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回家何途 高科峰 7249 字 2024-03-16

次日清晨的空氣濕潤而涼爽,草葉與枝頭掛著潔凈的露珠,林貴可謂是徹夜未眠,在天空剛翻下漆黑,抬出魚肚白的時候,便早早逃出了這片哀怮的凈土,奔入火車站,火車站的乘客卻遠遠超出平日的數量,整個售票處的周圍擁擠而喧嚷。林貴單薄的身體根本無法擠進瘋狂的人群,隻能尋著人們不經意間暴露的空隙,依靠著較小的身軀穿梭過去,一步接著一步強行擠入售票口,正聽見售票員用高高在上的語氣慵懶地喊著“下一位”,林貴用雙手緊緊地扒著不斷往下掉落風乾油漆的售票口,盡力踮起腳尖,將鈔票按在手心與案板之間,大聲的喊著說話,意圖蓋過四周的嘈雜。   “去長沙的票!一張!”林貴用稚嫩的聲音高聲喊著。   售票員乜了一眼鈔票,聲音裡盡顯著嘲笑與不屑的意味,“錢不夠,下一位。”   林貴還未來得及詢問差的錢數,就被蜂擁而上的乘客擠走,最後直接被擠出了人群。   迷茫渲染著林貴的內心,正瞧見一個垂著頭,滿麵愁容的男人,坐在一處被塵埃占據的臺沿上,手中攥著一個大布袋子,布袋寬大的口被一根麻繩係著。   林貴躡手躡腳地走到男人身旁,輕聲細語地詢問到,“你,你好,你知道去長沙的票多少錢嗎?”   男人被突然出現的問題打斷了愁思,昂起頭看見了林貴,聲音疲憊而沙啞,“不知道,但現在一定翻了兩倍不止。昨天淩晨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太突然了,現在廣州的人都在逃,結果票價漲的厲害,真正家在長沙的卻回不去了,”男人仿佛找到了傾訴的對象,將自己的苦悶與悲哀全部都向林貴拋了出去,“我就是個長沙的小商販,做點小買賣,不求吃香喝辣,隻求個養家糊口。八月節快到了,我尋思著到廣州買點新玩意回去賣,前幾天東西都買利索了,想著八月節一早坐車回長沙,晚上還能和家裡人過個節,結果,八月節早上票價漲了一大截!我就剩了那麼點回家的票錢,他給我演了這麼一出戲,我就知道要壞事,一中午把剛到手的貨低價賣出去了,終於多出來這筆錢,下午再一去又告訴我錢不夠!我現在真的是財貨兩空......家也回不去了,在廣州成天提心吊膽地防巡警,我真是,”男人的愁苦都宣泄了出去,但仍然是滿目蕭然,拍了拍空蕩蕩的布袋子,乾笑了幾聲,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了。”   “原來,你也回不去家了,”林貴移下直視著男人的視線,眸子中投射出滿溢的傷感,仿佛是對男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又似乎在為某段乍驚的回憶傷懷,“不過,咱至少還有家。”   男人聞此,隻是止不住的苦笑,從懷裡摸出了兩塊圓環狀的吸鐵石,漆黑的吸鐵石嚴絲合縫地依附在一起,滿滿的占據著男人掌心的空間,好似相互扶持的至親,“你說得對,但是咱們有家回不去,”男人盯著手掌中黑乎乎的物件,黃硬的老繭從圓洞中暴露出來,“我還給我兒子準備了兩件小玩意當作八月節的禮物,我家好久沒過過一個像樣的節了,現在卻連兒子的麵都見不著,甚至再也見不著了。”   “怎麼這樣說呢?”   “你是小孩,你還不明白,”男人將空閑的那隻手縮進了衣袖裡,輕輕的擦拭著普通卻又視作珍寶的禮物,仿佛是在撫摸著他的孩子的頭頂,目光中透露著感受不盡的慈愛,“我隻能等到廣州城裡的事情結束,票價降下來的時候,才能回到家,在等待的日子裡,我要想辦法不被巡警抓餘黨的時候捉進去充數算人頭,或是為了家中有錢有廠的少爺背黑鍋,要是真被捉了,定是會被槍斃或者砍頭的。”   林貴原本毫無血色的麵容更加趨近於慘白,血腥的地獄在腦海中不斷地遊蕩,用嘶啞的聲音將記憶的麵皮撕出一條深邃的溝壑,竭力地嘶吼出兇惡的恐懼,迫使林貴在戰栗中一言不發,甚至是忘卻了應答。   男人將珍寶納在自己外衣的內襯裡,拖著氣息長嘆一聲,頭低垂著,發梢掛著濕潤的露水,伸出手,用黃厚的老繭逆著腦後的硬發捋著,凝結的水珠被打散,形成如同霧一般支離破碎的液滴,向上彈射出去,形成一道短促的弧線,在金色的陽光下被渲染的燦爛不已,大多浮於空氣中銷聲匿跡,餘下的便墜在脖頸或者是後衣領上,仿佛從未存在過。   男人快速的抖了一下肩膀,猛然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林貴,“對了,你身邊這裡的大人呢?”   突然傳來的聲音擊碎了林貴深陷的思緒,驚得林貴恍然回過神來,“啊......”林貴的聲音戰戰兢兢地響著,眼淚止不住地湧出,“我身邊的大人......他去了,在那場亂子中,被一槍打穿......”   林貴的話令男人驟然怔住,輕微的乾咳聲從嗓子中擠出,注視著林貴白皙而單薄的麵頰,看著滾燙的淚珠不斷地翻湧,在瘦削的麵龐上奔騰,不同於清晨冷酷的露珠,這眼洞宣誓著感懷的情誼。   “抱歉。”這是男人搜遍匱乏的詞匯,認為唯一適合說的話。   “沒事的......沒事的。”林貴用左手胡亂的擦著雙眼,抹下眼眶與臉頰上的殘淚。   “老鄉你,”男人滿目愁容,哀傷著自己與林貴的遭遇,“以後可怎麼辦啊。”   “我要回家,爺爺還在家呢。”林貴遲疑了一下,但仍如實回復。   “還有爺爺在家,那就好,那就好,”男人精神了些許,拋下部分憂鬱的萎靡,但立即又陷入了憂愁的束縛,“不過你的錢看來也是不夠,等票價降下來的這段日子我還能做些買賣,再不濟還能去廠子裡謀個生計,但你一個小孩,該如何是好?”   林貴向前挪了一步,將垂在腿旁的那條攥著一把鈔票的手抬起,眼中晃動著擔憂與真誠,“這樣,咱們兩個一起買一張票。”   男人聽見林貴的話,好似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露出了淳樸的笑容,輕聲笑了兩聲,“當作大人帶孩子,是個好想法,可惜你的年齡太大了,太大了,還是要買票的。”   “不,”林貴抿了抿煞白的嘴唇,握著錢的手也微微顫抖,“是當作帶的貨物,火車上允許帶行李,你把我放到你的空袋子裡,”男人和林貴的目光隨之移動到那個寬大的布袋子上,“把口一紮上,便可以進火車了。”   男人一手扶著膝蓋,一手撐著一旁的臺沿,向上發力,支起了結實的身子,是坐著時看不出來也想象不到的高大,“真聰明一小孩!隻是,你太遭罪了,你受不了的。”   “我能。”林貴玉石般的眼睛投射出堅毅,回應當機立斷。   男人看著果決的林貴,自己對兒子的思念也劇烈地湧現,“那這樣,咱倆先去沒人的地方。”   林貴和男人走的時間不短,一齊來到了一處偏僻狹窄的街道,除了骯臟飛竄的老鼠,什麼都沒有,也見不到一個人,男人解開粗麻繩,撐開袋子,讓林貴邁進來,林貴進到布袋子裡後努力地蜷縮著身子,四周的環境突然變得黑暗,上方又傳來布料的接觸感,是男人把外衣也塞進了布袋,在出口處稍做掩飾,隨後緊緊的紮住袋口,又遲疑了一瞬,鬆懈地係著,把鈔票都緊緊地用手攥著,扛起布袋,並沒有多沉,趨步走向車站。   林貴在黑暗中隻感受到騰起,隨後向著一個方向移動,林貴並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僥幸瞞過去,原本安靜的周圍吵鬧聲逐漸擴大,騷亂的聲音砍伐著林貴緊繃著的神經,布袋中的悶熱使林貴感受到全身泛著濕滑的汗。   “去長沙的票,一張。”   林貴期盼的聲音終於到來,響而有力,幾乎蓋過了林貴耳邊其餘的嘈雜,停滯了幾秒,隨後又移動起來,沒過多久,林貴感受到緩緩下降,好似被放在了一處堅硬平坦的板子上。   徹夜未眠的倦意侵蝕著林貴的擔憂,而林貴仍舊竭力睜著自己的雙眼,即使什麼都看不見,直至硬板逐漸動了起來,周圍的喧囂聲被轟鳴聲蓋過,林貴才閉上他疲憊的雙眼,一聲不響地在濕熱中昏睡過去。   仍沉浸於睡眠的林貴,眼前忽然一片淡紅,額頭傳來了輕微地拍打感,促使林貴睜開了被潤透的雙眼,修長的睫毛閃動一下,眼前薄薄的一層水汽散去,呈現出的是男人彎下腰的高大身軀與焦急而驚喜的麵容。   男人用寬大粗糙的雙手穿過林貴的腋下,將林貴從布袋中攬出,“幸虧你沒事,駭死我了,駭死我了。”   清新涼爽的空氣貫通林貴的神經,彰顯著遲暮的夕陽竭力扒住建築的棱角,一縷和煦的清風悄然而至,安撫過濕漉漉的額頭,帶來陣陣清涼,貼在前額的濕發如琴弦般被舒緩的撥動。   “到長沙了嗎?”林貴挽起潮濕的袖子,以尋求些許的清爽。   男人點了點頭,“你能找到家嗎?你要是找不到的話,”男人抬起癟下去的布袋子,卷成一卷,用麻繩在中間牢牢係緊,“我可以送你到家,我常在家附近做買賣,別的地方不敢說,長沙這片地方,我都能記得。”   林貴陷入了一陣沉思,最終遲疑地開口,“你聽說過寡兒山嗎?”   男人疑惑地向上撫過腦後的頭發,“沒聽過,應該不是長沙的地方,怎麼了?”   林貴眸子中的期待逐漸變得暗淡,“不,沒什麼。”回復的聲音輕柔而漠然,“我能找到家,你快回家吧,你的兒子一定想你了。”   “那先走了,老鄉,”男人剛轉過身,又突然轉過來,“對了,”男人用布滿老繭的手在單薄的長衫的口袋中鉗出一卷鈔票,拿出事先分好一半的錢,塞進林貴手裡,“這是買票剩下的一點錢,咱倆一人一半,不要推辭,”男人又轉過身去,雄偉高大的身軀披上金紅的霞衣,“快回去吧,想必你的爺爺也急著呢。”   男人向夕日的方向離去了,隻留下林貴在秋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呆滯了些許時間,隻是遠遠地望著前方,直至秋風抹平了林貴殘留著細汗的臂膀,林貴方徹大悟,將攥在手中的鈔票塞入口袋,向著身後走去。   一連兩日,林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每見到一位行人,便湊上前詢問寡兒山的位置,一句“你好,你知道寡兒山在哪嗎?”被林貴扔出了無數遍,而漾出的多是一言不發,絲毫未緩下步伐地繞過林貴,稍有幾位是一邊搖著頭,一邊疾走而過。   林貴什麼也沒有得到,他隻大約猜測到了寡兒山不在長沙,這麼多日子的奔走詢問,隻得到了一個由推測而來的信息,也是這麼多日子的奔走詢問,林貴儼然又成為一名乞丐了。   林貴依托著老乞丐傳授的經驗,卻仍舊時常被饑餓攻占,他已經失去了眼中的期許,但他從未動過一張鈔票,相反,還多了幾張鈔票填入,這讓隻有承諾與向往作為支撐的林貴得到了半分希望,強行打起精神的雙眼也新生了些許的盼頭。   林貴已經在長沙度過了兩天三夜,大致的區域已經按學習過的方式理清。方為拂曉,林貴便被饑餓鬧醒,索性在一旁的溪流中飲得腹脹,將饑餓暫時驅逐,隨後支起一桿被人遺棄的竹篙,竹篙下方好似被巨石砸扁,開裂了數條向上直逼的裂痕,上方失去了一半,傾斜的豁口如高低起伏的溝壑般露出尖齒,纖維粗糙的斷麵摩擦著冰冷的氣息,顯露出竹篙的內壁,翠墨的綠包裹著淡雅的黃,扶持著林貴向長沙城蹣跚。   還未走到長沙城最為繁華的地界,林貴望見遠處零散的人影,也在這塵土飛揚的沙路上走著,他們也是向著城內走去,仔細看去,是幾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   幾個年輕人在前麵有說有笑地走著,林貴在後麵一聲不響地跟隨,一起走盡了這條崎嶇的土路,踏上了平坦開闊的街道,周圍建築聳立,錯落有致,數十個神采奕奕的商販吆喝著自己的攤鋪,彌漫著貫通融合著甜膩的油香與清雅的藥香的空氣,誘得饑餓卷土重來。   林貴沿著街乞討,突然被一個身影攔住去路,隨後被幾個人圍了起來,心臟在空空的腹中猛然一顫,抬頭看向那幾個人影,是那幾個年輕人。   “誒,小孩,”正對著林貴的年輕人囂張地說著話,幾縷臟亂的頭發隨意擋在滿是塵土的臉上,“我不管你是從哪來的小叫花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在我這,叫花子也有叫花子的規矩。你給我孝敬錢,才能在這地界要飯,聽見沒。”   林貴並不理解麵前乞丐的瘋言瘋語,但他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一個字,錢,林貴終於明白麵前的是一夥搶錢的強盜,乞丐中的強盜。   “我不會把錢給你的。”林貴一把推開麵前瘦小的長毛怪,使之一下跌坐在地上,便立刻順著缺口飛奔出去。   長毛“哎呦”一聲磕坐在了堅實的馬路上,臉色疼的慘白,疼痛又憤怒的尖聲大叫著,“還愣著做什麼!追!快去追啊!”   周圍的年輕人仿佛得到了指令,恍然大悟般追向林貴,林貴將竹篙向後用力甩出去,不知道是否擊中了他們,林貴唯一剩下的隻有豁出命地跑,林貴知道,身上的錢,是支撐著信念與依靠的其中一根中流砥柱,如果失去了這些鈔票,自己很可能在攢足錢之前客死他鄉,再也回不去家了。   林貴感到清冷的空氣穿刺過柔軟的心肺,尖銳的寒氣狠狠的嵌入脆弱的皮囊,劃出裂開細密的傷痕,與火灼的胃腹融江在寒與灼的亂潭中,壓迫著薄不堪言地隔閡,猛烈的震動那個翻湧著沸騰的冰棱,隨時喧嘩著噴發,懊著林貴混沌的神經和胸腔。   穿梭於粘稠的人流,耗盡了林貴的力氣,在胸腔中翻湧的異樣化成一灘爛泥,束縛住林貴急行的雙腿,迫使林貴站住了顫抖的腳步,強行扒開林貴的咽喉,死死按住林貴的後腦,讓異樣徹底地宣泄。   一段水從林貴的咽喉中湧出來,噴薄在不見天日的角落上,灼燒的胃溢出難以啟齒的酸,掠過起伏的胸腔,侵入薄弱的咽喉,在冰冷的口腔中彌漫,在柔軟的舌苔上留下酸楚的痕跡,逆刮著口腔中懸掛著的黏液和津液,攜著腹中的酸液覆蓋在低處升騰的煙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林貴後方的衣領被一陣強力猛然扯住,林貴隻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被狠狠按在地上,脆弱的身體砸在堅硬的路麵上,嗡嗡作響的雙耳隻能聽到周圍的嘈雜,伴隨著幾句怒罵,挺拔的脊梁痛苦地蜷了起來,疼痛迫使林貴不住地顫抖,胃腹的寒水又積在胸腔中,令人作嘔。   “不要命的家夥,誰給你的膽子!”   林貴的腹部傳來了劇烈的痛感,被猛擊的腹部迫使林貴嘔出大灘的水,水流順著林貴的嘴角不斷地流淌,身上有雨點般繁密的攻擊來襲,強迫著林貴用纖細的臂膀遮蔽著柔軟的腹部,承接著一次次地打擊。   “好疼啊,”林貴混沌的腦中隻縈繞著一句話,“真的好疼啊。”疼痛在林貴的身上蔓延,侵蝕著林貴的鮮血與骨肉,毀滅著林貴的身軀與腑臟。   林貴的嘴角不再湧現胃中擠出的水,而眼角在流淌著從眼眸中泛出的淚,混亂的嘈雜中好似發生了什麼,落在身上的拳腳忽然停止,緊接著一句不甚清晰的謾罵。   “又是這狗仗人勢的老東西!”   幾個地痞流氓粗暴地拉扯著林貴的衣服,從衣袋中翻出了那卷鈔票,隨即連忙撒開了手,急切地小聲命令著。   “到手了,快走快走。”   林貴睜開了漂亮的雙眼,低處帶動揚起的灰塵形成阻塞的陰霾,透過隱晦的屏障死死盯著逐漸消失的身影,他知道逃離的地痞們搶走了他的支撐,而疼痛迫使林貴掙紮不起身,好似癱瘓了一般悄無聲息地臥在地上,他的雙眼不再流淚,也許是他的心也癱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