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變(四十三) 作者:陳草旭變(1 / 1)

柳林變 作家EHfxYK 1662 字 2024-03-16

四十三   “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五曰敬天常,七曰依地德。”昔葛天氏之樂,九人操牛尾,三人擊拊石,投足率舞,以歌八闕。今朝的葛天,蠻荒似去,草木狂生,五穀不奮,是那初民勞作、神人以和的舊舞場麼?雨雪霏霏,葉枯葉榮,六畜不旺,是那先民歌禽歌獸、規澤飲澤的故家園麼?鋼鐵的驛站,傳遞著無聲的驚雷;北通京津南達武漢的鐵馬運不走萬石的軍糧,也載不動一個下落的石碾。   沒有月華的夜晚,紅停綠行的標識已經枯竭,車站附近的灣張、蘇菜園、英劉、辛莊、賀胥等六個村落,站起來又匍伏著去圍攏一列糧車。打開一把把鐵鎖,撲麵是田野的麥香。搬起一畝田地,像扛起一莊自己的家園,在人群中擁擠前躥。麥子激動地在裂開的眼縫中淌流,在臉頰、脖脛間流落。麥子訴說著古老的節奏,卻在顛簸中被遣落在沒有露水的田壟、小路和村口。遙遠的紙白的黎明,正大隊大隊從東北逼近,而這茫茫的田野裡,星散的村落中,像數萬軍隊遁去一樣,已是一片寂靜。   遺落的麥子一直呼喊著,直到像身邊的黃塵一樣聲嘶力竭癱軟伏定。還是田邊地頭的青光發現了它們,村莊便遣來自己的老人、婦孺一群一群地前來救護,一捧一捧的,像捧起一潭一潭的清水;一堆一堆的,像歲月那樣緩慢移動;又一葉一葉的,像道邊的野草,滿臉灰塵。   一個孩子的目光在粒粒麥子上跳躍、跳躍,孩子躬身踏過去,一步一步地踏過去,捕獲跳起又落下,落下又跳起。當孩子終於抓滿小手站起來時,卻看到前麵是一群巨大的蝗蟲,蝗蟲的觸角明亮地閃著寒光,蝗蟲的額頭都閃著紅亮的血洞。   打穀場是葛天氏舞蹈的地方麼?那樹木散發的綠煙,是初民的歌謠麼?梧桐端莊地站在那裡,白楊卻把綠發定格在南逃的尾部。白楊,這片土地上的白楊,你為什麼沒有挺立地站在那裡?你可以逃掉嗎?你剛剛逃走了數個年頭,你未落的尾巴就被雕刻凝固。你的綠尾可怕地被甩在北麵,在那裡靜止、警示,風化而消亡。   日頭掛高了許多,梧桐依然端莊站立,她的葉蔭之下,是沒有逃脫的老人和婦孺。一雙黃靴站在石碾上,一雙雙黃靴站在一輪輪的石碾上,拷問麥河的流向。拷問的磚石一塊塊投來的時候,麥子沒有回聲,河水不知深淺。被閃著寒光的刺角圍困的人群,像那口枯井一樣沉寂。   遠遠的村落精默著,寂靜地長滿野草;田野上未盡的迷霧,仿佛是夜的餘夢。那是春夢已破還夢著春天的季節。我們的那個孩子被掂起來,四肢像樹枝一樣搖動;我們的孩子被掂起來,像惡夢一樣,從高空緩緩地落下。所有的目光和驚訝搶過來,卻不見了他的身影,滿心赴空。大地從深深處,從臟器的地獄裡升起吶喊,梧桐旁的枯井傳出哭聲,就在耳畔,又如此遙遠。人群在騷動,墻上的風草一樣沒有哭泣地搖擺。鬼子的寒光在舞場上閃動,點起像兇獸咆哮一樣燃燒的烈火,驅逐一群生靈。生靈像恐懼的羊群一樣大亂,在寒光中驚叫著突圍,一隻被砸進黑暗,一隻被刺破肺葉,被推進那口巨大的嚇軟了的枯井。婦孺的哭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井中的眼前是一豆又一豆風中的油燈,親人的呼喚和神情是蒼白空間的夢幻。沒有神靈救助,回答的是宇宙深處落下的滾圓隕石。一陣一百年的陰風,一場無數夜的黑暗,拖著獰笑和野火向下滾落。砸碎那盞油燈,擠破那雙眼睛,迸裂那片藍天。隻有,爬進枯井壁洞裡的張煥、周棉、趙劉氏,聽到了四極廢九州裂,聽到了火不滅獸食民鳥攫弱的地籟之聲。從村莊到葛天,從葛天到八荒;從白天到夜晚,從夜晚到一世。   大山深處的一塊頑石,驚醒爬起,用二十個春秋走下山來,以六米之軀站在枯井旁邊,起誓一樣,在胸前刻下:公元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河南長葛葛天橋,三十六人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