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這才注意到這個密室裡的陳設,看上去簡潔但精雅。墻壁上掛著幾幅圖片,櫃子裡塞著各種各樣的獎章、勛章等等,看上去是個陳列室。 她看向桑靈正盯著的圖片,那似是一張合影,半是軍人半是一般人裝束,看上去年頭已久,泛黃得厲害。 桑靈正盯著的地方,是一群年輕軍官,麵目已經模糊了。 “這是什麼?”明玉不解地問。 “沒什麼,”桑靈笑著,是郢都城裡時常可以見到的、如雛菊一般的笑容,“隻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罷了,莫待無花空折枝。” 明玉別過臉去,若有所思。 本來交淺切勿言深,但相逢何必曾相識? “好了,你們過幾天再來我這裡吧,我需要布置一下儀式。住處的話,自有人安排,你們也可以自己選擇。”她打開門。 明玉看向楊青,那家夥正站在門口看著外麵的煙雨畫廊。她忽然翹起嘴角,也對桑靈打了個機鋒:“葉道友想得還是簡單了。” …… 葉桑靈另有一處產業,說是當年的總督府別院,與此地水路相連,於是兩人便乘船前往。 小舟悠悠地蕩,船篷裡看不見星月,隻見得兩岸稀疏燈火,河水拍打著船與岸,發出迷離的聲響。 或許是這水聲綿綿,楊青回憶起在梧桐灣西海鎮的那一晚。 他不願意回憶,但回憶就像不期而遇的夢。 “等你到了神遊境再說,好麼?”她望著初陽躍起霞光滿天,背對著自己,柔聲說。 回憶裡,她的聲音模糊,又清晰得仿佛刻在心臟上。 那懷抱的溫暖終究隻是暫時的,溫暖的星辰從懷中掙脫。 隻留下空落落的心。 看不見她的表情。 養氣、玄感、化虛、神遊,至少也要幾十年。 那時的波浪拍蕩聲,正如此時一般迷離。 楊青覺得心中忽有某種潮水湧起,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情緒的岸,一次比一次深入,逐漸地漲上來,漫過堤防。 船搖搖晃晃的,搖得他有點暈,像是醉了。 他看向坐在身邊的人,她正倚在窗邊,看著另一側的煙雨,側臉的輪廓清美出塵,身姿纖穠合度,她現在是什麼表情呢? 幾十年麼? 楊青抿著嘴,回憶是苦味的。 每天都在她身邊,這個距離卻需要幾十年才能走完麼? 他不甘。 伸手,握住她的手。 柔嫩仿佛無骨。 他不敢再亂動,隻是靜靜的感受著指掌肌膚的溫熱,感受著她賜予自己的觸感。 這神聖的觸感。 仿佛隻要再多索取一點,便是對佳人的褻瀆。 那些壓抑著的、刻意不去想的,紛至遝來。 楊青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明玉的時候,那是薑宣墨帶自己前往拜師時,走在那座小橋上,她從旁邊的桃花林中走出來說要旁觀。 那時的楊青尚年少,站在師姐的背後,好奇地看著這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她站在落英繽紛裡,宛如仙人。 薑宣墨教他喊師姑,於是他們有了第一次對話。 一開始,她說要指點自己功課,要他到伶仃巖上打坐冥想。師姐也說修行問題可以傍晚去請教她。 慢慢地,後來每當被師姐的嚴格要求壓榨得委屈苦悶時,他便去伶仃巖,在那裡總有她可以傾訴。 她會講她遊歷七海三洲的趣事見聞,會時不時薅亂他的頭發,會用草葉卷的笛吹著曲子,笛聲像風也像陽光。 她喜歡坐在伶仃巖的邊緣,看著西方的海天,背影纖瘦清美。 她會在伶仃巖上笑罵自己蠢憨憨的,會指著天上的星辰一個一個念名字,在他記不住時會假裝嗔怒懲罰他,於是他不得不找靈應穀的杜雲換來好吃的以孝敬。 她也會吐露自己的憂苦,盡管自己年少懵懂,對她的憂苦一無所知,但看著她在身旁蹙眉愁思,也曾笨拙地試圖安慰,試圖講那些道聽途說來的笑話逗弄她開心。 盡管總是被她嘲笑啥也不懂,根本不明白她在煩惱什麼。 每當這時,他就隻能咧嘴尷尬地笑,試圖辯解,可看她不再嘆氣,他卻忍不住更開心地笑,於是就更加尷尬。 一次次狀似無意的笑鬧擦碰,肌膚的一觸即分。 他動了人生中第一次情意,違反禁忌的情意。 他在自己書桌上寫了很多次書信,但終究都燒作塵灰。 月夜下萬蟻噬心的痛苦襲來,也曾無意識呢喃她的名字,仿佛這樣便能緩解一般。 故意在她側後方坐著,癡癡地看著她的背影,偷看她明艷的側顏。 那時她是神遊期,言笑多無忌。 再後來,她閉關,破關而出時,已是高高在上的神境真人,她的眉眼恣意飛揚,談笑間皆是席卷天下的風雲,而他依舊徘徊在養氣之前,甚至連修士都不是。 伶仃巖上,她依舊會無意識地薅他的頭發,而他卻已不再敢想象擁抱的觸感。 走在一旁時,他不再敢直視她的眼睛。 他習慣性地稱“您”,對距離小心翼翼。 她有資格參加宗門常務會議了,大同社的事務也需要關照,她需要處理更多自己的事情,因此很自然的,在伶仃巖上的日子變得越來越少。 於是他常常一個人等到很晚很晚,等到夜風涼得比水更寒,知道她今天又不會回來,他才會回去。 他逐漸開始習慣空蕩蕩的伶仃巖,沒有她的伶仃巖。他對那個空無一人的道場從陌生到熟悉,也曾假裝她就在身前,對著空氣說笑,對著星星傾訴,或者就靜靜地癡癡地看。 有時甚至能想象得和真的一樣,影像和聲音無一不有,清麗明艷的眼眸仿佛會說話般,就在眼前撲閃。 無數次,他試著去觸碰那虛像的手。 但夜風寒涼,它們終將吹醒他,教會他孤獨的滋味。 他多想那時候她會從天而降,浩大的溫暖羽翼將劃破夜空,就像太陽般,驅散那一切的孤獨和寒冷。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但孤獨和寒冷的夜晚終是越來越多。 她回來時,會像從前一樣講那些奇聞趣事,講她遇見的人和事,那些或慷慨或滑稽的人物。他也會和往常一樣地傾聽,笑著與她調侃,抑或傾吐自己被薑宣墨壓迫的痛苦,都和以前一樣。 但她的生活是多麼精彩,她和他講她與那些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人物們的情誼和怨仇,而他則日復一日地做著各種基礎功課,唯一的快樂便是在有她的伶仃巖上。 在入門儀式的那天,她從周朝趕回來,那時她已經大半年沒有回來了。 他在伶仃巖上連著待了兩百多個夜晚,孤獨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 那天,伶仃巖終於有了兩個人。 她問他願不願意修習涵虛,願不願意去隨她去雲嶺學宮。 他怎麼會不願意呢? 他不想再一個人呆在那個破道場了。沒有她的伶仃巖,什麼也不是,隻有寒風和硬得硌人的石頭。 他恨孤獨。 所以他選擇隨她修行涵虛,他隻想能跟著她,無論是以怎樣的名義,他隻想能看見她。 可以偷看她的側顏。 可以默默注視她的背影。 可以與她和從前一樣嬉笑調侃。 可以聽博聞強識的她講古講今談天論地。 可以時不時隨機得到板栗、薅頭發或者捏臉…… 隻要不用繼續待在那個空無一人的破道場,隻要不用一個人默默等到夜涼。 師姑,我一直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