人家嫌他礙事,會主動給他上幾根煙,端一點吃食,趕瘟神似的打發他走。胡得喜拿了東西,倒也識趣,拖著落魄且孤寂的背影,繼續守著村口的草垛,看別人放牛去了。 轉眼到了年關,大雪一連下了幾天,地上的積雪沒過膝蓋,屋簷上結著長長的冰淩。煙囪沖天吐著炊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女人們在灶上忙活,男人們也收了脾氣,在灶下生著火。村裡的孩子們穿著新衣,在雪地上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孩子們玩累了,就去偷張四火家院墻外,凍得硬邦邦的、乾燥的牛糞,然後尋一塊空地,打掃一下地上的積雪,再挖個坑,用牛糞當火絨,燃起一堆驅寒取暖的火。 當村裡的家家戶戶都沉浸在團圓的喜慶中時,胡得喜卻一個人守著清冷的房子。這一年的大年三十,胡耀祖沒有回來。胡得喜看著夜空中綻放的煙花,他無法融入到別人的喜悅中去,他隻有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新年願望,胡耀祖能在過年時回來,和他吃一頓團圓飯,餐桌上不需要有魚有肉,簡單的清水麵湯就行。或許胡耀祖回來的時候,會給他買一件新的過冬的棉襖,自己身上的這件棉襖已經破舊的不能再穿了。想到這裡,胡得喜裹緊身上破舊的棉襖,望著天上綻開的焰火,傻傻地笑了。 這一年,胡耀祖的春節是在敬老院過的。敬老院為老人們準備熱騰騰的餃子和湯圓,胡耀祖吃著湯圓,心裡念叨著胡得喜,胡耀祖不知道大年三十這天,他那個憨兒子吃了什麼。 窗外,焰火在空中炸開了,幾人老人圍坐在黑白電視前,看著春晚裡的小品,胡耀祖沒有心情,就徑直回到房間裡了,他不知道胡得喜有沒有穿上自己給他捎去的棉襖。外麵的風刮得厲害,透過窗戶的縫隙,一絲寒風吹在胡耀祖的臉上。胡耀祖脫了衣服蓋好被子,就睡下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裡自己和得喜坐在爐火前烤著火,爐火邊上烘烤的紅薯正滋滋往外溢出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