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將累絲流雲掩鬢從烏發中取出,又從珠潤的耳垂上解下赤鳳形金花嵌玳瑁耳墜,撚著伏在胸頸間滑膩雪肌上的藍寶石瓔珞,看著鏡中的容顏,久久不語。 清美出塵,雅麗端潔。 雙頰上初荷般的淺淡紅暈尚未褪去,眼中亦殘留著些許難言的韻味,胸口的起伏從劇烈漸漸平復。 朱唇如丹砂,微張著,口中溫熱的氣流仿佛還未曾從方才的婉轉音聲中回過神來,兀自繾綣旖旎地繚繞。 一星紅燭靜靜燃燒,光影昏昧。 平日裡,她盡管在熟悉的人麵前瀟灑自如,嬉笑怒罵間清凈自持,但那些難以訴諸於口的言語,終究隻能孤身在這重幃層幕、熏香靜燃的幽暗閨房中才能傾吐。 而那些難容於君子之德的幽婉幻想和欲念,也隻有在這用厚簾遮蔽了明月眼睛的床榻妝鏡間,才能獲得釋放與滿足。 素手如玉,輕緩地從上至下撫摸過窈窕有致的身軀,那些柔軟與豐潤即使是她自己也微感失神。 潔白的長袍上純金的絲線勾勒出孤傲淩霄的鸞鳳,此刻卻顯得淩亂狼狽不堪。她整理好殘留的亂跡,撫平皺褶。 從化妝臺櫃子裡翻出精雅玉匣,打開,細密柔滑的錦緞泛著膩香,其上竟寫著蠅頭大的小字,筆跡端美流麗、可見大家風範。 隻是這足以令任何人稱贊的書法,寫的卻是重復的、即使是粗通文墨的莽夫也認得的一個字。 重復了很多遍,以至於一眼數不清的字。 這是許多個“正”字。 一開始筆觸尚顯生澀顫抖,甚至錯亂中斷,但越往後,筆鋒便越流暢穩定,因為書寫者對此已經流利嫻熟。 明玉拈起竹管羊毫,又為它增添一個筆畫。 收好後,她又細細檢查了一遍上上下下,確認一切如常,於是才拉開窗簾。山中的雪色月光清幽靜謐,她側過頭看著月光下的自己。 仙子淩塵。 每當在這個時候,她才仿佛真正地找到了自己,而不用在意別的一切。 這種事情,從第一次的好奇嘗試,到食髓知味,再到完全地、徹底地沉沒其中,個中滋味,唯有自己仔細咀嚼。 一個人的月夜,一個人的飄飄欲仙。 她將心靈的關切集中到神意層麵,在神識的視界中,白雪在月下淒清。 準確的來說,神識並非視覺,其觀察世界也不像電磁掃描那樣成像。 作為玄感期以上修行者才能擁有的第六感知,神識直接在心靈的層麵成象,它是心靈與世界的分際,又是修行者對自身心核探索的表征。 某種意義上,明玉想,包括五感在內,所有的感覺既是心靈的存在之基,又是世界的基礎,而不僅僅是它們的分際。 以元神輕撫這個世界,感知它的漣漪——尤其是危險的、快速的以及劇烈的漣漪,這便是修行者在天地之間的識神“場暈”。 明玉靜靜地任由識神場暈舒展,無形地蕩過山巒,在朗月清風中,她“見”到了數位同樣的存在。 這是友好的漪淪,同宗異脈,在空間的無窮多個微妙層次中,他們一觸即分,保持著善意而禮貌的距離。 呼,吸。 她看見瀾江劈開山峽,聽到寒風刮入幽穀,觸知星光灑落雪鬆,這是雲嶺山脈又一個靜謐的夜晚。 神意繼續深入,透過杳杳虛空中的某一層羅紗,汩汩的律動逐漸曲迂地與一個幽渺遙遠的存在相契合,那是南葉宗的根基——《太上感應篇》,宗門聖典,也是每一位正式門徒都會在入門儀式上會經由雲嶺仙陣而得以接觸的存在。 在這虛恬淡漠之境,方才的心欲激蕩漸漸融化,一切歸於冥冥之中。 忽然,明玉蹙眉。 一個不速之客踏入這悠悠良夜,踩雪的聲音在山中回蕩。 “這小子,這麼晚了到我這來做什麼?” 心中雖這麼想,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繃緊了,方才退落的潮水仿佛又要湧上。 抑製住呻吟廝磨的沖動,她仍舊負手而立,望向窗外。 器具都已經收好了,室內並無不妥。 一層的敲門聲響起,“進來吧。”她解除了門禁,嗓音清冷,如雲端琴鳴。 腳步聲沿著樓梯篤篤而上,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她的心跳卻也隨之而逐漸變快變重,泵出的血液令頭腦有些暈眩。 修為已臻化境的她,此刻竟有些站不穩了,唯有憑多年修行的心境強自鎮定。 扶了扶額頭,觸感溫熱,竟仿佛比方才的衣鬢廝磨更加燒灼。 長長地呼吸,胸口深深起伏,直到臥室的門也被敲響,不過那小子並沒有推門,而是就在門外說:“師姑,我打坐冥想似乎出了點問題,不知道是不是練功房的差錯,您能過來看一下嗎?” 聽得這話,她也不知心中甚麼滋味,嘴上一如既往地嘲諷道:“都這麼久了,還能出問題?真是蠢貨。”一邊說著,她一邊理了理如雲鬢發,整飭了下飄逸衣袍,便轉身推開了門。 “走吧。”明玉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吩咐。 …… “可能是有半年沒回來了,今天一打坐就覺得不對勁。”楊青邊打開門,邊解釋道,“您不是說修煉室的布設會影響到深層心理空間,並進而關係到冥想效果嘛,我就來找您請教一下。實在太晚了,打擾到師姑了。”他很是抱歉地撓了撓後腦勺。 明玉笑道:“怎麼今天這麼客氣生分?之前的尖牙利齒去哪了?” 她邊說邊漫步走進,玉佩禁步輕搖。還是第一次到楊青的寓所裡來。她記得這似乎是上上代一位真人去世後遺留的洞府,宗門據有整個雲嶺山脈核心,門徒又極稀少,因此空缺的洞府數不勝數,幾乎每個新入門弟子都能分配到一處。 突然,她發現窗邊的書桌上,單獨地放著一張紙,也不像是中途離開落下的,不由得好奇,便看了過去。 “怎麼東西也不收拾就亂放,記得……”正想借由頭發揮一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欣賞一下這小子尷尬又盡力轉移話題的神態,明玉的話說到一半,卻戛然而止。 寂靜,楊青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砰砰地跳舞,像是要撞出喉嚨飛出來。 今夜的月色幽涼淒美,窗外的雪粒反射著瑩瑩星月光輝,楊青卻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隻以觸覺來迎接這終於來臨的審判。 無聲無息間,胸口被纖柔的手掌按住了,血液的中樞瘋狂鼓動著,它也感知到了寒芒殺氣,急促地、無力地沉悶吶喊。 楊青的呼吸都停滯了,隻覺那輕柔的手掌按在左側胸口,微微有些發熱,另有細膩的脂香從麵前飄來。 摩擦,手掌與胸口摩擦,它的主人——這位玄門真人似乎正在猶豫,是否要掌勁輕吐,了結一個性命。 依舊寂靜,楊青聽到了窗外樹梢上雪粒滾落和融化的聲音,微小的雪粒承受不住月光的重壓,慢慢地、慢慢地消逝碎滅。 時間無比漫長,雪粒崩落,在落到地上之前,就在空氣中被沉重的月光銷蝕湮滅了,發出玻璃崩裂的聲音。 終於,纖柔素手的壓力撤去了。 楊青正想鬆一口氣,還沒睜開眼睛,卻又有破風聲想起,臨近他的頭顱。 明玉抱住了他。 豐盈軟玉,溫香撲鼻。 “是我的疏忽,你受苦了。”明玉說。 “嗯。” 明玉看向自己的手,在月光下的手,骨肉清勻,殘留著心溫。 當他以為自己在猶豫判詞的時候,自己想的,卻是手感真好,要不要以後多摸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