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溫和的撫著時日的手,伴隨著攜帶霜霧的一場場秋雨悄然而逝,凝結的冰碴的冷氣在人們耳邊呢喃,宣告著中秋的臨近。空氣中越發濕冷,而泱泱如潮的乞丐們並未能增添半塊爛布來覆蓋在殘破的薄衣或是包裹住充斥著紅而透紫的傷口,老乞丐告訴過林貴,再過一陣天氣轉寒的時節,垃圾場便會變成泛著腐屍氣味的亂墳崗,都是因為饑寒交迫而死的乞丐。林貴的衣物還是厚實,隻不過真如乞丐身上粘連的布料骯臟了,多日的乞討已經讓林貴蓬頭垢麵,也喚著老乞丐為“老生意”,從各個層麵來觀察,他儼然成了一個同垃圾場內孩童一樣的乞丐,而老乞丐翻出了一件不知多大歲數的長襖,但可以確定的是,暖爐般的它已經陪著老乞丐熬過了數十年的冬季,東洋布縫製的長襖被汙垢掩埋住了原本清新的墨綠色,本應雪白的棉絮早已泛起橘子在掌中殘留的淡黃,如同油脂般在破開的洞中呼之欲出,卻被金黃色的膠條攔住了唯一的出路。 雖然此時的氣候仍不足讓人披上長襖,但老乞丐並不在乎,他享受著長襖給他帶來的十足的溫暖,可能是老乞丐少有的慰藉,而經過這麼多日的積累,暖意起了作用,乞討也起了作用,現在的錢足夠置辦一張前往長沙的火車票了。近些日子的學生實在太過慷慨,隻要接近紮堆的學生,便會得到他們痛快地掏出錢遞來,隨後又催促著老乞丐和林貴離開。 老乞丐和林貴太貴專注於乞討金錢,時饑時飽也未曾動過票錢一張,如今錢已堪堪足夠,老乞丐趁著夕陽尚未落山之時,便領著林貴走出了喧鬧的城中心,來到了一處幽寂的山腳下,隻有一旁的河水在“嘩嘩”地流淌。 一老一少並排坐在鋪平的長襖上,長襖與繁密的草甸之間是厚厚的幾層報紙,欣賞著將要隱匿於山後的夕陽,染紅了長白的天空,點燃了厚實又遙遠的雲,擁抱過來的橙光溫暖著他們的身心,照耀在他們蕩漾著笑容的麵龐與羸弱卻挺直著脊梁的身軀上。小河不緊不慢地流淌,漾著粼粼的金波,清澈的水流上顫抖著耀眼的金光,懶散地散落在河邊光滑的鵝卵石,沒有約束地躺在河岸。上方時常有濺出的水花摔落在卵石的眉心,滋潤著無垠的土地,翠綠的青草盎然著生機,從卵石周圍的土地上冒出,用挺直的脊梁遮擋住矮小的亂世。從廣袤的草甸遠遠望去,皆是被晚霞照耀成遲暮的平地,披著橙黃的外衣,浮生起恬靜與悠揚,讓體會過的人忘記一切的憂愁與痛苦。 “明天,你就要去長沙了,”老乞丐渾黃的眼珠注視著夕陽,目睹著萬物的沉睡,“我甚至不希望你離開,我又將是一個人,我又沒有伴了。” 林貴將欣賞著火燒雲的雙眼轉向老乞丐,殷紅的夕陽將老乞丐灰白的頭發映得金黃,猶如一麵金佛。 “但是你必須回家,你是有家的。” 林貴眨了眨那雙美麗的眼睛,將手放在老乞丐布滿裂痕的手背,好似一麵破碎的鏡子,撫上去,卻不似想象般堅硬,他終究也是皮膚,不論經歷何等千錘百煉,體會過多少年的人間疾苦,他終究是人的皮膚。 “沒關係的,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去寡兒山。”林貴的眼神比河水更清澈,泛著粼粼的水紋。 “哈哈,”老乞丐又恢復了笑盈盈的表情,麵頰上的皺紋簇擁著,笑聲從咧開的嘴裡飛奔而出,“但是咱沒有那麼多錢呢。”老乞丐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林貴真澈動人的雙眸。 “乘務哥哥告訴我,”林貴的語調歡樂且真誠,“可以攜帶一些行李,你把我放在那個撿到的蛇皮袋裡,就可以了。” 老乞丐抿著濕潤卻乾裂的嘴唇,不聲不語地微笑著,“那便不必了,謝謝你,”耷下和老樹皮一樣的眼瞼,惆悵將渾濁覆蓋,“畢竟,這裡是我的家。” “但是,你的家呢?”溫和的秋風劃過一旁的草,林貴烏黑柔軟的發絲同草尖般向著秋風飄動,埋藏著耳的長發被秋風掠起,一側的青絲浮起,顯露出一隻臟而嬌嫩的耳朵,另一側柔順的長發緊密的覆蓋著這邊的麵龐,撩起的幾絲長發撫過被夕陽照耀的臉頰。 “對啊,我的家呢。”老乞丐別過頭,不知是在遠眺著遲暮的夕陽還是火紅的積雲。 老乞丐又偏過頭,將林貴又小又臟的手放置在布滿粗繭的掌心,用另一隻堅硬的大手輕輕的拍了拍林貴的手背,隨即看著自己厚實粗鈍而又充斥著汙垢,深深嵌入指尖上的硬指甲。 “我的家,之前在村子裡,就是這城邊的某一個村子,我爹是和洪天王起過事的,再也沒回來,恐怕是害於韃子的手裡了,娘是很精明能乾,終歸是犁不動地,家中我有一個姊妹,嫁出去以後便再無消息了,家中窮的厲害,待我方才與你這般大時,娘已經餓死了。” 老乞丐講述的聲音不大,眼眶卻已經紅了,渾濁的淚掛在眼珠上,終究沒令其落下來。 “老爺收了田,還占了房,胡亂給些銅錢,我便去鎮上謀生路,再大一些,便進了城裡,我做過工,做過買賣,學過手藝,耍過小戲,甚至這些新老爺造反的時候,我在廣州城裡也沒被炮火炸死,豁出命乾了一輩子,為了那點嚼穀,天天心裡惦記活著,活著。日子亂的那陣,我餓的去抓魚逮耗子,害了病就胡亂吃些草,備不住哪根就是藥材,那些日子總中毒,也差點要了我性命,”老乞丐放下了林貴的手,展示出那條攀附在臂膀上蜿蜒的疤痕,失聲啞笑,“嗬,我之前倒是埋怨過怎麼就沒要了我的命,那是現在這裡大老爺造反的時候,我隻記得四處著火,周圍都是很響的炮聲,我拚了命地跑,突然竄出一個個韃子兵,向我來了一刀,很痛,我更是卯足勁跑,找到一個缺口躲起來。現在再想想,之前要是砍在腦袋上,倒也不至於落成現在的模樣,老了之後一事無成——我又哪有什麼想成的事呢,我隻不過是想活著罷了。我這輩子,光是活著就用盡了全部力氣嗬。到頭來,成為了一個要飯的,但我還得活著。” 老乞丐的淚水終於牽掛不住,眼珠失了力氣撒開了手,兩滴淚水滑過被灰塵占據的麵頰,留下兩道鮮明的痕,夕陽餘下的光芒刺過眼淚,將金黃注射在兩行濁淚中,折射出晚霞的餘光。 林貴緊緊握住老乞丐的左手,“但你說,你不想離開,因為這是你的家。” 老乞丐抬起溫熱的右手,抹了一把眼睛,“是啊,這是我的家,但是為什麼這是我的家呢,可能是因為我娘在這裡吧,雖然我在這沒有家。”老乞丐回握住林貴的右手,回過頭,這次可以看出來,他是在注視著逐漸隱匿的夕陽,因為連成大片的火燒雲不知在何時消散,林貴也扭過頭,正對著和煦的秋風,遊走過陶醉於夕陽的麵龐,和在寡兒山時大相徑庭,他時常與爺爺在日落之時,坐在山腳上,眺望著夕陽與晚霞,看著低矮的小房好似飄逸的火燒雲,隨意坐落在各處,緩緩地升上去,融入紅霞。 “好了,”老乞丐似放下了一切,“不說這些了,你明天就要離開了,今天請你吃魚,你也順帶洗澡,不然在火車上會受嫌棄,而且,你不能再像乞丐一樣了。” 老乞丐前幾日便知曉林貴會水,他便站起身,拉起林貴的手,一同走進小河,踏碎這漾著粼粼波光的鏡,唱著不知名的山歌,在夕陽和秋風的伴隨下,沉溺於無盡的嬉戲與歡樂。 不知不覺過了好久,夕陽不知何時已然完全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完美無暇的月,與漫天的繁星,囊括了整座天空,鎮得夜間的雲不敢出現,林貴與老乞丐方才烤了兩條魚吃,濃重的土腥味不足以影響魚的肥美,對饑苦的人來說更為尤甚,味道的優劣並不重要,能達到飽腹便是最高的奢求。 熄滅了燃盡的炊火,躺在舒適的鋪蓋上,老乞丐與林貴一同仰著身子,欣賞著繁星簇擁的天空。皎潔的明月慵懶地躺在星星之間,被一群星星用微弱的光芒扶起,促使滿月也將成為最為純潔的光芒傳播在四方。河流亙古不變的流淌著,漾著陣陣銀白的漣漪,透著晶瑩的光芒,猶如草甸上沉睡的魚鱗,逆著月亮,反射出最為潔白的光芒,流水的靜謐泄著,草甸中的蟋蟀此起彼伏的聒噪一同流逝。 “我喜歡月亮,”老乞丐目不轉睛地欣賞著曼妙的月,“你喜歡月亮嗎?” 林貴的衣服被洗得透徹,潔凈而潮濕的衣服正掛在不遠處的樹枝上,林貴是很靈巧,穿著老乞丐披在他身上的長襖,一瞬間便爬上了樹梢,掛上自己洗完的衣服,那時老乞丐正用打火機點燃拾到的樹枝,為了接下來的盛宴。 “我喜歡,”林貴蜷縮在寬鬆的長襖裡,躺在溫暖乾燥的報紙上,“月亮很漂亮。” “真好,之前我問那群小叫花子的時候,”涼爽的風吹過,激得老乞丐輕輕地撓了撓臂膀,“他們總會說,嚼穀還沒著落,哪有閑心管月亮好不好看,都認為我那天是吃飽了閑下來了。” “餓的時候確實沒心思看月亮,月亮也確實漂亮。” “今晚的月亮真圓,也真亮,比往年的八月節標致不少,我記得,前些年的八月節,家家點上一盞紙糊的燈,用一點蠟油化在竹板上,引出一小段棉線,竹架子托著糊在外麵的紙,將整盞燈脹了起來,又暖又鼓,我自然是買不起的,不過倒是撿過一個破了個大洞的燈,用了張報紙糊上,這輩子也算放過一次燈了。”老乞丐將胳膊放在頭下,雙臂疊在一起,腦後零亂的碎發將臂膀壓實,將頭稍稍掂起,觀望著不再皎潔慘白的月,而月好似鍍上一層厚厚的金,沉浸在泛著香的油中,金黃透亮。“吃著幾塊討來的月餅,雖然大多是送給那群娃娃吃,也算不上送,為了讓他們安心收下,也向他們要了些沒用的小玩意,就當是一樁生意吧。” “中秋啊,”林貴直勾勾地盯著散布光芒的月亮,仿佛那是一切的曙光,“我都是和爺爺一起過,二爺爺如果回了寡兒山的話,也會和二爺爺一起過,但二爺爺經常在鎮子裡謀營生,不常回山;爺爺每到中秋,會給我講月亮上的廣寒宮,偷吃了仙丹的嫦娥,砍不完的桂樹和努力砍樹的吳剛......我們晚上會坐在院子裡的大石頭上,我們一起看著月亮,一起吃著月餅,不過爺爺吃的很少,總是端著煙桿,抽著家裡種的旱煙,給我講許多許多的故事。雞和狗都趴在窩裡,各種小蟲也來了精神,不大點的小蟲一直在飛,卻不咬人,還有就是一直叫的蟈蟈。” “真好,真好,”老乞丐小聲呢喃,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林貴,隨後突然怔住了一瞬,老乞丐恢復了聲音,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對了,這個送給你。” 林貴和老乞丐一同轉過頭,在光明的漆黑下注視著對方,林貴晶瑩剔透的眼閃爍著,老乞丐從頭下抽出一隻手在粗布衣上搜尋,拿出一卷鈔票和那個黃銅打火機。 “這是咱幾天賺到的錢,明天買票用;這個小玩意你拿著吧,當作我給你的紀念吧。”老乞丐稀疏的胡須微微飄動,但這次不是因為柔情的秋風,而是因為他的嘴在說著話,訴說著最真誠最婉轉的祝願。 林貴沒有推脫,因為林貴知道,這是相處的最後一日,明日便將離別,在臨近中秋團圓的日子,與老生意離別,尋覓回家的路,與爺爺再度團聚,這不再有推辭的必要。將要到來的一切,已經對老乞丐足夠殘忍了,不如此時,給予他最大的寬慰。 兩人雙雙回過頭,不再言語,隻有湍湍的河水與叨擾的蟋蟀湧出些許的聲響,貫穿兩人的心,給莫名的寧靜留下破碎的劃痕。 “光亮蟲!”林貴驚呼道。 一群不知從何而來的小螢火蟲在林貴麵前飛舞,他們散發出微弱分明的光亮,微小的光亮卻足以掩蓋明月的光芒,他們在鄰近草甸的低空盤旋,更賽過茫然的星空,慢慢地離開可見的視野,如幻化的泡沫般星星點點地融化,消散。 林貴與老乞丐不知在何時睡去,但他們一定都懷揣著最歡欣的夙願,回想著最美好的回憶,以至於麵帶著最輕鬆的笑意,伴隨著星月與螢火的光芒,流轉著小河與昆蟲的合奏。以天地為廳,享受著最美妙最幽靜的聚會,溺睡於更為純凈的恩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