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燕明宗龍禧二年四月十六日,蘇達十一歲生日,時至今日,他已在九號學院生活了五年。他跟隨眾師兄弟自齊州研學而歸,兩個月的分離未使他對學院發生更多的情感流露,倒是齊州十二學院裡那位身材婀娜的妙齡少女以及白齊兩州間的溫潤風光引得他無限留戀。他著實不太喜歡九號學院。 在蘇達的記憶裡,學院在他生命中的建構似乎是他完整記憶形成的開端。學院出現前,活著——這個概念在他心目中似乎永遠與奶媽親熱的懷抱和家門前那茂盛於碧藍湖畔的草地掛鉤,到了春天,柔潤的微風拂過新綠的草場,點出星星零零嫩白野花,圍繞於他年幼的臉頰,使他無時無刻置身於奶媽的懷中。那時的他,麵容富態,天庭飽滿,身穿大紅色錦袍,玩不膩的撥浪鼓永遠攥在手裡,與現在氣場清冷,臉頰瘦削,一副無精打采模樣的他形成鮮明對比。那個圓滾滾如毛球的孩子,在他的記憶裡創造了一副屏障,與他永遠隔開。 奶媽——那個身材嬌瘦,麵頰紅潤的親切女人,笑盈盈的樣子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學院夜晚使他歸於平靜,他沒見過母親,零碎記憶產生起隻有奶媽,鄰家大人們都談論他母親被父親休棄後羞憤落水而死,而奶媽卻一改往日親和模樣,一臉嚴肅對他說:“媽媽一日清晨隨著一隻五彩仙鶴飛走了,達兒長大懂事了,媽媽會來接你。”父親對此事沉默不語,卻對奶媽的故事嗤之以鼻,“她被老鬼爺騙的魂兒飛走了,在這胡謅白扯。”蘇達臨行前,奶媽消失在他的世界裡,不論他如何哭鬧撒嬌,父親仍舊一臉正色與學院諸師父談論入學事宜,直至他的眼淚哭乾,像是要流出血來,父親在床前低聲說:“奶媽的母親病了,要回鄉去,你學業成了必然回來看你。”蘇達至今不知道奶媽的姓名。 蘇達不恨父親,他認為他的入學另有緣由。父親身坐七品之員,總論官不算大,卻也是一縣之長,若是將來走科舉之路,尋個教書先生私教也無妨,為何讓他來這鄉野匹夫混居之地討那個官名呢?真正讓他觀念形成的是他四歲時,調皮的他躲過蒙眼奶媽的摸索,跑到了正廳的屏風後,他聽見了父親與他人的交談: “大人,達兒還小,去不得那些地界。” “蘇縣官,燕帝之令,何患無辭,千千百百少年都要去,你為官的怎敢退就。” “可是...” 隨後的談話聲音極小,他透過屏風,看見兩個身材奇高,以黑服遍體包裹之人,像兩座巍峨的山,佇立在父親麵前,往日裡肅穆危坐的父親,今日竟有些像雞場裡待宰的母雞,瑟瑟仰望著兩人。隨後他被奶媽捂嘴抱走,他聽見那兩人僵硬的聲音:“七歲之前,報道之時。”夜裡,他感到父親走入他的榻前,呆呆望著他,他聽見父親幽幽的長嘆。 領頭騾隊搖響的鈴聲使他從回憶之鄉裡醒來,他看見學院高聳的院門,那座由無數灰黑色玄巖磚塊拚成的高五丈的陰森森的圍墻,他至今無法理解這是何種偉大工程的傑作,他家鄉的最高的房子僅僅是它的三成。學院坐北朝南,占地八百畝,這圍墻便將學院緊緊包圍,可以用密不透風形容,東西南北四麵各有三門,僅南大門口兩側坐鎮兩尊青麵麒麟,虎視眈眈威懾來往師生,他初到時就被這兩尊怪獸嚇得三夜沒有好夢,他以為父親送他來了傳說中的詔獄。 入院後,侍門人張大叔跟到他們騾隊前頭,領頭的是蘇達的師兄李矯——古經課課長,李矯翻身下騾,張大叔耳語一通,蘇達沒有聽清什麼,李矯回到馬上,率隊進了馬廄。收拾了騾子物件後,他們一行十七人,將要去教堂拜銀星娘娘,而李矯將蘇達和他的二師弟小齊拉到一旁,李矯靠墻而立,閉目長舒一口氣,緩緩睜開右眼。好一股傲氣,蘇達暗暗心想,便聽李矯說: “小達可知道大師父什麼時候走的嗎?去的哪裡?” 蘇達想了一下,朗聲說: “去年三月走的,去了銀州一院講程老六道。” “師父前天回來了,好像是與二師伯星夜火急歸來,有事情見你。” 李矯微微支起兩眼,瞟著他,好似在說,師父有什麼大事呀,非要找你這個三年級初班小子,我可是古經課大課長,快畢業進光都進修的。 李矯的傲氣實則不無道理,他在學院八年五門課全數優秀,可以將古經課教材天地二荒經整整一百八十二卷倒背如流,也是國語課上唯一能與大師父互相問答五十回者,去年十一月,光都發來快馬,邀李矯與二師伯一同前往國經部進修,這可是學院百年來的頭一回,學員被直接啟用。當時學院舉辦了院慶讓李矯酩酊大醉,出盡了他嚴肅皮囊下的滑稽一麵,李矯第二日酒醒後,卻不以為然,念出一句:“人長警於行,若有興,盡興而已。” 蘇達微微點了點頭,李矯轉頭又對小齊說: “你初來學院不過一年,跟你師兄走走,有事便多出些力為好。” 小齊向來崇拜李矯,撥浪鼓似的點頭答應。 二人便過了教堂一路向男學堂走,蘇達心想,什麼事如此急迫,竟連銀星娘娘也不拜了。走過飯堂,飯菜香氣飄出來,引得二人胃口一陣鼓動,說實話他們一行人一路風吹日曬,已經整三天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了。飯香向來讓他放鬆,而此次蘇達卻突覺一股寒意襲來,他覺得有人在盯著他。 恍惚間,一聲叫喊讓他回過神來,演武場一側,傻子阿贊向他們跑來,小齊嫌棄的快步向前走去,而蘇達倒是笑臉相迎。阿贊在他初入學院便在一起生活,比他小一歲,卻腦袋不清楚了,聽師父說,阿贊童年有個小妹妹,出去遊耍時,劃船不知為何翻船落水,小妹妹再無蹤跡,好像被魚吃去了,阿贊自此發了病,久久不好,他父親是當地大員,覺得羞恥,便暗中讓人將他丟棄,對外宣稱病死了,阿贊也沒回過家,二師伯一日出門遊歷,見了撿垃圾吃的阿贊,覺得可憐便領了回學院,阿贊便一直在演武場一旁的草地觀看跑騾,嗬嗬傻笑,蘇達經常領他玩。二人由此極好,蘇達問他妹妹的事,阿贊總是收起笑容,驚恐對他說:“劃著船,突然水裡冒出一個長條黑人,把船舟了,妹妹化在水裡被那人用一個瓶子帶走了。”蘇達不響。 蘇達拍拍阿贊的頭,說:“阿贊,哥要去見大師父,等下和你玩。”阿贊雙眼迷茫,卻跟著他一路來到男學堂,蘇達迎麵見到大師父正躺在一個藤椅上曬太陽,小齊立在一旁,小齊見阿贊跟來,臉色變了一下。 大師父摸了摸到膝蓋的雪白胡須,用本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健康聲音說:“小達呀,回來嘍。” 蘇達很喜歡大師父,笑著說:“師父,徒弟回來了,您老身體如何呀?” 大師父睜開雙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碧藍色的眼睛閃閃亮亮,很像蘇達故鄉的湖水,覆蓋嘴巴的胡須處拱起來,說: “師父我身體沒變,隻是又老了一年嘍,”他咳嗦一下又道:“咱師徒倆先沒空敘舊了,為師問你些事體。” 大師父瞟了眼小齊,向蘇達湊了湊,悄聲說:“小達,你小時候到現在可曾有許久不見的朋友?” 蘇達沒太聽懂,道:“沒有呀,都是孩提時代的事體了,我想不起來了,應該也都不認得了。” 大師父轉轉眼珠,嘟囔一句:“這就怪了。”便轉身對小齊說:“娃娃,回去休息吧。”說罷拉著蘇達向書亭走,阿贊跟著。 小齊想拉走阿贊,師父說:“不用管他啦,管你自己吧。”小齊隻得作罷。 進了書亭,書本依舊整整齊齊林立於過道兩側,色彩各異的書本著實令蘇達喜歡,濃濃的茶香與暖和的昏黃氛圍引他有些昏昏欲睡,進了書亭他才感覺回了家了。 過道盡頭有一片座位,今日沒有人使得蘇達有些奇怪,平日裡這裡一坐難求。師父說:“今天我把這裡關了,隻有咱們幾個。”師父讓他倆坐下,進了一個屋子,竟領出一個少年,蘇達驚異少年如此長時間竟然沒有發出聲響。少年頭發蓬亂,像是很長時間沒有洗過,小臉蒼白,穿著一條不合身的教士袍子,貌似比他小些。大師父溫柔的撫著少年的兩肩,悄聲對他說:“跟這兩個哥哥說說,你叫什麼名字呀。”蘇達也很好奇,阿贊也收起了傻笑,聽見少年小聲說:“我...我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