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近兩月的折騰,生活終歸平靜,入冬後進入農閑季節,出工頻率和勞動的節奏明顯的慢了下來。但幺娘的活卻永遠慢不下來。她一天總是高速運轉。出工、劈柴、擔水、煮飯、喂豬……為一家人縫縫補補洗衣漿裳。真是出門乾得一頭汗,進門忙得團團轉。我從來沒有看見她臉上有什麼怨色,說什麼泄氣的話。隻是有時候她實在是太累了。就索性搬過凳子來。靠在門方上打起“關門覺”來。 這時,我和“哥”靜靜地守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在晚上,我們從來沒有串門的習慣。母子三人,多數時候守著一盞燈(用鬆枝作照明,煤油燈對我們來說就奢侈品了)看幺娘為我們洗衣補褲宰豬草.....。聽僅上過幾晚夜校的她唱《解放區的天》《兒童節開大會》…… 若是遇到“繳公糧”這樣的勞動日。因收工早,工分又高,還會有異外的驚喜(幺娘把不大的一塊布縫成能裝一兩斤糧食的口袋,在送公糧的時候,如果出倉時是旺秤,就可以下手,回家是就有收獲)。這樣的晚上,幺娘就不隻是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人民政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呀,呀呀嗬嗬嗨!。。。。。。咿呀呀嗬嘿!”了。 她將《兒童節開大會》反復唱了幾遍還覺不過癮。便拿出她山歌王後的本領來,什麼《梁山伯與祝英臺》、《嬰歌記》、《羅雁橋》、以及《哭嫁歌》中的什麼哭父母的哭母儻舅舅、舅媽、姨娘、姨叔的;哭堂公伯叔、孃孃、姑爺的;哭乾嗲、乾娘、表哥表姐、表妹夫的;哭遠親近鄰端茶送水的......盡將唱來。這個時候我跟著“哥”東一句西一句地和著。幺娘不懂什麼叫音調譜子之類,但我覺得她的歌聲總是那麼甜美那樣的悠揚。 有時興起,她一邊還拿著攆雞用的破“響槁”(將竹子的一頭劃破,在地上敲打發出聲響來嚇唬雞狗的竹棍。)當做“花棍”邊唱邊跳。直到豬草刀的刀把或“花棍”的棍柄,將她一到冬天手上就開裂的“霜口”碰出了血來方才停歇。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哥”趕忙將備好的桐子瓣放進火灰裡炮製,估計裡麵的桐子已烤出了油,便撈出來去殼後用它在幺娘皸裂如奶口的“霜口”處反復塗抹。這時,麼娘會發出“噝一噝——噝的痛苦聲。”我和“哥”也跟著幺娘的表情抽搐起來。 “醫這東西的還是數棒殼油第一”幺娘說。蚌殼油”我和“哥”都認得。去年二舅和伯娘曾給幺娘送個兩盒。 “唉!那東西太貴,要一角五分錢一盒。我們用不起。有了一角五差點不多要稱一斤鹽了。一斤鹽我們幾娘母要吃上個把月啦。一家人啊,不吃,不吃,鹽要吃。不穿,不穿,褲子要穿。”幺娘說。 幺娘一邊繼續塗燙她皸裂的“霜口”,一邊表情痛苦抽搐著。我看到幺娘那痛苦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往兩邊分。心想等我長大了,我將會給幺娘買好多好多的“蚌殼油”讓她永遠永遠都用不完。 冬至開始數九九了。一年進入了最難熬的的日子。家裡少柴缺禾。我們一般都舍不得單獨燒火烤,烤火一般都在灶門前,用煮飯煮豬食留下的火炭石來取暖。那樣取暖很有限,時間不長火就沒了。所以,一到晚上,幺娘就說: “還是去鋪頭煨起熱火兒點兒!” 於是,幾娘母一到冬天就睡得早,鋪裡有父親留下的一床12斤重的大棉被。幺娘視若珍寶。在她心裡這不隻是一床簡單的棉被,她不僅視物如見人。而且多次說,這棉被彈得非常精道。棉花都是父親和她自種自摘精挑細選篩出來的上等棉。隻是單網線就鋪了十二層,更可貴的是得到了師傅的“賜封”。她堅信師傅“賜封”的祝語一定會實現: “一睡家財萬貫, 二睡兒孫滿堂, 三睡金榜題名, 四睡世代榮昌……。” 她早已習慣在每晚睡覺前都要把這祝語念上幾遍。棉被又寬又大,非常暖和。可我每晚最為難的就是去睡覺。因剛上床那幾分鐘往往讓你冷得牙角打顫。盡管幺娘每年都早早地換好了鋪草,一有太陽就弄出去翻曬,但那夏涼冬冷的竹席在數九後冷氣大增。一不小心,還會凍出病來。一家人一起睡暖和起來快,遇到特冷的夜晚,幺娘就數著九九歌: ”一九二九懷中插手。 三九四九凍死老狗。 五九六九門前看柳。 七九八九單衣路上走。 九九八十一莊稼老漢田中立!” 數到最後,總放下那句讓人遐想的話——“你們看天氣熱火兒了哈。老漢都下水犁田去了。” 說來也怪,每當此時,我眼前似乎真的出現一幅耕牛遍地走的春暖花開的“春耕圖。”心裡一熱,也就不覺得那麼冷了。 (二) 這一年我五歲“哥”九歲,幺娘35歲。“老黑”4歲半。別看“老黑”是我們家年齡最小的。它卻遠遠比我和“哥”有作用。它是3年前從麻裡壩阿昌家“過房”過來的。幺娘說老黑是我們家最大的功臣,它一踏進我家門檻就能掙工分,不像她不出工那天,就不得那9分。也不像我和“哥”隻是給她添煩惱,幫不上她半點的忙。老黑的工分一年365天天天有。若是出工那日還可趕上一個正勞力得12分。幺娘特別疼愛“老黑”,經常叮囑“哥”和我,一定要找最好的草地讓老黑天天都吃得飽飽的。要感恩“老黑”它做工分來,我們才能分到糧食。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放學的時候阿發、阿珍他們約“哥”去爛石大溝照牛。我們到那裡的時候,好像在開會,好多小朋友都聚在哪裡了。 “阿緣,快來!阿緣,快來!”李小狗站在一墩大石頭上看見我興奮地向我招著手大喊。 “快,小瓊這兒來。該你了!該你了!大家等起的。”阿珍姐們正在那裡玩著“撿石子”的遊戲。 “我不得來,你們耍,我得先讓老黑吃飽了再說。”哥說 “哈哈,這個地方牛在開會,哪有草等它們吃?”阿發說。“你沒看見,一個二個的牛不都拴著的?” “來來來,小瓊,耍幾盤了去,我們都還沒去照的。” “快點莽,輪值給你留起的。就幾盤,就幾盤,光我們幾個玩起不安逸。” “哥,”終於動了心。把老黑拴在河邊一棵麻柳樹上。 “先說好哈。我隻陪你們玩幾盤呦!” “哥”邊說著邊向他們走去。 “要得,要得!快快快!”阿發說。 一盤一盤地過去,太陽已然下山,幾抹夕陽在老巖嘴上幌了幾下不見了。幾頭老黃牛無奈地甩著尾巴,還在那裡專心地啃著“地巴根”。而我家“老黑”在那裡再次“哞一哞——哞一一”地飲頭長嘯。它把聲音故意拉得很長很長。“哥”意識到了嚴重性,把石子一丟,忙牽著“老黑”找草去了。 然而,一切都在摁下來的夜幕下發生。 幺娘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手裡拿著我們很熟悉的竹條子。“哥”和我怯生生地向幺娘走去。幺娘接過牛繩,看了一眼餓得扁扁的牛肚皮。順勢摸了摸我濕透了的鞋。以及竹條子在空中劃出的“唰唰”聲,基乎在一秒鐘內同時發生。“哥”一聲不吭,任由竹條子在他那層薄薄的寒衣上撕啃著。此時的她,也許認為這是她應受的懲罰,懲罰越重好似對“老黑”的愧疚就減輕一點吧。然而,我在被第二棍條兒上身後再也扛不住了。我放聲大哭,先是站著哭接下來蹲到地上哭,待第三條子過來的時候,我已在地上滾了兩個滾。呼天喊地的哭。 “誰叫你們去河溝照牛?你們看牛餓得像什麼樣子啦?!巖頭牛能吃嗎?光水喝得飽嗎?”我生平第一次看見幺娘發如此大的火。 “說呀!你們說呀!今天老娘不好好收拾你們你們不曉曉得鍋兒是鐵做的!哼!真是氣死我了。你這兩個狗雜種!老娘平時是怎樣給你們說的!” 幺娘越說越氣。此時,一聲不吭的“哥”也突然大哭起來。 “幺娘,都是我的錯,別打弟娃了,就打我吧!你打我吧。幺娘。”她一邊哭一也伸手去拉幺娘的手去打自己。 “哞!哞!哞一一!”突然,“老黑”三聲長嘯。帶著悲愴和淒涼久久在三層巖的回音巖上回蕩。幺娘好似明白了什麼竹條子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一道閃電劃過,我眼中的幺娘早已是淚眼婆娑,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的腮幫落下,她用手愛撫地撫摸著“老黑”的頭。 “蓄牲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來到我家,讓你受苦了,你任勞任怨為我母子三人掙分掙糧,倒頭來,連草都不能吃飽。蓄牲啊!你怪就怪我吧,怪我教子無方,沒把他們教得好哇!你看你餓得像個刀豆扁呀,讓我怎麼過得去呀!”看著幺娘的傷心。我“撲嗵”一聲跪到她麵前: “幺娘,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老黑”抬起頭揚了揚脖子。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它似乎在說,好了,我善良的主人,原諒兩個無知的孩子吧!其實,他們平時對我挺好的,也很愛我。有時,高處的好草我夠不著,他們都會爬上去把它掐來喂我。今天確實是個意外,小主人沒經得住別人的誘惑。你不要太自責了,你也太不容易了。我知道,你愛他們甚過你自己的生命。你今天因我而如此懲罰他們,你打在他倆姐弟的身上,卻疼在你的心頭啊。主人啊!你對我的厚愛我“老黑”記在心裡的。我知道你們家沒有男主人,我出工都是由斤伯、任大叔他們那樣的好人才來用我。我每次都是全力以赴。從沒有像我的那些同伴那樣耍小小性子一一什麼的“落移頭”、“玩角力”、“擼撅子”那些爛動作從沒有過。上工的時候,我每一鏵都盡我最大的努為把它拖到底。再苦再累我都堅特,讓與我合作的人感到愉快舒服。我生怕給別人得罪了,下次不用我了。那主人家養我就白養了。能為善良的主人一家多掙分掙糧。那才是“老黑”我最大的願望吶!主人啊!我們一起努為吧,一定要把這個家撐下去。幺娘似乎讀懂了“老黑”的語言,默默地把“老黑”牽進了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