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對林貴來講,是一個模糊而朦朧的概念,虛無縹緲的幻影卻毫不客氣地囊括了所有的參差,林貴常聽爺爺說作“過活”,日子便是如此活下去,日子仍要過,性命仍要活,而林貴並不理解,或理解以外的其他並不知曉,更不了然。 林貴仿佛被痛苦卸掉了骨骼,一副死去的皮囊癱在不斷揚起塵霧的大地上,暖陽被兇殘的積雲吞噬,受到蔭蔽的秋風伺機卷起更猛烈的沙塵,周圍熙攘的行人更為迅速地催促著腳步,臥在地麵上的軀體渲染上黃沙,被人掀翻,頭部位置隱藏下的黃沙和水混成了黃泥,滲出一片深暗的陰影,在灰黃色的鬆散下凸兀著。 被掀翻軀殼的林貴睜開空洞的眼,漂亮而脆弱,透穿撩亂的塵土,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風雅的老先生,高顴骨撐起瘦削的麵龐,蒼老的雙眼沿著眼眶凹陷下去,棠紫色的薄唇上方的髭須應著鼻子下方的形狀生長著,到達嘴角處便得意地垂下來,下頜處的胡須繁而不密,幾然追逐至胸口,雙頰上的髯須高調地與下頜的胡須剝離,長長地垂在兩側,好似兩條去色的長鞭,順著秋風肆意枉為的飄動,夾雜著銀絲的頭發長而飄逸。發絲根部統一被一條青色的發帶束縛著,矮小而並不向佝僂的身子套著一件墨灰色的長袍。 “孩兒,”老人棠紫色的薄唇扇動著,而林貴聽不真切這蒼老的聲音,“怎麼樣,還能不能站起來。” “錢.....”虛弱,顫抖與微弱共同溶解在被秋風呼嘯著帶走聲音中,被浮起的黃沙擊成碎片。 “什麼?”老人也未能聽真切,他把手中的小木桶和十幾根劍形的狹窄的木簽放在衣袋中,凸兀地隆起來。 恍惚的林貴好似見到了仙風道骨的仙人,與爺爺曾經的講述完全切合,他露出了悲慘的微笑,“幫幫我......”依舊是微弱的聲音,還未聽到仙人的回應,便昏死過去。 過了半晌,林貴緩緩醒了過來,口腔中又溫又甜。一根房梁首先橫在自己的眼前,與灰角的乾泥抹平的棚頂相互擠壓著,腹部的暖意擁抱著林貴的心,而渾身的疼痛猛烈地抨擊著迷茫的神經,不過身體驚喜地可以撐起來,坐在床上環顧著四周,隻有個低矮的木櫃子,好似藥房抓藥用的小櫃,卻沒有抽屜,也沒有可供開關的小門,隻有一個田地般的格子,上麵擺放著幾本零零散散的書籍。一方落滿灰塵的硯臺,旁邊放著隻殘缺了一個小角的墨塊,硯臺方的格子放著薄薄一遝黃褐色的紙,而櫃於的左側上方鑲著一根長滿紅繡,尾部猛然向上彎曲的長釘子。兩根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毛筆掛在上方,櫃子的右側是一張方形的桌子,上方擺著一張八卦圖,深黃而褐的八卦圖邊緣有著破損的痕跡,左下角向上卷曲著,八卦圖上是用毛筆繪製的八卦,周圍寫著“坎”“巽”等字樣,久遠的筆跡上的字早已乾涸,但不至於模糊不清。 刷著早已酥掉的綠漆的門被推開,是林貴見到的那位仙人,隻是衣服不是林貴意識中的綾羅綢緞,仙人看見了清醒的林貴,林貴也瞧見了仙人,林貴噤著聲,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卻又中途轉為試探的語氣。 “仙......人?” 林貴看見仙人的長須在不斷地抖動,隨後傳來一陣仿佛聽到了什麼妙語的笑聲,聲音蒼老而清澈,沒有這個年紀應有的粗糲。“我?我可不是什麼仙人,我就是個算命的。” 老人言畢便轉身走出了屋子,隻留下林貴在屋內迷離。算命的,寡兒山中並沒有見到過,隻是聽二爺爺說過,鎮子上有幾位會看風水的。二爺爺是不信的,但給林貴講得很玄乎,仿佛是在給孩子講述著神話。二爺爺告訴過林貴,會算命的,也一定會說自己會看風水;會看風水的,也一定會說自己會算命,林貴並不理解這兩句的意思,但對於林貴的理解來說,會卜兇吉,便是神仙般的存在了。 林責的沉思被眼前突然出現的一穗玉米打斷,林貴迷茫地抬起頭,對上老人慈詳的笑臉,“吃吧,你一定很久沒吃過什麼正經東西了。” 烤玉米的香氣勾住林貴的下頜,讓他的頭垂下,死死盯著誘人的金衣玉瓤,“謝謝。”林貴接過久違的食物,勾人的味道縈繞在林貴的思維上,與最後的專注纏綿,最終將世間的珍寶捧在嘴邊,急切地啃食起來。 在啃食著玉米的同時林貴眼中泛生著淚花,他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哭泣,也不知道為什麼堅持。他今日一大早明可以買數不勝數的食物,但他選擇委屈胃腹,如今卻在須臾間一無所有,隻背負著一身債務。 “你,一定不是長沙城內的乞丐。”老人突然響起的透亮的聲音扼住林貴不斷塌陷的思考與心境,將林貴的思緒扭了回來,令其思考著悲痛而哭泣。 林貴猛然抬起頭,驚訝踱上了林貴的麵龐,隨即又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你會算命,你算出來了對不對?” 老人的髭須舒展開來,長須又隱忍般抖動起來,未被胡須掩飾住的嘴禁不住地往回抿。嘴角如隊尾一葉障目的士兵一般昂揚地挺著胸膛,向上踴躍。 “我的家確實不在長沙,我的家在寡兒山,”林貴斂著長睫毛,忽閃忽閃地眨著,又仿佛發覺了什麼,將捧著玉米的雙手放在腿上,同時猛然瞪大了眼睛,將瞳孔聚焦在老人滿是笑容的麵龐上,聲音中充溢著真誠的懇切,“你是會算的,神仙,你是會算的,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算出來告訴我,我的家在哪,寡兒山在哪......” “那你是怎麼來長沙城的呢?”老人沒有回等林貴的問題,反而拋給林貴一個不堪回首的問題。 “我,我是被拐到廣州,靠做叫花子湊的錢買的票,”林貴透露的信息模模糊糊,傷佛不願因憶起太多的往事,“可是,寡兒山不在長沙。”老人的深陷的眼突然閃爍,仿佛聽到的不是什麼歷史而好似虛無飄紗的神話,這一切是多麼傳奇,卻又那麼真實,旋轉的思維中的天方夜譚猛然墜落在步步為營的人間,粘染上世間的塵土氣,凝結成現實,昭於世間,督促著長須止不住地顫動。 “你能耐太大了,”老人將贊嘆毫不吝嗇地贈予林貴,“盡管你隻是一個孩子,你能耐太大了。” “但是我找不到我的家了——你能算出我的家嗎?” “你先別急,你先吃,”老人托起林貴脆弱的手肘,將玉米往林貴嘴邊送,“嗯,地方在哪,我也算不出來;但是啊,但是我認識些門路廣的人,備不住人家就知道呢。” 林貴好似在漆黑的萬丈深淵中洞察出了一束沁人心脾的光,他可以透過溫和的光看向之後的以後,而脊背綻放出的陣陣痛麻迫使林貴將這最後的光芒阻塞住,稍作希望的心也墜落在滄海桑田。 林貴眼中的期許與希望轉瞬即逝,唯美的眼睛喧囂著絕望與悲哀,好似蒙塵的美玉,是死去的珍貴,已故的綺麗。“但是,我討來的錢,都被搶走了,都被搶走了!”林貴纖細白皙的手指狠狠地攥著玉米芯,十指的指尖被擠壓得毫無血色,委屈的淚在眼眶中晃動著,“我的錢,我回家的錢......” 老人注視著令人憐惜的林貴,心中不明所以地翻騰,若似為林貴的嘆惋,亦或是對林貴的同情,長須也失去了精神,無精打采地垂著,喪失了淩然的魄力。 “誒!”老人從坐著的床邊緣站起身,用著蒼老而不粗造的持捋著左側的長髯,“你想不想學手藝,可以賺錢的手藝。” 林貴麵頰上正滑過兩滴惘然的淚,老人的話聽得林貴一怔,將淚珠也鎮得平穩,“手藝?” “沒錯,算命這門手藝,”老人得意地拍了拍胸肺處柔軟溫暖的綿織長袍,震得空氣中利那間出現一麵飛塵,暴露在剛剛從小窗射入的一束溫和的陽光下,“戲法,掌眼,乃至扯出幾句東洋話都算手藝了,算命更是門手藝了;支個鋪,算個命,瞧瞧手相麵相,錢便來了。” 林貴驚得說不出話,發力的手失了力道,驚詫地顫抖著,臂膀,身軀,直至灰蒙蒙的麵龐,都難以克製地抖起來,“你,你真的願意教我?”學會了算命後,那就是也學會了窺探天機,自己可以賺到錢,甚至可以知道家的方向......林貴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象自己努力尋求的一切終於奠定了實現的光芒,自己終於可以回到溫馨的家鄉。 “當然,”老人“嘿嘿”地笑了一聲,胡須微微地動著,“我不能眼睜睜地讓這手藝斷了根,你隻要願意做我兒子,我就都教給你。” “可是你太老了,我還太小了......” 老人的愉悅從笑顏中溢出,下頜不停地打著顫,激動地幾乎喊了出來,“那,當你爺爺也行。”老人興奮地注祝著林貴,急切地期盼著林貴的回應,而眼前滿身瘀傷,好似殘破的布偶的孩子,隻是垂下頭,隨即搖了搖,頭頂雜亂的長發隨之擺動,猶如一頂支離破碎的紙傘。 “不,我有爺爺,”林貴輕聲喃喃著,不知是對老人的回應,還是說給自己傾聽,“他在寡兒山等著我回家呢......” “那,我能做你的什麼呢?”老人的心緒鎮下來,恢復柔和而平靜的聲音,仿佛怕嚇到林貴。 林貴垂著頭思考著,窘迫地握住玉米芯,不知自己可以搜尋出什麼,倏然,林貴儼然抬起頭,正對上老人堅毅的目光,試探般咬了咬薄薄的下唇,遲疑地開口。 “你可以做我三爺爺嗎?” 老人一怔,仿佛被新穎的回答所震撼,這個奇特的回答脫離了老者在腹內摞列的一切想象,須臾間,老人又恢復了怡然自得的神情,愉悅地大笑。 “哈哈,”老人伸出好似被咬了一口的舌尖,用著柔軟的鋸齒刺著棠紫色的大地上因乾燥而開裂的縫隙上,“那二爺爺呢?” “我有二爺斧,爺爺的弟弟就是二爺爺。” 老人開懷地大笑著叫好,“好好,那我就是你三爺爺了,是不是。” “對。”林貴緊握著玉米芯的手又漸漸卸了力。 “哈哈哈,”老人昂起頭,向著屋簷展開雙臂,“我有孫子了!我有孫子了!” 老人一把握住林貴冰涼的手,激動地問,“你叫什麼?” “叫林貴。”“林貴.....林貴,好名字!林,木性也,所彰生生不息,長壽之水更兼富貴,運勢頗盛,好多字!好名字!那你爺爺喚你什麼?你二爺爺喚你什麼?” “都叫我貴兒。” “貴兒,好!那我日後也喚作你貴兒了。” 老人的眉眼舒展開,輕輕地拍著林貴的手背,因光彰顯出無盡的慈愛與憐惜,“待你回家後,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回來看看我,多回來看看我,行不行。” 林貴應允了一聲,而老人卻像孩童一般,輕捏著林貴的手掌,“咱倆拉鉤。” 林貴與老人拉了鉤,老人毫不掩拭歡愉與笑意,輕輕拉動林貴的手,“貴兒,先去洗個澡,好上藥酒,你這傷還重著呢,得上藥酒把淤化開。” 林貴聽畢,挪動著身子下床,踩進鞋子,雙腳又麻又痛,勉強將贏弱的身子撐起,對於滿身傷痕的林貴老人也無法知道扶住何處不痛,以至不可隨意出手攙扶,兩人慢騰騰地挪出了屋子,穿過微開的掉落著綠漆的木門,便瞧見了緊挨在墻角方方正正的灶臺,炙熱的灶臺上頂著一口大鍋,蓋著嚴絲合縫的鍋蓋。灶臺下的火坑塞著一些細枝與數塊碎煤,火焰勢頭正猛地燃著,火坑的入口處烘烤著幾穗長短不一的玉米,多是粒小芯粗,長著諸多暗紅色甚至暗緊色的玉米粒,火焰外正對著一個相隔不遠的矮凳,由幾塊木板釘在一起,矮凳一旁放著一個較高的椅子,平時是放在屋內的木櫃前的,斜對著椅子靠近房子大門的是一個鬆散的木架子,墻上釘著幾根木條作木架的梁,幾塊薄木板將邊緣搭在木條上,由滋生著紅銹的長釘子貫穿固定,薄板上放著幾隻泥碗陶碟,盤子是沒有的,但是在最上方的木板上放著一把老舊而結實的筷子,筷子尾對著墻,筷子頭指向灶臺的臺沿處,臺沿放著一個裝著蜂蜜的玻璃罐子,罐口上緊擰著蓋子,防止溺斃的螞蟻染壞了蜂蜜,罐子左側是放在灶臺上的一隻碗,裡麵已經空了,裝著水的木桶放在臺沿的旁側,清澈的水中浮著一段麥桿。 在房間內最顯眼的,是在屋內正中央的一個大木桶,用十餘塊木板嵌成的,上寬下窄,桶壁是樹木生長的痕跡,上方一條不長的裂痕分割開深色的輪圈,桶沿上有的部分突出著細密的毛刺,是曾經形成桶後,被鋸割下多餘的突出而構成的傷痕,而桶內,暫時未承載著任何東西。 老人提起臺沿旁裝著水的木桶的提手,另隻手扣住桶底緩緩抬起,直至桶底高過了桶頂,將水傾入空洞的大木桶中,漂泊的麥桿在一瞬間砸在大木桶的桶底,隨後在底部猛地抬升起來,在翻騰的水麵上被卷起的水浪拍了下去,撞在堅硬的內壁上,又磨擦著木紋浮起,再被湧下,直至傾倒完全結束,麥桿順著水渦漂轉而上,浮在水麵上悠然地打著旋轉,最後被老人用拇指和食指夾著挑了出來,左右甩動了數下,飛離出細疏的水霧,隨手扔入肆意燃燒著的灶坑。 老人掀開密閉的鍋蓋,一陣泛著熱浪的水霧急不可耐地騰升向涼爽的空氣,濕暖的蘊意向著老人撲麵而來。木鍋蓋被老人立著倚著墻壁,底部傾斜著卡在稍作抬起的鍋沿的平整的蓋麵被熏浸濕潤,掛著密布的水珠,沿著溫潤的斜麵簌簌滑落,被縈繞的熱氣朦朧地看不真切。隨後踱步到木架子處,躬下腰,墨灰色的背影也跟著彎下,在木架的最底層拿出了一個剜開的葫蘆,底部的形狀寬泛地勾勒出葫蘆成熟時優美的曲線,頂部宣彰著合理的恰到好處,與圓潤的葫蘆嘴一脈相承,滿滿地占在手裡。老人一瓢一瓢地將鍋中漾著氣泡的水舀進充斥著冰冷的木桶中,滾燙與冰冷融合,努力地搏取著片刻的怡人,追求著悲苦的須臾的善己。 將瓢放在空空如也的碗旁,用左手按住桶沿光滑的一處,右手在水中攬動,溫度順應老人的心意。抬出手甩下手上的水,走到林貴麵前,用著幾不可察的力道拍了拍林貴的肩胛,與其說拍,更像是輕柔地撫下肩胛的灰塵。 “好了,去沐浴吧,緩一緩淤血,我再給你抹上藥酒,就不會那麼疼了。” 林貴看著老人坐到矮凳上,把玉米用一支前端分叉的木棍向焰旁推著,使房間彌漫著繚繞的水霧與交織的穀香,林貴脫下充斥著塵跡的敝衣,白皙的臂膀,脊背,雙腿,肩胛,赫然彰顯著紫青色的瘀傷,挪著步子邁入氤氳著水汽的木桶,麵向著老人坐下,溢得水沒過林貴的胸瞠,好在並未溢出多少溫暖。 “活著真不容易,貴兒,我和你講,真不容易。”老人用木棍把烤熟的玉米扒出炙熱焚身的火坑。 林貴努力地消化著老人的話,然而,林貴認為活著並不困難,自己活著確實是困難的,隻因為自己還是孩子,倘若自己是個和那群地痞年紀差不多的,自己的錢便不會被劫走了。 “咱就是活著的人,”老人沒有等待林貴的回復,仿佛隻是單方麵的教授他自己的感悟,“人都有想要的和哀痛的,隻不過活著的人,他想要的不過是最基本的,無非吃飽穿暖,就好比你想要回家,我想要傳手藝,別人想吃上大米白麵,都很基本,卻都很艱難。活著的人總是要用千萬倍的努力,才能完成基本的夙願,得到低廉的獎賞。低廉到什麼程度呢:好比別人一生下來就擁有,甚至瞧不上眼的,卻是活著的人熬盡一生,也得不到的。然而哀痛,因為活著的人那不堪一擊的根基,便很容易造成剔除不掉的影響......” “那生活的人呢?”林貴知道並不能做到聽懂老人的話,但一種莫名的異樣的感受督促著林貴問下去。 “生活的人,”老人看向林貴熠熠的雙眼,胡須隨著聲音抖動著,“他們的願望常是高大而遙遠,在活著的人眼中看來他們無非是太過貪婪或是吃飽了撐的,當然是怪不得他們!那些基本的生計願望他們生來便已完成,自然會追求辦大事,無非是辦大事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罷了;他們的哀痛其實很沒必要,因為哪怕辦不成,也能做到富足地獨善其身,咱的哀痛若是來臨,”老人耷拉著眼瞼,回憶順著傾吐鉆入思緒,“很容易就能要了咱的命的。” 林貴的記憶也沿著聽聞的講述更新回到頭腦中,不斷地刺激著紛亂的心緒,兩人都陷入各自的回憶,詭異的靜謐充斥在溫暖的房間中,隻有火焰“劈啪”的燃爆聲與鍋中翻騰著氣泡的沸騰聲,霸占著整座房屋存在。 “誒,老半仙,還得是你這屋裡暖和啊,”通往冰冷的外界的門被推開,一道鮮活的聲音劃破室內的寂寥,“車裡也抵不住這風,冷得像冰窟。” 林貴猛地轉過頭,隻見著一個同自己般大的孩子,孩子也看見了桶中的林貴,眼眸漂亮而迷離,桶沿未能擋住白皙的肩胛,被水汽蒸得白凈的麵頰熱出了血色,濕漉漉的黲發垂在肩頭,而脊背上卻印著凸兀的傷痕。 衣裝華麗的孩子尖叫了一聲,立即轉過身,麵朝著房門,念叨著“不好意思”,老人率先反應過來,笑容伴隨著長須顫抖,沖著羞愧的孩子招呼。 “沒事,人家是山裡來的,不在乎這些,你身為少爺,一個人在浴缸裡洗慣了,人家可是總和差不多大的小孩兒一起下河洗澡,就像我給你講的那樣。” 小少爺遲疑地轉過身,看向林貴的眼睛,有幾縷發絲被水與霧氣粘在額頭與眼角處,林貴點了點頭,抬起手,伴隨著水澗墜落的“嘩嘩”聲,將青絲撥到柔軟白皙的耳廓上,“沒關係的。”聲音輕柔而溫和,幫小少爺打破了窘迫的囚籠。 光鮮亮麗的小少爺踩了兩下高昂的小皮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恢復了自在無憂的聲音,調笑著老人。 “老半仙,你不會真的想孩子想瘋了,把人家孩子偷來了吧。” “誒你小子,我要想偷小孩早把你偷走了,還能留你到現在?”老半仙和小少爺嘻嘻哈哈地鬥著嘴,屋內充滿了歡愉與溫馨,老半仙突然“唉喲”一聲,看向迷茫的林貴,一手撐著灶臺站起身,拍散顴骨處煙熏火燒的煙塵。 “貴兒,這是方老板家的少爺,我先去給你拿衣服,你們先聊。” 老半仙鉆進了綠漆木門正對著的未刷過漆的木門掩蓋住的房間,小少爺輕車熟路地坐在了較高的椅子上,持續不地與林貴攀談。 “你和老半仙什麼關係啊?” 林貴好似不適應如此的熱情,羞愧地抿了抿紅潤的嘴唇細聲細語地說“他是我三爺爺。” “三爺爺?老半仙好像就獨苗一個啊。” “唔,”林貴閃著漂亮的眼眸,“不知道,是剛認的。” 小少爺微笑著,仿佛被勾起了興致,繼續追著林貴問,在輕鬆的聊天下,林貴也不再難為情,與小少爺自得地聊著天。 “老半仙好像叫你‘貴兒’,兒化音聽起來真有意思,所以你叫什麼?” “林貴,我叫林貴,你叫什麼?” “我叫方思言,思考的思,語言的言,那我以後也叫你貴兒了,嗯.....你就叫我思言吧,我爸爸就這麼叫我。” “思言,你知道寡兒山在哪嗎?” “呃?寡兒山.....沒聽說過,它在哪個城呢?” “不知道,隻知道是在廣州的北邊。” “北邊?武昌那裡麼?好似南昌也是北邊。” 林貴垂下眼瞼,長睫毛跳躍地閃著,“那應該是哪裡呢?小少爺撓了撓整齊的頭發,猛然瞪大了雙眼,從椅子上一下蹦到地上,抃著潔凈柔順的手掌,“武昌和長沙一樣,是吳大帥的地盤,南昌是孫傳芳大帥的地盤,你還記得寡兒山是在誰手下嗎?” 林貴也睜大了雙眼,“對哦!寡兒山是孫大帥的,那就是南昌誒!”林貴的麵龐上漾溢著久違的笑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猶如和煦的春風一般,沁人心脾,“謝謝你,思言。” 小少爺“嘿嘿”地笑著,好似突然意識到什麼,疑竇地注視著林貴,“對了,你是要去寡兒山麼?” 林貴稍作點頭,“對啊,我的家在寡兒山呢。” “原來你不是長沙城裡的人麼!” 小少爺聽完林貴粗略的講述後,被震驚狠狠地拉扯著心,眼前這個和自己一般大的,柔軟脆弱的孩子,卻經歷了如此之多的坎坷,是自己從未想象到過的黑暗。他是那麼柔弱,又是那麼堅韌,堅強得甚至不屬於這個年齡。 “那你這身上的傷......” “今天早上被幾個說著什麼叫花子的‘規矩’的家夥打的,還把我剩下的與討來的錢,都搶走了。” “又是這幾個地痞,”小少爺憤恨地嚷著,“放心,等我教訓他們一頓,把你的錢拿回來!” 林貴方欲道謝,隻聽見老半仙從屋子裡大步流星走出來“貴兒,我這沒有適合你大小的衣服,這個馬褂先穿兩天,先暖暖身子,我再給你擦藥酒。” “唔!”小少爺猛地閉上眼睛轉過身,“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見!” “再見。”林貴與小少爺道別,卻見小少爺逃也似地溜了。 林貴扭頭看向老半仙,老半仙也正扭頭看向林貴,隨後不約而同地展露出笑容,轉變成開懷地笑著,林貴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未能開懷地大笑了,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他發自內心地笑了,如生活的人一般,真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