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回家何途 高科峰 13912 字 2024-03-16

時間隨著蒼天流逝,而日月星辰又沿習著時光更變,近乎三個月的學習,林貴識字已經極廣了,那些容易寫的字,也可以出現在筆下。在外早已揚揚撒撒下起了雪,林貴總是問,自己什麼時候才可以學成賺錢,得到的答案總是“再等等”,在洋歷的最後兩日,老半仙摘下卡在鼻尖的眼鏡,輕柔地拍了拍林貴的肩胛。   “你已經可以賺錢了,貴兒。”   小少爺來尋林貴嬉戲之時,林貴將內心澎湃的激動與歡喜分享出去,小少爺聽後,好似也為林貴開心,卻不似平日般歡騰,便早早離去。待至翌日,小少爺又恢復先前的活潑,邀請林貴去自己家中慶祝,而老半仙要去康郎中的往處,便由著兩個孩子去享受歡樂。   房外雪後濘貌,好似雨過天晴,長沙城是留不住皚皚白雪的,若是寒冬,也總是風落吹些許應付了事的雪花,躺在乏固的泥土上,隨即便消散在世界中,再也未能重新存在,土地上便會殘積著一灘與沙塵交融的濁水,莫過於下雨的降雪。   繞過豁然的泥濘,是那飛馳的鐵騎,是那珍稀的金馬,路上堪為見識的車卻此時乖巧地伏在地上,隆隆轟鳴,新奇,綺麗,一同匯聚在這棱角分明的鐵皮上,是屬於部分存在的享受,他者若是能觀賞到這雄壯,也是三生有幸;若心生享受一番,不過癡人說夢,此生無望。   “貴兒,”小少爺踏進車中坐於墊上,張伯依舊持著車門,沒有同往常輕闔,“快上來啊。”   林貴穿著老半仙在裁縫店給他製成的棉服,在原地怯懦地動了動腳步。   “上車呀,”小少爺向車門處挪動,伸出保證的手,“別害怕。”   林貴看著小少爺伸出的手,向前稍移了些許,便不動了,而小少爺沒有催促,也未有言語,隻是將手伸向林貴。林貴思忖了一瞬,將信任的手緩緩抬起,握住保證的手,踏上了汽車。   在車上沒有多久便停了下來,是到達了本欲到達的位置,而這短促的時間卻令林貴體會了一生未有體會的奇妙,窗外的景影好似火車一般殘存,行人與本不能活動的建築皆向著車後流逝,而又未有火車那般迅速,那幾乎是數段渲染著色彩的殘影,在桎桔的窗後簇擁變幻,而這優美的行騎,可以保證林貴顧清窗外的全貌,相較而言。   下車後隻有一幢雕美的獨房向著林貴的雙眼襲來,外圍是黑紅色的墻體,上麵附著凸起的形狀與條紋,優雅的紋絡好似神秘的存在,厚重的門伏在濕而潔凈的地麵上,銅製的圓把手嵌入漆黑的門中,每一處都在宣告著堅韌而非奢華。   林貴從未想過,也從未有想過的怎頭,他可以進入這在廣州與長沙有幸遙望過的華貴的住所,一切的所經,都好似同雙十節的見聞般不甚真切,好似爺爺所講述的縣太爺的府衙,而又遠不同於縣太爺的府衙。它的神秘,差距,悅動的參差,倘若林貴有幸地從未來到過這迷惑的繁華,可能永世也接觸不到那司空見慣的生活,遠離這不應存在卻必定存在的殘忍。   房內沒有什麼官吏所持有的奢迷,而在林貴眼中,這恐怕就是皇宮,晶瑩的吊燈高高地懸掛在頂部,一扇低矮的水晶桌子坐落在廳央,上方佇立著一盞瓷壺,四周被皮革沙發阻住出路,沙發組成的矮墻隻留出四個寬闊的角可供出進,花崗巖鑄成的地麵上鋪著厚實的毛毯。珍奇的櫃子,見所未見的家具,高高在上的穹頂,卻沒有常見的房梁,這所有所有,都在把控著林貴的脖頸,讓林貴昂起頭,四處都是新奇的物件,吸附著林貴的目光,懷化著貧瘠的所識,環視著平常而不平常的存在。   “有客人來了,”隻見一間屋子的唯美的門被拉開,是一位高挑俊朗的男士,穿著一件明灰色的大衣,好似沾染煙塵的雪,“你是思言新的朋友嗎?”   “爸爸!”   林費看看年近三十的男人一步步向他走來,最後立在不遠處,隨和的語氣令林貴從朦朧中之立刻喚回神來,“對,”林貴說完,又好似想到什麼,隨即搖了搖頭,“不對,我和思言,已經是好久的朋友了,不是新朋友。”   “爸爸,”小少爺看著平常本不應出現在家的方先生,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驚異,“你今天沒去忙耶,是那群要收購咱家工廠的壞家夥放棄了嗎?”   方先生輕輕點了下頭,又對小少爺呈現出疲憊的淡笑,“不過我要去維護屬於家中的實業了,你帶人家好好玩。孩子,你先和思言去屋裡玩吧,抱歉,我還有些事情,有什麼事情的話,就和思言找張先生就好。”   “再見,daddy !”   方先生退出了精美的房子,不知去往了何處,小少年牽住林貴的手,向另個房間裡拉,“走吧走吧,廳子有什麼好看的,去我的屋子裡,我特意和張伯去買了好多甜點心呢。”   林貴和小少爺推開堅固的門,是屬於小少爺的臥室,排布繁而不雜,一間立式的小櫃,一扇寬鬆的大床,被褥用料溫暖而柔軟。靠在門口的是兩隻並排放置的做工細致的木箱,表麵被塗抹一層蜜蠟,光滑而潔凈。窗下的桌椅貼著墻壁整齊地佇立,桌上是綠色罩的硬臺燈,垂下一縷金色的細鏈。臺燈身後是一方立於桌上的書櫃,有幾本薄書擠在同一個格子中,其餘的格子便承載著不同的物件,一摞厚紙,數支鋼筆,奇怪而生動的玩具與擺飾,還有一塊半圓形的磁石,獨自占據著一個格子。   小少爺讓林貴先到床上去,自己則在門口掀開箱子,分別裝著玩具與點心,將東西揣在懷裡,往床上運了數道,直至林貴叫停,方才歇下,翻到床上把每樣東西向林貴介紹。   “貴兒,”小少爺拿起一塊硬板,“你瞧這個,這個是巧克力。”撕開黃棕色的包裝紙,剝開銀燦燦的錫紙,露出散發著甜膩的實質,“這個可好吃了,你嘗嘗。”   小少爺掰下一塊,遞到林貴的嘴邊,淳甜的氣息縈繞著林貴的感觀,林貴將睫毛斂下,將那塊巧克力吃進嘴中,眼眸伴著咀嚼發亮,淳厚的甜蜜在口腔中融化,自身上的每處細胞傳輸著滿足,喜悅的活力在精神內翻湧,直至滑膩的甜美飄入咽喉,留下殘存的回味。   “好吃嗎?”小少爺注視著林貴閃爍的眸子,空氣中飄散著意猶未盡的歡樂。   “好吃,我可以再吃一塊嗎?”   “嗯嗯,都給你吃,不過隻能吃一個,爸爸說吃多了比吃糖還要傷牙呢,吃完了再去漱漱口.....”   兩個孩子吃著美味的點心,又聊著說不盡的話,既使蒼天迫使他們天差地別,卻是意外地合得來,他們此生的交集本不應存在,也本應存在,事實上它也在巧合中存在了的存在,人生常是缺少假如,但它每時每刻無不是假如的體現。   “既然你學成了,等你賺夠了錢,是不是就要離開長沙了?”   “對呀,我要回家找爺爺呢。”   小少爺低下頭,垂著眼瞼,默不作聲,又緩緩抬起頭,注視著林貴逐漸正常的麵龐,拋下病態的慘白,如今是健康的白皙。“那你真的認得許多字嗎?”   “唔,不知道,三爺爺是說夠用了。”   “我來考考你!”小少年翻下床,將小皮鞋的鞋跟踩塌,踏著鞋子去書架取來幾本書,遞給林貴讀,都是很簡單的書本,是比老半仙的卦書易讀多的,小少爺見林貴都識得,便讓林貴穿上鞋,要拉看林貴去方先生的房間。   “爸爸的書你應該就讀不下來了。”   方先生的房間沒有些特別的物件,除了在臥室的中央矗立的一架鋼琴,鋼琴前擺放著兩個皮革製的軟麵椅子,是沒有靠背的椅子。   小少爺和林貴躡手躡腳地靠近高聳的書架,好似心虛的搗亂,犯著不稱之為錯誤的錯誤,也不是蠻不講理的調皮,而卻讓兩個孩子的行為感到不甚自在。小少爺站在椅子上抽出一本厚書,從椅子上退下來,拿給林貴與自己看,而硬厚的封麵上卻赫然寫著一行洋文。   THE PROPHET   “咦,”小少爺用食指指尖在封麵上的那行洋文上敲了敲,傳來不甚清脆的聲響,“是本英文書。”   英文,什麼是英文呢,林貴不知道,他在寡兒山從未見到過這如蛇蚯般的文字,在紙上拖成長長的一行,老半仙的書中,也不曾有過,卦書上的字也都是方正的,未有見過這般筆直的長蛇,被斬為數段,挨個看去,又是盤錯的蚯蚓。洋老爺,林貴留在廣州時見過很多;雙十節出來歡騰的牧師,也是洋人,這是在寡兒山未曾見過的。老乞丐告訴過林貴,那群與平常人長相大相徑庭的便是洋人,洋人是用洋文的。那叫做英文,是否是英人用的字呢?那英人又是什麼?這一切的疑竇,也同英文一樣,在林貴的思緒內扭曲交織,錯綜復雜,在腦中盤根擴張,誘惑著林貴翻開這未有見識的典籍。   翻開封麵,封麵與第一頁中卻夾著一張紙,是方正有力的漢語在紙上攀登,每筆每畫,道勁而柔情,林貴與小少爺細細閱讀著真情的信,而這真摯的情感,是林貴所聽聞過的淒慘。   “貴兒,這好像是封情信誒,爸爸寫的‘你’是誰呢?”   “唔......”   “對!一定是寫給媽媽的!爸爸說過,媽媽去革命了,去了很遠的地方,媽媽離開了這麼多年,爸爸當然會想念的。”   兩個孩子又翻了許多頁,而每一頁之間,都夾著一封信,內容皆不相同,卻又都相同,以各種方式回溯著過去,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思念,直至最後一頁與書殼間,也夾著一封無處可送的信,小少爺突然伸出手,指向信中的一段。   “貴兒,你看。”   我愛你,懷戀著與你在校中相處的時日,忘卻不了在雨巷共乘著油紙傘漫步,忘卻不了在夕陽下的古亭中讀書,忘卻不了在月夜下表露我的心意,忘卻不了在月下階上,我們相吻相擁。   “romantic,原來爸爸這麼浪漫。”   林貴閉上了乾澀的眼,這不應存在的存在,卻好似被賦予存在的理由,這是應該存在的麼?林貴也不能明白了,倘若憑風尚來講,這是必不應存在的,而在須臾之間,卻又根據了存在的根基,或許在風尚麵前,這是不善的眉須,怎奈是受人厭嫌的,沒有理由,若要證明有,可能是世間人都是那麼想的罷了。   林貴緩緩睜開清澈的雙眼,悵然地闔上厚重的書,讓每頁間的信隱匿於蔽護中,不再暴露在夜晚的月光下,“思言,把它放回去吧。”這或許是不應再探究下去的,隻能讓它封存於狹小的閣間,永遠停滯於此。   他們把本應固定於思念的書放歸於屬於它的原位,靜悄悄地退出充斥著叛逆與悲哀的屋子,闔上憂愁的門,注祝著室內的一切逐漸消散在目光中,包括那架承載著記憶的鋼琴,又如釋重負般退回不存在痛苦的屋中。點心是已經吃足了的,精美的玩具便是他們消遣的工具,直至張伯攜著買來的糖油餅敲門時,兩個孩子才重新注意到窗外的時辰。洋歷的最後一日是難熬的嚴冬,外麵不過是三點多鐘的時候,卻已經漸生黯淡了,嘆息的陽光從窗子射進,貼合在屋子內掛著白漆的門上,腹中的點心勸說他們拒絕這頓午飯,小少爺便拉著林貴回到屋中,方闔上門,林貴卻有些憂慮了。   “思言,我該回家了,哦,是三爺爺的家。”   “現在才下午,就要回去了麼?”   “嗯嗯,我怕三爺爺會著急的。”   “好吧……對了!我還有禮物要送給你。”   “禮物?”“對,慶祝你畢業的禮物。”   小少爺跑到放著點心的箱子前,向著最深處挖掘,左手抵住箱子的前沿,右手在琳瑯滿目的擺飾中攪動,活動的右臂猛然一頓,撐起身子,向林貴跑來,右掌握成拳頭,摸著的是一遝鈔票。   “我不希望你離開長沙,但是你需要回家,和爺爺團圓,”小少爺注視著林貴如浩瀚星辰般的雙眸,“我昨天考慮過送你些什麼,我想過直接送給你錢,但你曾經說過,學會本事更重要,哪怕南昌不是家,你也能賺錢回家,自力更生。我便想著送你些什麼驚喜的東西,直到我想起了你那日觸目驚心的傷,我便想幫助你拿回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在你成功的日子,雖然他們身上的錢並不夠你曾說過的數目,但我狠狠地教訓了他們,那群欺負你的人,”小少爺伸出手,將原本的屬於遞給林貴,看著林貴晶瑩的眼睛逐漸明亮,“你喜歡這個禮物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從林貴的心中流泄,溢出的奇妙漫遍全身,溫暖了全身每一滴的血液,好似寒冬中的暖陽摒除了一切束縛,令驚喜與感激在周身的氣息中彌漫——它叫做失而復得,這就是失而復得。   “我喜歡,真的喜歡,”接過小少爺遞來的鈔票,淚水汪汪地閃著,“謝謝你,思言。”   林貴和小少爺乘車回到了老半仙的住所,凜冽寒風向四處割去,走進團聚的庇護,呼喚著老半仙,卻不應答,灶也是冷的。推開班駁的門,沒有;推開沒有染漆的門,也沒有。而櫃子的抽屜被打開了,是鎖著照片旁邊的那個抽屜,而敞開的抽屜內部的一切蕩然無存。   “那裡被打開了,之前聽老半仙說裡麵是他妻子的嫁妝,......啊,又被取走了!我知道老半仙在哪了!貴兒,和我來。”   林貴隨著小少爺跑出房子,坐上車前往小少爺所說的方位,汽車在路上加速飛馳,林貴的心也怦怦猛跳,擔憂著老半仙的蹤向,未免胡思亂想,直至小少爺輕輕地捏了一下林貴的手,才將林貴從恐懼中喚醒。   “別擔心。”小少爺感受到林貴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林貴的聲音都變了,高調也止不住地打,“三爺爺究竟在哪,不會是那群家夥......”   “不會的,老半仙是去祖墳了,去看他妻子的墳墓,他每次想念他的妻子時,都會帶著他妻子的遺物去看看。”   林貴聽後,恐懼導致的顫抖逐漸平息,呼吸的頻率也恢復平穩,睜大眼睛直鉤鉤地盯著前方,透過前玻璃望著前方的路,眼前的景觀漸漸寥落,偉然的建築與儦儦的行人變為枯竭的古木與薄薄的積雪。   前方是一座矮山,卻有繁密的枯樹阻擋,他們隻得下車,踩在並不厚實的積雪上,少爺和張伯是熟知通向祖墳的小路的,便在前方引著路,小少爺挽著林貴的手,向前登去,並沒有走出多遠,就遠遠望見一個倒在地上的身影,三人連忙向那片覆滿積雪的空地上奔去,那突兀的棕色是昏迷的老半仙,周身散落著些許銀鐲玉戒。林貴和小少爺同時驚呼,跪在地上搖動老半仙,卻沒有任何回應,張伯將老半仙背在身上,讓林貴和小少爺將乾枯的梧桐樹下的嫁妝拾起,便一同匆地趕下山去。   回到老半仙的家後,令老半仙平躺在床榻上,蓋上兩層厚實被褥,張伯剛要出去請醫生,卻聽到廚廳傳來蒼老的招呼聲。   “仙兒老哥,你回來沒?”   透過未關閉的門,是一位老者,蒼老乾瘦,瘦削的麵龐下蓄著稀疏的胡子,戴著一幅圓眼鏡,腦後梳著一條辮子,好似一簇矮小的灌木叢。   “康郎中!”   “呦,大家都在啊,”康郎中風塵仆仆地走進屋子,瞧見了倒在床上的老半仙,“仙兒老哥哭傷了?快!讓我診下。”   康郎中號著老半仙的脈搏,隨後站起身,“老哥這是悲痛欲絕,哭昏了,再加上這寒天,先燒鍋熱水預乎上。”便走到杜臺將灶臺一旁木桶中的水都倒入鍋中,將木柴塞入灶坑,拿起灶臺上的火柴盒,劃燃一顆,用另一隻手護著火光,將火柴放在易燃的碎末上,坑中燃著溫暖的火,也冒著嗆人的煙,康郎中從矮凳上站起,蓋上鍋蓋。   趁著燒水的檔口,林貴和小少爺便喋喋不休地問康郎中老半仙發生了什麼,康郎中摘下眼鏡,抹下覆在上麵的煙塵,又重新戴上,“仙兒老哥沒什麼大礙,等些許時間便會醒了。”   “老半仙為什麼哭啊,之前他去看望他妻子的時候也沒哭過,還帶過我一同去呢。”   “原來仙兒老哥去祖墳了,”康郎中坐在矮凳上,往灶坑果添了一把柴,“昨兒個夜半的時候,我兒子突然回來了,六年了,我兒子回來了,我當時又驚又喜,連忙給我兒子燒水熬粥,有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了,就一通嘮了個整夜。今兒個早上仙兒老哥來我這取藥,見到我兒子,也是驚得厲害,問他的兒子在哪,我兒子卻說,仙兒老哥的兒子早就被槍殺了。眼瞧著,老哥他猛地怔住,眼淚簌簌地流下來,突然像瘋了一樣跑出去......”   “老半仙有兒子”“死了!”小少爺和林貴同時喊出來。   “可不,你應該見過,和我兒子,還有你爹,是同個校的學生......就是一幅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樣象,長的樣子隨仙兒老哥們媳婦,唇紅齒白,一個講究素質的孩子......”   “那我三爺爺......”   “誒,講到哪了......奧,對!仙兒老哥跑出去了,我恐他因斷腸之痛,害了瘋病,就和我兒子一同趕了出去,剛出門就見不著人影,我倆一通尋了仨時辰,卻不曾見到,我兒子也是徹夜未眠,乏極了,便回了家。我在家擔著心還是放不下,便再來仙兒老哥家撞撞運氣,保不齊就回來了呢,剛來這,沒料到你們都在……”   屋裡突然傳出老半仙淒慘的嚎啕聲,廚廳的人都連忙趕進屋子,老半仙不知何時醒來,坐在床上痛心疾首地撞著胸,眼潤從凹陷的眼眶中溢出,掛在麵頰與顴骨上。   “兒啊!我的兒啊!爹等了你,等了你六年,爹就你這一個兒子,怎麼你就先去找你娘了......”   老半仙隻是不停地泣下,屋內沒有人去勸導,也不應該去勸導,老半仙遭了六年的罪,卻得知他的等待不過是徒勞,他的餘生將永遠在流露出孤獨與痛苦的生活中過著,他曾經生活過,也與孩子一同活過,又甚至抗下了六年的活著,他知道,他失去了一切,再也沒有過活的機會了,唯有餘下與小少爺的情份,老半仙已經如此了,怎麼再能不允許這獨自存活的老者痛哭一場。   最後老半仙伴著哭泣倒了下去,眾人慌忙上前,好在隻是因悲痛創生的疲憊扼製住了老半仙的精神,混沌地睡了過去。康郎中悲嘆了一聲,便悄然離去。深冬的天已經被透徹的黑籠罩,小少爺決意要留下照看,讓張伯回去與方先生通報一聲。小少爺留宿於此是常有的事,張伯便輕車熟路地開車回去,若方先生未同意,還會讓張伯將小少爺接回,兩個孩子在廚廳舀了兩碗熱水,發現灶坑的火早已熄滅了,便就著冰冷的糖油餅填了空蕩蕩的腹部,又舀了一碗熱水,攜著餘下的糖油餅估摸著回屋的路,林貴用打火機在屋中燃起半段白蠟,豁然呈現隱隱的光,隨即輕輕地觸碰老半仙的肩肘,將桌上的熱水與餅端給老半仙。   睡眼惺忪的老半仙迷離地看向林貴與小少爺,張開乾涸的唇,“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康老弟的兒子回來了......”   “三爺爺,那不是夢,”林貴不忍地抿住嘴,借助著微弱的燭光傷感地注視著老半仙蕭然的雙眼,“那是真的.....”   “不,我知道那是真的,”老半仙疲倦地聾著眼臉,露出微微的笑,“我還夢到,我兒子也一同回來了......”   “三爺爺......”   “好啦,沒準是他們大年前或是什麼時候早就分道揚鑣了呢,我兒子或許還在世上呢......”   林貴和小少爺把冰涼的餅與不再很溫暖的水遞向老半仙,沒說一句話;老半仙揮揮手,也沒了聲音,勉強地捋了捋長須。   “我不餓,咱熄了蠟睡覺吧。”老半仙仰著躺下,闔上了乾澀的眼睛,透過眼皮的光亮突然消失,老半仙感到兩側有人爬上來,掀開被子躺在旁邊,一人抱住一隻老半仙的臂膀,使老半仙捭開雙眼左右觀望,隻有隱隱約約的孩子的身影。   “咱們一起睡。”林貴和小少爺異口同聲地說道。   老半仙正過麵龐,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輕輕地闔上眼睛,對嗬,他還有兩個勝似親人的孩子,即使貴兒會離開,但至少自己餘生的兩年,還有一個曾經喚自己為爺爺的孩子。   “好,一起睡。”   安穩的睡眠舒暢了三人的精神,直至陽光射入了屋內,三人才遲遲醒來,隨意墊了墊肚子,便一同如往日般閑談,都十分默契地沒有提及老半仙的兒子,等待著張伯的到來。   “咦,”小少爺看著剛剛掏出的懷表,“都十點多了,張伯伯怎麼還沒來呢?”   “可能方先生有什麼急事,”老半仙端著碗,吹了吹嘴邊的熱水,喝下了半碗,將碗放在桌子上,“我們先送你回家吧。”   三人一邊閑聊一邊在街上走著,小少爺沖在前麵跑跑跳跳,林貴和老半仙在後麵踱步,遠那見一個路口處不遠的高臺簇擁著一群記者和行人,高臺上站著一個著裝正式的男人,右側跪著兩個被麻繩縛住的男人,傳來高昂的聲音。   “亂賊方某,私設逆產,屢教不改,奉吳大帥之令,昨日緝拿歸案,今日當街槍決!”   小少爺好似看清了被縛住的男人,發瘋般向前狂奔,又一邊尖聲高喊。   “爸爸!”   垂著頭的方先生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猛然昂起低垂的頭顱,正入眼簾的是向他奔來的孩子,是他視如已出的孩子。   “思言!”   林貴什麼也沒能看清,他隻看清了那個幫自已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的朋友,第一次帶他乘上車的朋友,帶他逛遍新鮮的雙十節的朋友,歡躍而有禮的朋友,伴隨著刺聲的磨擦與撞擊的巨響,自己那永遠烙在腦海中的朋友,好似一隻金色的雲雀,在半空中飛翔,隨後幻化為一葉孤寂的落木,飄然墜落,融入感懷的大地,赤色的枝條在薄雪中肆意地蔓延,染紅這萬裡的殘綾。而那路口,那橫來的鐵馬,卻自顧徜徉而去。   “思言!”   迷驚的林貴和老半仙聽到了比碰撞聲更為猛烈的哀嚎,那好以是最後的氣息從嗓子中擠出的天崩地裂的嘶吼,從高臺呼嘯而來,那是撕心裂肺地副喊了一聲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孩子,幾乎同時爆發而出的,還有兩聲絕望的槍響,這決別的餘音,讓他浮想聯翩,這兩聲決絕的槍響,是不止槍決了兩個人。   林貴不想知曉看到了什麼,而在這須臾間又發生了什麼,這親眼的目睹賽曾後而見更勝殘忍,突然的謝幕謀誅了一切的開始,曾經生活過的人,如今卻連活著都做不到了。   這是洋歷的第一天,也是三位存在的最後一天。   之後的一切,林貴已經記不清了,迷茫,混沌,紛亂,喧囂諸如此類,霸占著林貴對此殘存的記憶。直至與老半仙一同回到了家,無言與低迷充斥在屋中,昨日還一同入眠的孩子,今日卻再也不可復見。晚夜,林貴在屋中的床榻上伴隨著緘默的泣下入眠,攜著眼角處的殘淚昏沉而睡,一幕幕在夢中不斷演現,猛然驚起,周圍隻是無盡的黑暗,伴隨著細小忍耐的嗚咽從另個屋子傳來,那是人們在黑暗中,最後的哀唱。   除了早晚,林貴已數日不能再見到老半仙,直至第七日,林貴又聽聞見屋外是老半仙與康郎中的私語,兩位老者低迷的聲音,讓這淒慘的寒屋重獲了些許靈氣。   “老哥近來怎麼不取藥了?您這身子骨......”   “無所謂了,康老弟,無所謂了。”   “難道......老哥,咱不至於,不至於就差這兩年了。”   “差兩年.....差兩年可就趕不上了。”   林貴見著眼前的門被推開,老半仙身著初次相識的長袍,腰間係著一末長而結實的麻繩,身後的康郎中滿麵愁容,輕輕地哀嘆。   “走吧,貴兒。”   林貴不知曉是將去往何處,但仍是隨著老半仙在街上一前一後地走,詭異的沉默彌漫於途中,卻無人打破這長久的寂寥,直至二人停下腳步。林貴方昂起頭,向四周環視,天空飄散著脆弱的薄雪,輕柔地將祖墳處掩埋,在老半仙妻子的墳旁,赫然多出四座矮墓,四塊石碑上分別刻著“吾兒”“吾孫”“吾婿”,第四個碑卻沒有刻上一痕一劃,卻與老半仙妻子的墳墓挨得最近,緊臨著乾枯的梧桐樹。   “貴兒,”老半仙不再如曾經般神采奕奕,烏青的頭發數夜間變得斑白,挺拔的脊梁明顯地佝僂下去,精神的長須也無精打采地趴著,有氣無力地癱在前胸,炯然的雙眼變得空洞無神,暗灰色的眼光不知在癡癡地目視著何方,以至於雙眼被眼眶更深地埋沒,聲音不再鮮活有力。反而是那虛無縹渺的雲,夾雜著從煙囪裡冒出的黑煙,隱約而渾濁,代替了本應擁有的聲音,“思言離世了,方先生也離世了。”   林貴聽聞後,隻覺著喉嚨又乾又澀,雙眼的酸楚隨著輕闔而狂湧,凜冽的風卷動著雪花,劃過寒冷而脆弱的眼瞼,再緩緩捭開,卻比口中更為苦澀。   “嗯。”   “張先生的遺體也被他妻女取走了。”   “嗯。”   “走吧,林貴,回寡兒山去。”   林貴猛然瞪大大雙眼,迷離地注視著老半仙的苦笑,好似在譏笑自己悲哀的半輩子,又好似在譏諷著整個世界。   “三爺爺......”   “貴兒,你知道麼,我教你手藝,是懷了私心的,”老半仙的顴骨處被寒冷侵蝕地皸裂,說著每句話前都成一團白霧,在麵前消散,“我兒子離開了六年,這六年,那麼多逃荒的,養不起孩子送別人家的,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卻沒有收留一個,因為我的目的不是傳手藝,手藝這東西,丟了便丟了,當我兒子離開後,我再也不在乎這東西了。”   “你在乎你的兒子。”林貴柔軟的發絲上,結成散落的霜。   “沒錯,”老半仙抹了一把眼睛,將眉睫上的薄霜融盡,“我在乎我的兒子,你知道麼,我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康老弟給我的那小土陶瓶,是給我服的藥。你知道麼,我再能活,也活不過了兩年了,而距離我兒子交給我的希望,還有四年,四年啊......好久的時間,我當時想,我可能見也見不到我兒子了,我有好多的話要與他講,有好多的事要與他囑咐。我便想到,要是有人可以替我傳話,還能傳下我的手藝,和我曾經關係不錯的老家夥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至於方先生那一夥,我不恨他們,卻不知怎麼麵對他們,而思言,如果我把手藝傳給他,就相當於我認可了我的孩子與方先生的關係,而且倘若讓思言傳話,莫不是讓他知道了,他心心念念的媽媽是個男人,還是我的兒子,那對思言來說創傷太過了。而十歲的孩子都算勞力,十二三歲就要結婚,這種有些存活能力的孩子,是沒有人送的。多是些五大歲的孩子,或是奶還未斷的嬰兒,待到我兩年後離世,他們單獨是活不下去的,更別提傳話了。而你,貴兒,你有家,有家人,有依靠,待你離開回家後,是能活的。當初我隻是發善救了你,但我沒想到你原來滿足所有問題的解決。你還記著麼,我與你約定,你一定要多回來看看我,其實我知道,至於我,你是再也見不到的了,但你會見到我的兒子,我本打算在你將要離開長沙城時再告訴你幫我傳遞的信與囑托,如今早沒有這個必要......”   老半仙將係在腰上的麻繩解下來,折成數段在左手中握緊,右手從口袋中翻出幾塊現洋,遞給林貴,“收下吧,這長沙,已經不值得留戀了,早早回家,與家人團聚,你還記著那上上簽麼?我知道,你一定是希望能早日回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今天,便回去吧,這錢對我來講,已是毫無用處了。”   “不,”林貴搖搖頭,甩下頭頂稀疏的雪,“我許的願是,你能早日得知你兒子的消息。”   老半仙癡地怔住,任由這柔情似水的善意在腦中縈繞,木訥地盯著林貴的眼眸,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每一片柔雪定格在半空,這,在爾虞我詐的時代出現出的善意,在被黑暗籠罩下的一縷光明,讓這世間的醜陋無地自容。   良久,老半仙從驚愣中恢復,將自己最後的財富塞入林貴的手中,“謝謝......”隨後轉過身,癡癡地望著那乾枯的老梧桐樹,倏爾,又轉回泛著寒氣的身子,空中的雪不再收斂,肆意地飄散。   “貴兒。”   “嗯?”   “走吧,回到家去,不要再回來,不要再回來......”   老半仙緩緩地向著林貴挪動腳步,伸出右手,小拇指微微微向外翹出,餘下四根手指曲起,好似一盞塑成的冰雕。   “咱倆拉鉤。”   林貴帳然地注視著老半仙伸出的手,盡全力地讓自己展露笑容,卻隻有淒涼與哀痛,林貴緩緩抬起右手,用自己的手指勾住老半仙的手指,同時訴說著那百年不變的誓言。   林貴離開了,正逢正午,雪卻落得更緊,林貴回頭望去,隻依稀地看見老半仙背對著林貴離去的方向,扶著那株枯死的梧桐樹;再走遠些,隻能看見一棵不甚清晰的老枯樹與消散在皚皚白雪中的墨點;再走遠些,便什麼也見不到了,就連那嶄新的太陽,也被溫潤的梨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