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網(Darkweb),它曾經被稱作互聯網的陰暗角落與法外之地。在十年之前,暗網還是CIA和FBI釣魚執法的專用平臺。但在短短幾年後,它已經漸漸地脫離了各國政府明麵上的管控,開始恢復了它誕生之初的功能:讓訪問者和網站運營商保持絕對的匿名。 如今的暗網中,無數的私人網站春筍般林立,數以兆計的加密流量被網關吞吐,浩如煙海的骯臟秘密被暴露在聚光燈下,無論內容是血腥還是色情,都供每一個觀眾任意審閱。 當然,無論是服務還是信息,它們都不免費,至少大多數是這樣。 但事情總有例外…… 2030年8月8日,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七點,一個名為“有趣的事實(Fun Fact)”的網站被建立了。 網頁的內容很簡單,隻是一個配有聊天彈幕功能的直播間。 而在網站建立的短短數天內,數萬被暗網上各色節目養刁胃口的觀眾蜂擁而至,網站的訪問次數甚至超過了某些主流視頻網站。 原因無他,隻因為這個網站提供了世界上最好的真人秀節目。 點開網站,觀眾們就能在主持人的介紹下目睹戰爭犯的孤獨老年生活,良家婦女從出軌到吸毒的墮落史,或是人在活活餓死前的真實反應……這些內容未經審查,量大管飽,直播放送並且完全免費。 有好事者在現實生活中調查過網站所播送的內容,結果令人震驚——真人秀的所有表演均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事件,然而秀的參與者卻對有人拍攝並播出這些內容的事一無所知。這意味著,所有在“有趣的事實”中呈現的內容,全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不摻水的,鐵一般堅硬的事實。 是誰拍攝了他們?又是誰在這個網站上直播他們的生活?沒人知道。但一件事是肯定的:“有趣的事實”已經成為了暗網上的傳奇,它是當下最炙手可熱的網站,沒有之一。 每月八日的七點,大批網站的擁躉準時點開直播間,就如同某種瘋狂的宗教集會。他們就像朝聖者般觀看著他人新鮮出爐的生活,並敲打著鍵盤,發表著沒人在乎的評論。 很快,網站在多次要求下開放了打賞功能。天才的網站運營者決定,讓一定時間內打賞最多者獲得決定故事走向的特權。想讓你討厭的角色死掉嗎?還是想讓你喜歡的女人多露點肉?隻要你願意為此花上大把的數字貨幣,這些願望都能得到滿足。通常來說,這個價格在二百萬美元到四百萬美元不等。 無論如何,如今已經到了網站運營的第三個年頭。 2033年8月8日,“有趣的事實”再次上演,為數十萬觀眾提供著這個星球上最好的真人秀表演…… ……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 “感謝通過網絡直播收看節目的每一位觀眾!歡迎來到“有趣的事實”!” “我知道,一個月漫長得很,觀眾們都等得不耐煩了,那麼我就省去客套,為您介紹我們剛剛出鍋的最新真人秀!” “請看!出現在屏幕上的是這場秀的主人公——大衛·桑德勒!坐在辦公桌後的就是他,正嚼著口香糖敲鍵盤呢。” “讓我瞅瞅……大衛·桑德勒,白人,三十四歲,目前為大瀑布城的六成居民提供著量身打造且獨一無二的保險服務——至少他這麼認為。像大多數主人公一樣,他擁有近乎完美的家庭。瞧啊,他的妻子,安妮·桑德勒,她是全職家庭主婦,今年三十一歲——噢,看看這可人兒,我真不明白這個賣保險的哪裡好……總之,他們沒有孩子,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對於那些還沒搞清楚情況的家夥和第一次觀看我們節目的觀眾,我再說明一次我們的遊戲規則!大衛,這名年輕的先生,他的人生將迎來一場未知的巨變!” “而各位熱情的觀眾和投資人們,你們就是擲骰子的人!他是要吃一點小小苦頭?丟掉性命?還是迎來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我們沒人能給出答案。但隨機性,或者說運氣,那才是有趣的部分,不是嗎?第一輪投注即將開始!記住,投注最多者將決定故事的開頭!投注還有最後十秒鐘:……九……八……” “……三!二!一!停!好的!感謝每一位慷慨的投資者!我可以保證,獎池裡的每一分錢都會為這場秀增添無窮的樂趣!沒有拿到第一的投資者們不要灰心,後麵還有整整十二輪投注在等待著各位!每一輪都會對賭局增添無窮的變數!每一輪都將是對演員的考驗與折磨!” “那麼現在……我們的主演大衛·桑德勒先生已經粉墨登場!讓我們拭目以待他的精彩表演吧!” …… 表演仍在繼續。 大衛·桑德勒正在邁步朝著辦公室走去。目的地不是他的私人辦公室,而是下屬們吵鬧的公共工作間。 每天收工之前,大衛會用閃著亮光的鏡片掃過整個辦公室,就像猴群裡巡視領地的猴王。之後他走到一排排格子間裡,笑出來,露出一排象征中產階級的整齊牙齒,和下屬同僚們寒暄幾句,再講一個在報紙上讀到的笑話。 他站在辦公室門口,確保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他。 有趣的事實:你們都是一坨屎。 離把這句話說出來就差一點。大衛克製著喊叫出聲的沖動,把這句話咽下去。 “有趣的事實——袋熊的大便是立方體。” 大衛是個插科打諢的好手,他知道該怎麼吸引注意力。 “所以呢?” 身邊工位上的家夥恰到好處地為大衛墊話。 “所以?”大衛聳聳肩,“這就是為什麼沒人吃你桌子上的咖啡軟糖。” 哄堂大笑,所有人都張狂地笑出聲,哪怕最古板的家夥也配合著上揚嘴角,肆無忌憚地暴露出舌苔和喉嚨。 這個笑話糟糕透頂,這是老套到任何喜劇表演都不堪使用的笑話。他們中大概有八成都聽過甚至親自講過這個笑話,但每個人都如同沒有明天一般放聲大笑。 大衛對此一清二楚,但是他需要這麼做。他需要讓一整個辦公室的蠢蛋為自己的愚蠢沾沾自喜。 社交,它是一門技術,更是一門藝術。大衛憎恨它的發明者,而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竟奇跡般地精於此道。 當然,這從來也不是難事。早在學校裡,年輕的大衛就意識到了社交的真諦:隻要說上幾句蠢話,再乾幾件蠢事,你就會被蠢蛋們簇擁,鼓動著你做出更多更蠢的舉動。 憑借著這份“愚蠢”,他成功地在工作的第八個年頭擁有了令人艷羨的一切:僅次於董事會的薪水,長達三周的年假,以及年底一筆可觀的分紅收入。 大衛的人生很完美,如果他對此不感到厭煩的話。 事實上,八個小時的上班時間已經耗盡了他的耐心,他打算給妻子撥一通電話,就立刻離開該死的公司。 嘟————嘟———— 電話鈴聲的另一邊,一隻包裹在全身工作服裡的手接起電話。 一個想法突如其來地闖入安妮的大腦。 有趣的事實:我們對人生感到厭煩。 我們享受活在舒適區裡的感覺,當辦公室裡敲鍵盤的猴子,吃老板賞的三明治。 當一件事對這種日常生活不構成妨礙,我們便不在乎。衛生間地板上來源不明的汙漬,永遠沒見過麵的鄰居,甚至電話另一邊的妻子究竟在做什麼,也懶得去追究。 有一種說法稱之為探索精神的缺失,或者現代性對人性的異化。總之,這是個長期而無痛的過程,在每一個照章辦事,渾渾噩噩的日子裡,我們便不知不覺地和曾經的自己劃清了界限。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們學會了告訴自己:我們更擅長於在看似更穩定的社會體製中尋求安全感,並因此而感到自豪。 大衛不耐煩的語氣提醒了安妮,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安妮明白,如果事情敗露,她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會付之一炬。 所以,在隨便敷衍了幾句之後,她掛掉了丈夫打來的電話。言多必失。 安妮摘下手套,順手將匕首放在廚房吧臺上,靠在吧臺椅上,點上一支“萬寶路”香煙。 她不常吸煙,她隻是想在受害者的血凝固之前,盡量讓自己享受這一切。 男人的屍體就在她眼前。他死在自己的房子客廳中,自己的大號沙發椅上。碩大的身體和臃腫的腦袋直對著他用來盛放披薩和啤酒的茶幾——然而現在上麵擺放著凱瑟琳乾活的家什和防水布。 煙灰落到血跡上,她忙不迭地將其抹去。 死者是卡特曼,四十二歲,白人男性,獨居。 他體重超標。他為城市裡評分第二高的披薩店送外賣。他工作不忙的時候會做安裝電器的活計,並樂此不疲地把換來的紙幣花在城裡的脫衣舞俱樂部裡。這周日,他會在家裡打電子遊戲,吃速凍食品,睡前看租來的色情錄像帶。 一頭由資本主義供養的豬玀,活著隻為了向那些富有的混蛋供應名為優越感的商品。 得到這些信息並不容易,三個周末的數十個小時都用在了觀察與製定計劃上。而這些時間並沒有白費,今天的行動無比順利,當卡特曼的喉嚨被劃破,他連像樣的反抗都無法做出。 當然,在酒吧裡的“陌生美女”哄他喝下四杯烈性雞尾酒和一撮麻醉劑之後,沒有什麼能在十個小時內喚醒他。 接下來的工作都是老一套。隻要偽造一番犯罪現場,再毀掉不該留下的證物,卡特曼就能正式成為警方記錄上又一個入室搶劫的受害者。 在這之前,她還有另一件差事要做。 一些好心的贊助者願意為她的事業提供報酬。相對的,安妮也得滿足他們的要求。通常都是抽一管血液,錄下兇殺過程,或者拋屍到某個地點的奇怪指示。 “闊佬都是瘋子。”為安妮介紹生意的中間人保羅如是說。他的意思是,有錢人都有骯臟可怖的神秘癖好。當老一套的奢靡生活再也刺激不了多巴胺的分泌,他們就找上保羅這樣的中間人尋求“刺激”。 大多數時候,安妮對提出需求的家夥一無所知,有錢的變態們都想享有絕對的隱私(保羅私下裡稱他們為“網購成人用品的高中生”。),這正遂了她的意。安妮絕不想得知,早間新聞裡的某個名人暗地裡迷戀斷掉的骨頭和碎裂的內臟。 安妮並不享受為這些家夥工作,但沒人會跟錢過不去。她告訴自己,隻要離岸賬戶裡持續有匯款打來,她對這份工作就很滿意了。 這次的訂單是一隻人類的前臂。客戶要求它必須來自一個不幸的白人男性,並且新鮮得要命。 根據指示,她用鋸子把它切下來,裹在黑色塑膠袋裡。 鋸刃與肌腱摩擦的瞬間,一個危險的想法向安妮襲來:大衛絕不會知道,她下刀的這隻手,曾在感恩節上為朋友們分割火雞。 安妮的心臟難以自製地鼓動起來,比起她無聊的婚內性生活,或者開槍殺人的瞬間還要劇烈。大把的血沫飛濺在工作服的目鏡上,掩蓋住她臉上興奮的潮紅。 該死的!他甚至覺得我在逛街。 安妮想起了六歲那年,把掐死的小鳥放到餐桌上時,母親恐懼的尖叫。那種詭異的自豪感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感到過了。 她搖了搖頭,胡思亂想到此為止。她掐滅了煙,盡可能地破壞了現場,把剩下的東西裝在手提袋裡,從後門離開房子。 喬裝打扮的安妮曾把撤離用的車子停在距卡特曼家一公裡外的街上。步行抵達後,安妮在車裡換上出門時穿的裙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為了給晚餐留出時間,她必須手腳麻利。 她沒忘記那隻手臂。十幾個小時後,中間人保羅會載著裝有手臂的冷藏箱一路向西,抵達碼頭。那隻手臂最終會橫跨太平洋,送到另一塊大陸上的匿名買家手裡。屆時,安妮已經在家裡的廚房煮著燉菜了。 晚上八點,歸來的丈夫稱贊起妻子的手藝,接著聊起年底的旅行和第二輛車的貸款。飯後,他們在床上讀書,看電視直到睡覺。 安妮辛勤的工作已經讓她的離岸賬戶裡積攢起一大筆報酬。然而在夫妻兩人退休之前,安妮並不想冒險動用這筆款子,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妻子,她得為有可能到來的孩子和他/她的大學學費做出計劃。 她計劃得很好,很細致,細致得可怕。安妮確實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去確保現實遵循著她的安排。在她的計劃裡,她會繼續過著家庭主婦和殺手的雙重生活,直到她退休,掙夠了錢,或者厭倦了這份活計為止。為此,她得讓好丈夫大衛對此一無所知。 懷揣著這份計劃,安妮在鼾聲如雷的丈夫身旁躺下,輾轉反側。 十幾個小時沒睡的安妮很勞累,以至於沒能注意到……臥室的窗簾被刻意掀起一角,露出了後麵光滑的玻璃窗。 屋外,一隻電子眼被設置在幾尺外的草坪上,鏡頭正對著那個沒有被窗簾遮蓋的角落。 鏡頭聚焦的聲音微不可查。 另一邊,真人秀仍在繼續。 夫妻二人的睡顏在屏幕上展示,無數觀眾在彈幕中消化著獸性與情緒。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