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紮平息後,又是一陣沉默。 流水發出極細微的汩汩聲,森冷的氣息緩緩起伏。 薑宣墨似是累了,水滴落下時的呻吟聲慢慢減輕,低柔的嗚咽聲如泣如訴。她的道衣下擺浸著冰水,森寒的液體從頭頂上順著幾絡發絲滑落。 森森寒氣中夾雜著血味,這是她被關入這裡時,鐵索大鉤穿破手腕湧出的血。 恐怖而淒楚。 楊青不忍再看下去,轉身看向來時的黑暗,這黑暗反而令他心安了許多。 那恐怖的鎖鏈既能夠壓製真元修為和神識氣感,又能輸送營養、維持生命力,是專門用於讓受刑者在漫長的時光裡清醒著忍受折磨的刑具。 這是師姐親自參與優化的。楊青強行壓抑自己不去想這些。 “是因為他們認為我的血能開啟神之心?”明玉又接著問,就像是在對著機器提問一樣。 薑宣墨聲音極輕,“是啊……神之心。小玉,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修行這麼快?” “就憑這個?你就相信我是所謂的‘神心之鑰’?”明玉的語氣依然冷靜,略帶嘲諷。 “是啊,……當然,也不止於此。啊……唔,他們曾經尋求過一位大師的預言……”薑宣墨說著,想搖頭,但隻是徒勞地扯出了點鎖鏈搖動聲而已,這搖晃聲在山洞中幽幽回響,“具體情況我不清楚,但那位大師,是……安集爾罕的那位……咳咳……嗯……”她一邊說一邊輕輕囁嚅著。 明玉有一會兒沒說話。 安集爾罕?楊青知道這是一座西漠的城市,較靠北方,印象中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想來這是高層們才知道的秘辛吧。 “我沒什麼特殊之處。”明玉的言語冰冷。 薑宣墨的聲音更低了,她似乎將要陷入睡眠來對抗綿綿不斷的痛楚,“我去過一次他們的基地……當然,我不知道那位大師如何預言的,但……嗯,嗚……當我第一次看見那扇門時,的確,就是…唔,…前,前所未有的感觸……” 明玉又沉默良久,寒潭鐵索間的女子斷斷續續地低婉哀吟著。 合上鐵門,明玉走了出來。 走在回去的漆黑甬道裡,明玉忽然頓住。 楊青有些不明所以,正想詢問,她卻往墻上一靠,低下了頭。 輕得像是花瓣飄零落地的聲音在幽森甬道內響起。 是眼淚劃過臉頰的聲音。 楊青有些惶惶地抱住了她,也不說話。 像是兩朵雲的相逢,融匯,溫度彼此滲入,情緒亦隨之。 許久之後,他們才重新上路。 走過一個監室時,或許是因為剛剛聽過師姐的嗚咽,楊青忽然聽出來了。 是杜雲的聲音。 他向明玉看去,明玉點了點頭。 推開門。又是一段難言之事。 …… 瑯華觀是宗門中專研符禁之術的一脈,這座建於三百餘年前的道觀坐落在太清玉霞紫映觀陣圖開辟出的間隙虛空中。這片間隙虛空是南葉山與另一處秘境的夾縫位麵,看上去是一片芳草萋萋的水泊澤地。 白日裡,這裡鷹飛鷺步,此刻卻一切靜謐,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沉眠。 隨著兩人從位麵入口沿著木板棧道逐漸走近,瑯華觀在空無一物的虛空中逐漸顯現、清晰,這是光學隱霧的效果,也不知是觀裡哪位前輩想的,華而不實。 當兩人推開門時,瑯華觀裡正空蕩蕩的。符器靜靜地躺在各色玻璃匣和玉盒中。窗戶正開著,悠悠的夜風從外麵水泊草野上吹進來,緩緩蕩漾。 曾經這裡一直住著一位觀主,玄衣鶴氅。在陽光柔和的午後,她會一邊檢查楊青的符禁作業草紙和石板,一邊和明玉沏茶品茗、談天論道。如今她已不在。 楊青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 但無論是生活還是修行,終究還是要向前看。 “好了,現在我們要講一講以後的事情。”明玉拉了個蒲團出來,盤坐著。楊青於是也連忙坐好。 明玉想了想,說:“你先全力激發真氣,用《涵虛劄冊》附錄裡記載的‘流風動氣’嘗試鼓動盡可能遠距離的……嗯,盡可能遠距離的竹簾。” 她指了指那扇窗子,於是原本卷起來的竹簾便自行舒展下來,蒙住了窗口。 楊青站起來,走到距離竹簾大約兩丈半的距離,正對著窗口,行運真氣。 氣感冥冥,真氣在不可捉摸的層麵依照術法結構流轉,於是現實世界原本既定的物質運動被擾動,風——一種氣流紊亂——就此誕生。 微風輕輕拂過,竹簾輕晃,楊青看向師姑。 “不錯。”明玉滿意地點了點頭,“現在這個階段,全力施為能有這個程度,算是相當有潛力,不愧是我們看中的苗子。” 她裝模作樣地摸了摸並不存在的胡子,正準備講未來的安排,楊青卻一臉懵懂地說:“啊?師姑,可我感覺自己並沒有用全力啊?” 明玉皺起了清冽的眉毛,“嗯?你確定?試試全力。” 楊青於是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渾身氣機勃動,須發皆張,甚至頭發絲都飄散了起來。 道館內安靜了一下,隻有外麵細草微動的聲音。 睜眼。氣動,於是風生。 竹簾仿佛被人隨手一彈,搖擺起來,撞擊得窗欞發出清脆的響音。 清脆的撞擊聲在觀裡回蕩,楊青微微喘氣,轉頭看向師姑。 出乎意料的是,明玉卻隻是怔怔地看著他,半天不說話,楊青被看得發毛,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後腦勺,問:“怎麼啦,師姑怎麼不說話了。” 明玉嘆了口氣,語氣復雜,“真沒想到……也不知道是《涵虛劄冊》的緣由,還是因為你我天賦都高。才入養氣半年,就能在這樣的距離施加這麼大的影響,說你天資不遜於我也不過分。” 楊青一下子搞不清楚她是在誇誰,於是習慣性地拍馬屁道:“師姑才是真正的天才!” “少油嘴滑舌。”明玉沒好氣地隔空賞了他一個板栗,接著正經道:“你試試再站到近處,再來一次?” 結果近處的試驗卻沒有讓明玉得到驚喜。楊青在近處雖能催動更強烈的狂風,但與一般水平相較,並沒有太過離譜,處在非常好但還不夠好的層次。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這麼說,我以後的戰術可以從這個方向入手了?”楊青摸著下巴,思索道。 麵對修行者時,近戰交鋒,然後拉開距離,趁其不備,配合符法,一舉定鼎。又或者遠遠地放風箏吊著,配合高明身法,在敵人無能狂怒中,逐漸削弱他,最終瀟灑地割首而去,或許還可以吟詩一首嗬嗬……這樣想想,楊青不由得對未來可能的江湖生活充滿了期待。 明玉卻走到窗口,看向外麵的草野。間隙虛空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隻有從仙陣透出的朦朧幽光鋪在細草微風之上,緩緩浮動。 她笑了笑,“戰術的問題先不急,離去秘境還有一段時間,這幾天最重要的是你的修為進境,我看了看,你應該要突破涵虛劄冊裡‘清氣鬱勃’的層次了。南國那秘境可是很有趣的地方,你可別讓師姑失望哦。” “嗯。”楊青自然是乖乖點頭。修行的進步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進步,別的,包括師姑的幫助,終究都是次要的。 他看向明玉,那清美出塵的身影正倚在窗口,優美如畫。 明玉心有感懷,望向那深邃不見底的黑暗夜空,在這無星無月的穹隆下,她的神識氣感無邊無際地蔓延,一直觸碰到陣法所能維持的邊緣,然後,識感所見便是永恒的虛無。 阿墨站在這裡的三天三夜,是否也是如此? “今天我們別回去了。”明玉忽然轉過頭,對楊青說道。 在她幽蘭色的眼波流轉下,楊青心頭倏然一空,轉而又是一熱,他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