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回家何途 高科峰 7320 字 2024-03-16

睡夢中的林貴感受到周遭一切的光亮與喧囂,迫使林貴將眼睛稍作抬起,形成一條細窄的縫隙,蒙住雙眼的是漆黑的夜空,明月被暗淡的積雲侵蝕,隻剩下一顆碩大明亮的孤星扯住漆黑的幕布,努力地攀住天空,刺破吞噬著希望的烏雲,僅是三更的昏夜,安撫著林貴異樣的察覺,督促著林貴闔上昏沉的雙眼。   林貴方才閉上雙目,唯有感到一旁的人翻身爬起,隨後肩膀傳來被搖晃的催促,林貴又緩緩睜開眼,這次顯現在林貴眼中的是老乞丐焦急的麵容。   “快,快起來,”老乞丐急促地說著,聲音並不響亮,卻每個字間都顫著不易發覺的抖動,“你瞧城裡,又吵又亮,那不像正常的光,那是火光!”   林貴迷惑地爬起身,凜冽的秋風攪拌著遠處下側的紅光將林貴震得清醒,眺望著老乞丐所指的方向,紅色的光凝成壓迫的臉在不盡地嘶吼,仔細聽著,仿佛是“打倒軍閥”“消滅對工人的壓迫”此類的詞語。   “糟了,怕是學生又要上街鬧了!”老乞丐明明白白聽清了遠處傳來的微弱卻整齊的呼聲,“能活著就不容易,想活好了就根本不可能!三鬧兩鬧鬧丟了性命,你的爹娘可如何是好啊!”   老乞丐回憶著在城中乞討的時節,見識過上街遊行的學生,手無寸鐵的學生,被督警巡警捉進監獄,甚至被當街斃掉,不免一陣惡寒,“已經活得這麼好了,為什麼呢?”   林貴未有搭話,也許是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也許是未有聽見,隻是陷入了無限的沉思,猛然,林貴拉起老乞丐的手腕,指向那片晃動的火光。   “那不是街上,那裡好像是......垃圾場!”   老乞丐猛地一怔,立刻向前走了幾步,秋風不斷的呼嘯著,掀動著老乞丐單薄的身軀與外衣,老乞丐感到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踉蹌了兩步,將腿穩穩的支撐在地上,而不停的打顫,林貴盯著老乞丐的腦後,感受到掌心握著的手腕在難以察覺地微微顫抖,隻見老乞丐突然轉過身,暗棕色的嘴唇不住的顫抖,林貴的雙眼對上老乞丐喧囂著惶恐的眼睛,蕭瑟的秋風更加猛烈,卻始終未將遮蔽光明的厚雲驅趕。   林貴的手被老乞丐緊緊地握住,溫暖而炙熱,手心傳來血液流經的溫熱,浸透了林貴濕冷柔軟的手掌。老乞丐闔上了被風割得冰涼的雙眼,又猛然睜大,吐出一口深邃的濁氣,注視著林貴惹人喜愛的眼睛。   “我去找那群小叫花子,你先躲起來,躲在這山裡也好,躲在更遠的地方也好,就是,千萬不要進城,無論我出不出來,”老乞丐的聲音突然放輕,語調也緩了下來,“你今天都不要進城。”   老乞丐毅然轉過身,拖著佝僂的身軀,向著城內踱去,而手腕突然被後方用力扯住,唯獨不同的是,握住手腕的手不再濕潤冰冷,而是如長襖般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溫熱。林貴將掌心的溫度移下,擁抱著老乞丐乾裂堅硬的掌心。老乞丐轉過身,林貴純潔無暇的眼眸閃爍著,仿佛將夜空中唯一的明亮的星遠遠甩在身後。   “走吧,一起走。”   老乞丐瞪大了雙眼,堪比正秋的桂圓,隨即垂下眼瞼,緊緊地握住林貴纖細的手,在秋季的深夜裹著刺骨的風,注視著林貴緊張而堅毅的麵龐。   “嗯,一起走。”   兩人向垃圾場走去,一路上皆是不可見的黑暗,唯一的指引便是逐漸清晰的火光與呼喊聲逐漸磅礴明朗的口號。林貴被聞所未聞的口號震得更加迷離,林貴無法理解所要呈現的一切,恐懼占據了更多的內心,停滯的思考被迷離與恐懼吞噬,將所有的思想皆被恢弘的陣仗吞於腹中,以致鼻尖上湧現出密密麻麻的細汗。   老乞丐與林貴瞧見著前方密集的人群,那是一大群學生與工人組成的團體,他們中的每一位手中都拿著散發著光明的火把,聚集成僅剩的光源。   “消滅一切對工人的剝削!”所有的學生與工人一齊喊出,驚得巡警震耳發聵。   官兵整齊的在對麵排成一排,架起從西洋置辦的機槍,端起一桿桿修長的火槍,巡警在這牢不可破的墻後瑟縮,軍官站在一個結實的木箱上,挺起渾圓的腹部,向空中勾動手槍,隻聽見一聲轟鳴的槍響,鎮靜了對麵的喧囂。   “告訴你們最後一次,”軍官好似纏繞在樹上的巴蛇,昂起高傲的頭,一條吐著信子,磨牙吮血的蛇,“都回去,再不走,可就要開槍了!”沉重的呼吸通過鼻息貫穿軍官貪婪的大腦,秋葉涼爽的空氣束縛著每一位溫熱著鮮血流淌著的沖動。   數十個在垃圾場過夜的乞丐未能在騷動時逃離,隻能在這磅礴浩大的隊伍混入其中,等待著逃脫的機會,瑟縮著聽見軍官的宣告,焦急地等待著工人和學生的散走。   隊伍中突然爆發了義憤填膺的辱罵,不甚清晰的吵嚷死死扼住了乞丐們狂躁而冰冷的心臟,狠狠地將其撕碎,墜下滴滴結著冰碴的血,變成繁密的刃,劃破悲涼的秋風。   雜亂的槍聲如激昂的音符在血紅的樂譜上紊亂的嚎叫著,金色的火花從槍中噴薄而出,鮮紅艷麗的菊花在人們的前胸或者後背中綻放,血流不斷的摔落在地,剎那間融入濕潤的泥土,飛濺出的烈血甩出猩紅的霧,空氣中彌漫著消散不盡的鐵銹味,迫使軍官扯出一絹做工精良的白帕,遮蔽住自己的口鼻。   “糟了!”老乞丐看著前方的潰散,連忙鬆下林貴被汗液浸濕的手,蹣跚著步子急迫地向人群走去,林貴將掌心在長襖上抹了一把,又立即握緊拳頭,手指的每一根指骨和關節皆高高凸起,墨青色的血管膨脹彰顯在白皙的手臂上,立即快步跟隨著老乞丐。   無數的人們與林貴反向地狂奔,林貴感受到一旁亡命的學生與工人如秋風般疾過,硝煙與鐵銹交融的氣味侵得林貴頭暈目眩,槍響聲、哀嚎聲、與求救聲交織成紛亂的合奏,猛烈地撞擊著林貴脆弱可憐的神經,火把無力地砸在地上,燎燃了附近十餘座垃圾堆,跳動的橙光開辟出一條唯一的道路,兩側是貪食而頑固的火墻。   “小孩!快跑!”老乞丐瞧見了不遠處的小乞丐們,向他們大喊招呼,臉色慘白的小乞丐們仿佛發現了數米遠的老乞丐,拖著饑餓孱弱的身子向老乞丐奔來。   “老生意!快跑!老生意!快!”小乞丐們雜亂無章的呼喊著,林貴瞧見戴著黑禮帽的小乞丐猛然頓住,額前的禮帽也豁然出現一個圓洞,內部的鮮血止不住地湧出,隨後向前撲在地麵上,恐怖暴力掀起林貴的雙眼,一句話也喊不出來,他終於知道,禮帽上兩個貫通成直線的洞是怎麼出現的了。   林貴伸手扯住老乞丐的衣袖,老乞丐正在震驚的痛苦中發抖,林貴竭盡全力地拖著老乞丐,“跑吧!老生意!”老乞丐回過神,林貴轉而拉住老乞丐發顫的手,“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林貴拉著老乞丐順著人群逃竄躲閃,兩側飛過如雨的子彈,一大批學生與工人居然逆著方向沖向前,一條濺出的血噴在林貴左側的臉頰上,又滑又熱,林貴的手突然被一陣力所掙脫,掌中的物體被抽離,餘下一片虛空。   林貴驚詫的回頭看去,老乞丐的額頭布滿密集的汗珠,“我老了,腿腳不利索了,你走吧。”   林貴想再緊緊攥住老乞丐的手,而老乞丐向後退了半步,眼眶裡流下兩行渾濁的淚,聲音是林貴從未聽到過的,幾乎是發自內心的懇求的聲音,比乞討錢財時的聲音更為悲慘,更加令人動容,“走吧,走吧。”   林貴的眼淚止不住地湧,抿了一下風乾的嘴唇,扭回頭向著遠處狂奔。   已經逃出了足夠遠的亡途,林貴不再擁有半分力氣,雙腿發軟,顫得厲害,猛地跌坐在坑窪的土地上,近乎貪婪地吞噬著冰冷的空氣,濕冷的汗沿著瘦削的下頜,滴在長襖的前胸,長襖上鎮守洞孔的黃膠條早已不見,渴望著自由的棉絮爭先恐後得湧出。   回頭望去,林貴隻看見了黑壓壓的人群與泛著火光的煉獄,鮮血匯聚成河流,屍體堆積成山丘,子彈化作落地的令牌,哀鴻稱作煉獄的聖歌。林貴不能再看見老乞丐,隻有泱泱的人影,也不能再聽見持續的槍聲,因為雙耳被聖歌所縈繞。   嗡嗡聲逐漸消退,仍是沒有槍聲的傳來,卻是群眾恢弘的吶喊聲在耳邊呼嘯,他們以血肉之軀打跑了整個排的士兵,他們視死如歸,蜂擁而上,搶奪著士兵手中的槍支,用火將這堵堅不可摧的墻強行燒毀,焚滅了這兇悍的豺狼,燒得這群爪牙潰不成軍,抱頭鼠竄。   林貴注視著人群的遠去,迅速站起身,長襖的後側下方沾汙了灰蒙蒙的塵土,而林貴並未理會也不知道。他使足了勁奔入跳動著火光的通道,那幾個小乞丐麵麵相覷,骯臟的臉重新流動著血液,將慘白的麵皮融化,露出些不正常的蠟黃,隨即緊緊跟在林貴身後,並無言語。林貴憑著記憶站在一片焦土上,惶恐的尋視著四周,沒有一個站著的人,繼續在四周環視,仍不見希冀中的身影,林貴感覺暈的更強烈了,秋風又落井下石地撩起林貴的頭發。   “也許,也許不是這,”林貴晃悠著羸弱的身子,走到別的位置去尋覓,“他一定是躲起來了。”   小乞丐們將一具具臥著的屍首翻過來,血跡纏繞在它們的雙手,又冷又濕,將他們的雙手染的殷紅,年歲較大的孩子翻起一個青年學生的遺體,剛要動手拔下那雙烏黑鋥亮的皮鞋,卻發現學生身下壓著一個躺著的人,依著火光,看不真切的孩子跪在地上,將身子向前傾去,突然驚呼了一聲。   “快!快來!老生意在這!”   林貴和其他小乞丐聽見了高聲呼喊,竭盡全力向領頭的孩子那裡狂奔,林貴細碎的發絲被因奔跑創造的風所撩起,林貴的腳踏著一具具冰冷但尚且柔軟的屍體,像是踩在棉花上,連跌了好幾跤,林貴後來索性不再起身,似爬似跑地口中高呼著老生意,直到趕到領頭孩子的位置。呈現在林貴眼前的是心中不斷惦念的老乞丐,與一灘鮮血。   老乞丐躺在被血液滋潤的泥土上,肩膀靠在跪在地上的領頭孩子的腿上,頭顱倒在領頭孩子乾癟的腹部,闔著雙眼,雙臂垂在兩側,掌心向上,有兩處乾涸的血跡,痕跡從手掌的中心處延伸,沿著錯綜的脈絡,一直劃過手腕與指縫,持續到與冒著血的土地貼合的手背。而老乞丐的前胸赫然呈現著一大灘血跡,汩汩的鮮血從老乞丐前胸的窟窿裡湧出。   林貴雙手發顫,顫抖得比亡命時更甚,猛然跪在地上,緊緊攥住老乞丐那雙依舊乾枯的手,卻已然沒了炙熱的溫度,眼淚如同決堤的水,不斷地從眼眶湧出,林貴啞著聲音,如祈求般呼喚著老乞丐,淒涼而悲慘的聲音引得小乞丐們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在被灰塵包圍的臉上流下兩行明顯的淚痕。   “老生意,老生意,你怎麼樣,你醒醒,老生意,你快醒醒。”   老乞丐依舊沒有反應,林貴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讓嗚咽的聲音隨秋風一同飄散,痛苦地閉上雙眼,淚珠從眼角流下,滑過半張麵龐。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和眼淚混合在一起,在林貴瘦削的麵龐上簌簌滑落,他們沒有散去,他們沒有躲避,他們習慣了在雨中停留,因為他們沒有蔭蔽,他們沒有地方遮風擋雨,他們隻是乞丐。   林貴昂起頭,注視著墜下清冷的雨滴的夜空,明月依舊被潑墨的積雲掩埋,高高懸掛在空中的依舊隻有那顆璀璨的明星。   “林貴......”   蒼老虛弱的聲音引得林貴猛然移下視線,握著老乞丐的手的雙手顫抖的更為猛烈,林貴驚喜的聲音又啞又顫,熱淚不斷地在眼眶裡打轉。   “老生意!老生意!”   老乞丐有氣無力地回握住林貴溫暖的雙手,微微睜起原本已經瞪大的雙眼,曾經豪邁洪亮的聲音也變得虛弱沙啞,老乞丐稍稍勾起了嘴角,滿是不舍地注視著林貴。   “咱倆......還有樁生意......是不是。”“   對,對,”林貴麵露笑容,激動地說,“不過你先別說話,錢在我這呢,咱先去看大夫,等大夫把你治好了,我再把這樁生意還上,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好不好。”   老乞丐幾乎不可察覺地搖了搖頭,林貴感到雙手被輕輕的握住。   “你,”老乞丐的呼吸逐漸微薄,秋風鼓動著他灰白的發絲,粘連在右側的眼角,“答應我,要回到家,好嗎。”   林貴眼眶的熱淚終究忍耐不住,如斷掉棉線的項鏈般摔落在地上。   “好。”   老乞丐聽見了回應,又難以察覺地了點頭,永遠地閉上了那雙渾黃的眼睛,林貴感到手中的力逐漸消散,直到完全失了力。   夜空的月露出了一絲狹窄的邊緣,形成一條明線般的月牙,而那顆閃爍的星芒,與塵埃被秋風一同吹散,消失不見。   老乞丐和黑禮帽被林貴和小乞丐們葬在一起,葬在了老乞丐經常欣賞明月的山腳下,平坦的草甸隆起兩座矮小的墳,如同兩個感到陰寒的生靈緊緊依偎在一起。棕褐色的墳墓孤零零地在無垠的墨綠中矗立著,周圍散落著零星的幾張紙錢,那是林貴在前些日子送葬的隊伍後麵撿來的,今天也遊走著許多送葬隊伍,都是學生的。   林貴回憶起了爺爺講述的陰曹地府,便在埋葬老乞丐前,換上了掛在樹上潮濕陰冷的單衣。握了握老乞丐血液早已停滯的手,冰冷的厲害,將溫暖的長襖平鋪在老乞丐的身上,遮擋住沾上血漬的薄衣和胸前乾涸的血泉,林貴隻是身體發冷,感覺血液竟是在逆著流淌,不安地搓了搓布滿泥土和碎草的手,嘴裡嘟囔著些什麼,注視著老乞丐安詳的臉。   “老生意,你的長襖不小心被我弄破了,不過我把它補好了,你放心,穿上還是一樣暖和。”   長襖的窟窿被林貴用嶄新的膠條封住,那是林貴特意買來的黃色膠條,剩餘的膠條被放置在長襖的口袋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同葬下。林貴已經很努力地修復屬於老乞丐的東西,但林貴知道,他的蔭蔽崩塌了,再也無法修好了。   其他的小乞丐早已離去,林貴始終跪在墳墓前,仿佛那低矮的凸起就是笑盈盈的老乞丐,不斷地和林貴講著話,即使沒有回應。   “你讓我陪你一天,就一天,明天我就結了這樁生意。”   林貴麵對著墳墓不知不覺聊到天黑,黑夜催促著時間的流逝,待到夜晚真正來臨,又諂媚地拉攏時間,讓他放緩離去的腳步。林貴躺在老乞丐的墳旁,欣賞著曾經與老乞丐暢談的夜空與新月,注視著唯美的星空與圓滿的明月,比昨天更為明亮的月撫摸著大地上的靈魂,促使林貴終於回憶起,今日便是中秋。   林貴將頭稍稍偏向墳墓,聲音努力彰顯著歡快,“老生意,我和你講,爺爺告訴過我,中秋節的前一天晚上是要下雨的,下了雨之後,第二天的中秋節晚上就沒有怨氣,天上也沒有灰,月亮才會又圓又亮,這樣就能看見廣寒宮了。”語畢,林貴開地懷大笑起來。   笑完,林貴感到強烈的傷感與惘然,他側過身,正視著身旁的那座墳墓,終於忍不住,鼻子一酸,崩潰地嚎啕大哭起來。   “為什麼啊!為什麼你死了啊!”   “為什麼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死了啊!”   “為什麼在這個中秋就死了啊!”   依舊是那縈回的河流,依舊是那盎然的草甸,依舊是那純潔的夜月,在這個本應團結的日子,林貴隻有一個人孤獨地度過,因為老乞丐,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