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穿著睡衣,坐在車子寬大的皮革座椅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萬寶路香煙。 大衛不喜歡她抽煙,她隻能從自己的房子裡溜出來,鉆到車庫裡。她也不能在她自己的車上吸煙,焦油能在皮革上留下難以去除的氣味。所以大衛的車就是唯一的選擇。反正大衛也有煙癮,這兒的味已經足夠大了。 三天了。 她長長吐出一口煙氣,將擋風玻璃熏得模糊。 零點已過。安妮殺死那個名叫卡特曼的胖子已經足有三天了。 三天來,她向中間人保羅的四五個號碼打了數十個電話。無論她用手機,固話,公共電話,還是絕對安全的一次性手機,沒有一個得到過回應。 不是因為她賬上始終沒有匯款打來。她隻是單純地感覺事情不對。 安妮向來認為,像她一樣心思縝密的人不會像地震前的兔子那樣,從蛛絲馬跡中感應到什麼災難的征兆。因為她相信邏輯多過迷信。而這次不一樣,安妮確確實實地對這筆生意產生了不安,這種情緒常讓她止不住地打寒戰。自打從卡特曼的房子裡溜出來,這種感覺就一直持續著。 在之前,這種感覺隻能算作沒來由的惡兆。但在她沒收到報酬,保羅又失聯之後……這種感覺就成了實在的威脅。 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麼在暗地裡困擾著她,這種未知的恐懼比實在的困境更令人難熬。 零點已過,她仍睡不著覺,隻能靠著煙草讓自己獲得些許的平靜。 她剛剛狠吸了一口,就被因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了。煙霧卡在喉嚨裡,讓她猛咳一陣。 “安妮?甜心?你在車庫嗎?” 安妮有點慌亂。 說話的人是大衛,聽起來他就在車庫外。半小時前她可是親眼看著大衛睡下的。 ”沒……沒錯,我出來丟垃圾。“ 安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她是個三十一歲的女人,又不是什麼青春期的高中生。然而她就是這麼做了。 “行,柳橙汁你放在哪了?” “冷藏室第二層,巧克力脆片後麵。” “嗯……晚安,甜心。” “晚安,大衛。” 大衛的腳步聲越行越遠,向著臥室的方向去了。他大概隻是渴醒了。 而安妮不知道的是,大衛一邊走,一邊聞著門後新鮮的焦油味道啞然失笑。 “她可以和我談談的。”大衛想。 大衛沒有安妮所想的那樣反對她吸煙。他承認,自己希望妻子是一個沒有惡習的完人。然,一個煙鬼又如何指責另一個?至少大衛做不到。 他很清楚,夫妻之間本就不是無話不談。如果安妮不想讓他知道,他就最好裝傻——當然,大衛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事。 畢竟,誰沒有過糟糕的一天呢?如果安妮認為偷偷吸幾根煙能讓她自己開心一點,那就隨她去好了。 此時此刻,大衛還不知道,他的放任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車庫的安保攝像頭忠實著記錄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 三人下了車,步道旁就是卡特曼生前的住宅,也是他死後停屍的場地。 尹天的視線在屋簷下和門廊上掃過。不出所料,不要說家防係統,就連最基本的入戶攝像頭都沒有安裝。 羅比把纏在門上的警戒線扯下,揉成一團。 他識趣地在前帶路,引著身後的二人一同跨進房子的客廳兼廚房。 警戒線這種東西隻能在發現屍體後的幾個小時生效,唬一唬在房子周圍探頭探腦的鄰居,僅此而已。在兇案發生的三天後,這種封鎖已經形同虛設。任何人都能從通過半開的窗戶對兇案現場一窺究竟。有幾個膽大的家夥甚至偷偷溜進來拍攝照片和視頻。 此刻,這裡是沒有這種不長眼的家夥的。就算有,布雷利也會不客氣地賞他一副手銬和幾句地道的臟話。 “這兒,那排沙發就是他中刀的地方。屍體就仰在那兒,死人臉直對著玄關,把那個可憐的小子嚇了一大跳。“ 布雷利指著浸透血液的沙發椅,盡可能生動地講述屍體被發現的故事: 死者卡特曼在工作的披薩店有一個關係不錯的同事,見他沒來上晚班,也沒接電話,就決定在淩晨兩點下班後來看看他——他的好心並沒有帶來好的結果,屍體的死狀反而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尹天順著布雷利的手指看去,椅子上的屍體早已被移走,隻有幾條白線勾勒出卡特曼生前的姿勢。 “兇手逼迫卡特曼坐到沙發椅上,用鋒利的刀子割了他的喉。整個過程沒花什麼力氣,卡特曼幾乎沒怎麼抵抗——可能是被槍指著,也可能單純是喝多了。法醫出具的解剖報告顯示,他當晚喝了至少一打烈性酒精飲料。“ 尹天看著空空如也的茶幾和廚房,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說: “他不是在家喝的酒,是在酒吧?” “沒錯兒,是離這兒一個街區的某個脫衣舞酒吧。我們調取了酒吧的監控錄像,他在傍晚時分入場,在吧臺和某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一起喝了酒,之後在深夜時分離開。” 布雷利之前就在警局的內部會議上做過簡報,因此對答如流。 “找到那個女人了沒有?” 說話間,尹天走進了死者的臥室。他沒有去動被警方翻過的書架和衣櫃,反而在雙人床上一寸一寸地摸索著。 “沒找到,也沒有必要去找——首先,監控錄像很模糊,根本看不清人臉。其次,錄像顯示他們兩個人是前後分頭離開的。載他回家的出租車司機也可以證明,當晚隻有卡特曼一個人叫了車,下車後也是獨自走進了房子。最後,沒人認識那個女人。城裡有大概一千個在酒吧和夜總會接活的妓女,我們可沒那麼多警力浪費在人口普查上。“ 尹天再度走進客廳,一邊檢查電視旁的錄像帶一邊發問: “那麼,殺人的手法是?” 羅比撇撇嘴,搶著答道: “大概是淩晨十二點左右,兇手從翻墻後院溜進來,用撬棍撬開了房子的後門,侵入了房子。同時恰好遇到了剛剛回家,在沙發上休息的死者。情急之下,兇手控製住醉酒的死者,並用刀子割開了他的喉嚨。在卡特曼流血而死後,兇手取走了他的錢包,手機和屋內的一些現金,在兩點前按原路離開了房子。” 說到這裡,羅比的語氣愈發肯定,“一場近乎完美犯罪的入室搶劫。” 布雷利不悅地看了羅比一眼,但沒有反對:“大概就是這樣。” “入室搶劫……是這樣嗎……”尹天扭過頭來,眼神望向布雷利,“但這樣的結論說服不了你,對吧?” 布雷利的眉毛跳了一下,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張屍體坐過的沙發椅。椅子左側的扶手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擦拭狀血跡。 “這解釋不了消失的那隻左手臂。“布雷利微微點頭,“沒有搶劫犯會費力氣把它切下來。” 警方把整棟房子翻了個底朝天,卻沒發現哪怕一根手指。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兇手把它帶走了。 對於這個情況,布雷利已經有了猜測,隻是他遲遲沒有找到證據。 “或許是卡特曼的某個仇人作案?為了折磨他?“羅比不依不饒。 尹天笑笑,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關於兇手的人選,你們都調查了誰?“ “不少人,”布雷利答道,“現場沒有留下兇器,兇手的指紋或DNA。所以我們隻能從人際關係下手。” “我們查了他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同事,當晚載他回家的出租車司機,鄰居……甚至包括他住在美國中部的遠房親戚。然而他們要麼有不在場證明,要麼完全沒有犯罪動機。說實話,我們陷入了僵局。” 布雷利說得很委婉,但實際情況是:如果找不到兇手,警方就得向媒體宣布,有一個喜愛收集人類肢體的入室搶劫犯在外麵流竄。天知道這會引發多大的輿論壓力。 尹天打開冰箱,向裡麵看了看。 “我猜你們也沒發現什麼有用的物證。” “有幾件物品還在檢測過程當中,但……你可以這麼說。“布雷利撇撇嘴,“這家夥絕對帶了手套和麵罩,現場乾凈得可怕。” “那麼,證據現在就有了。”尹天招招手,把狐疑的二人叫到冰箱旁。他微笑著,指了指冷凍層裡的厚厚一層冰塊。 二人抬眼望去,原來冰箱的這一層是自動製冰機。生產出來的冰塊已經堆積了整個冷櫃。 布雷利擰著眉毛,他看上去並不理解。 “你難道要說,殺他的兇器是冰做的?” “不……冰是殺人之後用到的。”尹天搖搖頭,接著解釋道: “這種冰箱有製冰和監測冷櫃內部兩種功能。確切地說,如果製冰機監測到冷櫃內的冰塊堆積高度低於某個數字,就會自動開始製冰功能,直至冰塊的高度到達指定數字為止。” 說著,尹天伸出兩根手指,夾起表麵的一塊方形冰塊,“這就是生產出來的冰塊。瞧瞧,幾乎完全是透明的,這冰箱絕不便宜。” 羅比咧開嘴:“看來卡特曼格外關心他的食物。” 尹天沒搭理他,用雙指插入冰層,又從更深層夾起一塊冰。 “這個型號的製冰機功率不大,需要大約三十分鐘才能產出足以鋪滿一層的冰塊……瞧,這塊就是比之前一塊早幾個小時的。” 當他將兩塊冰並排放置,布雷利便看出了一點端倪:更早產出的冰塊比起表層新鮮一點的冰塊,表麵多了一點霜凍,冰塊內部也更加渾濁。 “看出來了?“尹天微笑,”沒錯,很少有人知道,冰塊會表現出一些可以用肉眼觀察到的特點。” “冰櫃容量,冰箱溫度,自來水溫度,以及最關鍵的,在冰櫃內儲藏的時間……這些變量導致每一批冰塊都不大相同……通常來說,貯存時間越長,冰塊表麵的霜凍量就越大,內部也相對渾濁。” “甚至在連續生產多批冰塊之後,還會發生這樣的事……” 言罷,尹天便抽出一整個盛放冰塊的冰櫃抽屜,猛地向水槽裡倒去! 嘩啦啦! 冰塊與金屬相撞之聲不絕於耳。 “喂!”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羅比不禁驚呼出聲。 一旁的布雷利直勾勾地盯著尹天手中的抽屜,其中的冰塊已因重力作用被傾倒了大半。但幾秒過去,仍然有大約1/5的冰塊留在抽屜底部。 “等等,不會是……” “沒錯,”尹天微笑著,微微頷首,“這些冰塊被凍死在抽屜底部了。因為每一批冰塊的生產,都會帶下冰格中少許未完全化凍的冰水,這些冰水會受重力影響而流淌至抽屜底部,與周圍的冰塊凍結……在連續多批造冰後,最底下一層的冰塊就會與冰水凍結多次,結合成一整塊大冰坨。” “像我之前所說,製冰機之所以會連續造冰,是因為有大量的冰塊在同一時間被取走。回想一下,三天前死者卡特曼是在外麵喝了酒才回家的,並沒有消耗這麼大量冰塊的理由。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兇手取走了它們。” ”兇手?為什麼?“羅比還沒反應過來。 ”為了……那隻手臂!“布雷利已經說出了答案。他表情凝重,眼神卻是掩蓋不住的狂喜。 “沒錯。”尹天再次點頭,“兇手需要極大量的冰塊去給他切下的人體組織保鮮。而沉重的冰塊是不方便攜帶至作案現場的。所以他就地取材,取用了冰箱裡的冰塊。” “等下……他怎麼知道,卡特曼冰箱裡會有足夠的冰塊?”羅比狐疑道。 “沒有也無妨,再不濟,他也可以用冰箱裡的冷凍食品來保鮮。哪怕冰箱裡什麼也沒有,冰袋也可以在任何一個便利店買到。” 尹天把抽屜塞回冰櫃,再蓋好冰箱門,“其實,你也可以做出‘兇手攜帶有小型冰箱’,‘卡特曼泡了一個冰水澡,用掉了所有冰塊’之類的假設……但這無疑是對於冰塊問題最有可能的解釋。對於兇手來說,這樣的作案方式效率也是最高的。假設如果是我要殺掉卡特曼,我也會這麼做的。” “不!”布雷利此刻的表情有些興奮得可怕。“兇手不是為了殺掉卡特曼……他是為了取得卡特曼的手臂!我就知道!這背後是一起關於人體器官的非法走私!” 言畢,他重重一拍羅比的肩膀,大聲吆喝:“快去聯係檔案室,我們要調取近幾年的人體器官走私和販賣案件卷宗!我去一趟總局,申請海關配合調查……對了!還得調查一周內,所有在卡城賣出去的保溫箱……“ 羅比吃痛,忙不迭地邁出門,向車上走去。 “等等,布雷利警探,先不用急。” 異常冷靜的尹天按住布雷利的肩膀。 “現在你看到證據了,我認為這足以證明,這件案子沒那麼簡單……” 尹天頓了頓,看向布雷利不解的臉。 “所以……這次的調查請一定保持秘密進行,不要跟局裡透露半個字。” “你在說什麼?”布雷利的表情有些陰沉,“你想就憑我們三個解決這個案子?你不懂這個案子的規模!沒有局裡的資源,我們怎麼安排大規模搜查?怎麼能找到犯人?就在我們說話的同時,卡特曼的手臂說不定已經在碼頭被裝進集裝箱了!” ”不,你不明白……你得停手。“ 尹天的音量不大,語氣卻異常堅決。 布雷利罕見地遲疑了一會,“……可以,但你得告訴我,為什麼?” “不,現在不行。” 尹天停頓了一下。他表情如常,隻是看向布雷利的眼神中有一絲不忍:“但你得相信我,這不是警方應該摻和的事。” ”哼……你以為這由得你嗎?“ 多說無益,布雷利冷笑一聲,轉頭就要離開。 不想…… “如果你和局裡透露一個字,我就告訴你老婆那個叫愛娃的女人的事。” 砰! 尹天的後腦挨了一下重擊,他能感覺到淤血在皮膚下麵堆積。冰箱表麵的不銹鋼板冰冷異常。 表情扭曲的布雷利緊緊抓住尹天的衣領,將他抵在冰箱表麵上。從胳膊上傳來的巨力幾乎把尹天整個人舉起。 驚,怒,哀,悔……布雷利的喉嚨被死死噎住。 布雷利不需要詢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半個小時前剛剛詳細地解釋過。 半晌,他隻能嘔吐出一句蒼白的解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件事隻發生過一次!” “但愛娃不這麼想,不是嗎?”尹天的表情無動於衷,在他臉上看不出一點被毆打過的痛苦。“我想你,你老婆和愛娃三個人應該坐下來聊聊,決定一下那件事的性質。” “你大可以繼續用暴力威脅我,不妨想象一下後果會是什麼。” 布雷利沒再回話,隻是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他臉上的青筋暴起,牙齒也憤怒地顫抖起來。 但最終布雷利還是放手了。 他轉過身,背對著尹天,脊背如山般塌陷了下去。 “如你所願,你贏了。” 在離開屋子之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再提一次愛娃這個名字,我就殺了你。” 屋子空了,隻剩下如旗桿般站著的尹天。 聽見屋外布雷利的喝罵聲,他聳聳肩,檢查了一下淤血的情況,又從冰箱裡摸出幾塊冰敷上。 一點猩紅在視野中一掃而過,尹天注意到了什麼,地板上的什麼東西在他眼睛中愈發清晰。 那是冰箱下一小塊噴濺出的血跡,已經因時間而徹底乾透,變暗。多虧了冰箱被布雷利意外挪動,才將暗處的血跡顯現出來。 奇怪的是,這塊血跡竟有部分塗抹過的痕跡,就像有人用薯條蘸過一滴番茄醬。 而痕跡的寬度,恰好相當於一根手指。 尹天伸出食指,順著塗抹的痕跡劃過。 食指肚上,是兩三點暗淡的灰燼。 尹天聞了聞,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