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是那臨近江流與湖泊的南昌,城中的景依舊遠遠不同於林貴的家鄉,這誠然是孫傳芳大帥的地界,而林貴詢遍眾人,卻無一所知,而或許是因為林貴的穿著,隱匿了行人對林貴的猜想,停下腳步細心地回復,這驟然的改觀卻又過分得合理,這南昌,又不是林貴的家。 打聽了半日,林貴又轉而詢問向北行駛的火車,更要是孫大帥的地界,最終得到的答復,皆是南京,老半仙所贈的大洋,富富有餘,買足了吃食,再去個小店擇個熟菜黃米,便有燒熟的水可供飲用,至於住所,雖說奢入簡難,而林貴終是舍不得錢,便在街頭暗巷尋了一處,試圖熬過這寒冬的夜晚。而寒夜的新雪迫使林貴蘇醒,刺骨的寒風呼嘯過無人的街道,夜半的極寒將林貴攙起,袖子拂去身上未融的白雪,隻感覺雙耳早已不屬於他。這一切逼迫林貴考慮住宿的花銷,將在衣袖中瑟縮的雙手伸出,也已然凍得麻木,又將雙手放入衣袋中,心中猛然一頓,在長袱上來回摸索,甚至直接褪下這層最後的溫暖,露出身上一直伴隨著林貴的衣裳,在長襖中尋免探察,卻一無所獲,從那不算厚實的敞衣口袋中摸出一個冰涼的硬塊,在漆黑中伴隨著磨擦得聲音燃起一簇火苗,為一小處銀裝素裹帶來了隱約而短暫的光明。卻隻見到身旁是印在雪地上一排錯雜的腳印,沿著腳印向外走,錯雜的腳印變為井井有序的兩行,一行向內走,一行向外去,隻在林貴在雪地上的人影旁的腳印,才變得混亂而錯綜,繼續向外走,卻直接到達了燈火通明的街道,熙攘的行人繁碌地奔波,至於腳印,卻更無跡可循,而被盜去的錢,再也沒有尋回的機會。 天旋地轉占據了林貴的神經,這仿佛是一場未醒的夢境,那麼的突然,那麼的不真實,而這一切,卻又太過於真實。空中見不到點點繁星,隻有寒風鼓動著無垠的雪在半空中飄蕩,彌漫,遮往空中的星芒,林貴重新裹上長襖,卻散盡了積攢的溫暖,淚水從雙眼流下,成為這副軀體最為溫暖的東西,而體內流淌的血液,也好似被寒冷冰凍,泛生著陣陣寒氣。 去處,去處,可如今,又哪裡有什麼去處呢?若是沒有,這數夜的寒冬,又當如何熬過?待至開攤立鋪,也不見得日夜的賺取抵得上安寢的花銷,而這漉漉大雪,又是向著人命索來的。 林貴蜷縮於角落中挨至破曉,寂靜的街上便伴有忙碌經行,而那些玩藝耍嘴的,也早立在道邊或街口,敲鑼打鼓,捧著吉樣。雪已然消停,寒風卻攪起了渾水,迫使林貴將老半仙在裁縫鋪置辦的長襖聚得更緊,在路旁立著,沒有家夥,也沒有派頭。 在此等候並非良策,沒有墨色的圓鏡,沒有寫著“卜算”的布帆,也沒有簽筒和兩把凳子,自然是沒有顧主的,按老半仙的說法,隻得“走算”:便是往人多的鋪子,遇見對上眼的,便要誇耀對方麵相有福分,稱作“相麵”。再言其將遇小災,可為共破解,若是上鉤,便可得錢;若是受叱,便隻得離開。 這是個沒麵子的法子,卻是最沒要求的,在這世上,麵子又值得幾何呢?恐怕隻有生活的人才擁有麵子,而活著的人,麵子也不得不拿去換取活著機會罷了。沿著街道,尋覓著疏人閑士,林貴的口條還稱得上伶倒,卻依舊不受信任,也許在世人的想法中,某些事情必定是些上了年歲的人去做才算得當,若歲數不足,是要受笑活的。 忙活了半時辰,卻是半個子也未得賺,而整條街上,卻是騷動得厲害,遠遠看去,是巡警挨攤挨鋪地納收例錢。老半仙是教過的,在外賣藝,抓住便要留稅錢,林貴分文未有,方欲離去,卻被一個滿口黃牙的無賴拉住,一幅大煙鬼的模樣卻笑嘻嘻的,怕是純粹的壞種。 “小神仙,你剛不是說我有個小災嘛,那你算沒算出來,你也要有災了。” 林貴方欲開口,身邊,便傳來冷漠的聲音,又雜夾著些許厭倦與不耐煩,“誒,陶老四,又鬧什麼亂子呢。” 無賴依舊嘻皮笑臉,指了指被拉住的林貴,“我哪敢呀鄭哥,這小子,是個算命的。” 林貴驚慌地盯著巡警,周圍被看熱鬧的行人包裹住,數來寶的也沒動靜了,耍棍弄槍的也不拚命地敲鑼了,匆忙繁碌的行人也穩下站步,向著林貴圍來。 “算命的?這小孩兒?” “千真萬確,”無賴猛然敞開嗓子,環顧著四周的人墻“老鄉們,我說的對不對!” 周遭的看客什麼也不知道,他們隻是因為發現了熱鬧而聚集在這裡,而他們聽到了拋來的判決,大多扯著嗓子火上澆油地高呼,而那些本未開口的,卻因周圍看客一致的回復,也附和地喊著。 “對!”血肉之軀鑄成的密不透風的墻體出奇地一致。 “那你便交錢來。” 林貴漲紅的麵龐,不知是因為嚴寒的日子還是無錢可納的窘迫,額頭和掌中泌出不合時節的細汗,在寒風的掠襲下變得冰冷,四處投來戲謔的目光狠狠地刺穿林貴的精神,打顫的聲音也急地轉了調。 “我現在還沒賺到錢……” “原本身上一個子也沒有?” “我是長沙來的,現在身上一個子也沒有……” 巡警的神情仿佛變得更加冰冷嚴肅,語氣中仿佛隱藏著怒氣,“沒錢來算命?快滾!” 這不耐煩的侮辱在林貴的腦中好似變為仁慈的赦免,錮住手腕的力道漸懈,林貴猛地抽回手,從擁擠的桎梏中奔出,活動的人墻主動辟開一條自然的通道,待至林貴跑出後,那追尋熱鬧的人群達到了預期,皆紛亂地哈哈大笑起來,在高壓的生話下緊繃的漾出歡快的氛圍。 林貴脫逃出扭曲的笑顏,而接下來,又當在何處安穩一時?空虛與迷茫割占著林貴頭腦,惡鬼般的音容笑貌不斷地在林貴的記憶中遊蕩,在悲寂與恐懼中奔走思考。錢沒有賺到,而今夜,是絕對無法再容忍在寒冬的天空下直接過活了,瀕臨枯竭的精神告訴林貴,如果在嚴冬的南昌城下而沒有錢的過活,必定是凍死。南昌城,是斷不可留的。 時光從清晨行駛至正午,林貴摸索著離開了南昌城的主城,揮下巖石上厚厚積雪,麵對著未有凍結的河流歇息著,打開囊擴著充足的乾糧吃食的包袱。與其說是包袱,莫不如說是一塊裁得方方正正的棕色布,是林貴在南昌的火車站拾得的,解開包袱,是幾層兩三日前的報紙墊在中間,阻隔了乾糧與包袱的接觸。乾糧被寒冷浸透,涼氣早已流淌在每塊乾糧間的縫隙中,侵得冰冷乾硬,細細品味,卻是冬季最後的甜蜜。 河流雖說沒有凍結,而流得緩慢,見不到一點水花,緩慢而平急地流淌沒有驚動魚蝦的隨波逐流,遠遠眺望,隻有低矮的負雪蒼山,所及之處,曠然蒼白,不見人煙。而這孤寂與蕭條反而勸慰了林貴的心境,也許人本不應居住在一起,倘若真的各自為戶,卻也存在著悵然若失,人的心性總是削不平的矛盾,人的所做,也總不是他想做。 隨著數塊乾糧入口,便是不餓,那就夠了。畢竟對無數的世人來說,吃飽仍是一件奢侈的事。係緊包袱持挎在肩上,看著潺潺的溪水,沿著河岸向著一覽無垠的遠處走去。 天空逐漸昏暗,林貴在雪地中盡全力地奔走。麵頰,雙耳,手背,已經凍得那紅,睫毛上掛著由霧氣結成的霜,更長的青發被冰淩緊握,那是凝結的汗珠,口嘴邊喘著沉重的氣,在瞬間形成消散的白霧,美麗的眼睛的說著迷離與質疑,恐懼占據了半具身體。一路上沒有一座村鎮,甚更不曾見到一個人影,漸暗的天又落起了攜著寒冷的雪。 林貴的眼淚從眼角湧出,而眼淚也是冷的,而又為什麼流淚呢?對死亡的恐懼?還是那湧現的記憶?林貴已經經歷過太多的事了,肩負著亙古不變的承諾,他還要見到自己的親人,還要回到自己離別已久的家。 前方漸漸浮現一處小房,在昏暗中看不真切,而林貴猛然瞪大了雙眼,心中的恐懼一消而散,但從眼中溢出的淚卻更加洶湧,激動包庇著重生的驚異,向著宣彰活著的突兀蹣跚,前往於最後的希冀。毗鄰安穩的溪水,門前生著一棵枯大的老樹,嗜血的烏鴉斂住雙翼,歇息在落滿皚雪的斷枝上,盤存萌蘗,數隻慵懶而不安分的烏鴉在房頂盤旋,昏暗廣紘的半空不再見得任何東西,詭謐的安靜是反而令人不安的空鳴,不明所以的烏鴉沒有一聲鳴叫,隻有那若隱若現的翽翽聲,讓人知道他還活著。眼前殘破的房屋,也隻是一座廢棄的龍王廟,闔不上的爛木門堅持地麵對著呼嘯的風。 林貴輕輕推開腐爛的門,昏暗的光線推出一尊石雕的龍王像,落滿了嗆人的塵土,龍角、牙齒、鱗須,皆是人走茶涼的破損與殘缺,貢臺的木板因腐爛而斷裂,從中聞向內塌下,地上的殘陶斷片,是跌下摔碎的貢盤,一張供人跪拜的草席躺在陶片的不遠處,扣置在塌下處的銅盆上,雕刻著粗糙的龍紋。 關於龍王的傳說,爺爺講過許多,林貴畏敬地避著龍王雕凸的圓目,學著故事中的言語,不停地念叨著“開恩”。角落處盡是布滿灰塵的蛛網,墻壁被乾涸的水漬割據,也許曾經是有老鼠的,但無人知曉這廟數十年無人來供奉了,以至於老鼠在這寒冬下的舊廟也覓不見何等活路。 墻壁阻隔了肆虐的風雪,為林貴攜來片刻的喘息,而寒冷依舊侵蝕著勞苦的疲命,林貴斟著腳步,向著塌下的貢臺挪動,屈身捧起銅盆,“嘩”的一聲,被禁錮的香灰與沙礫塌陷,在地麵上散成一灘,這用作焚香的銅盆並不厚實,而對林貴來講依舊沉重,將它置於草席旁,再卸下幾塊斷裂的朽木扔進銅盆,從貼身的敝衣摸索出老乞丐贈予的打火機,點燃這被人摒棄的朽木,卻創生出世間最溫暖的火焰。哪怕火焰不算旺盛,卻是林貴今日享受到的最為滿足的溫暖,再卸下數塊貢臺,放入暄發著溫暖的火盆,坐在阻擋地麵冷氣的草席上,對著跳動的火焰伸出掌心,融合掉嚴寒後攜著餘溫,覆在手背或雙耳上,解開蘊含著希望的包袱,持起硬冷的乾糧,靠近火焰烘得暖融,重新泛生出渴人的麥香,送至嘴中滿是暖意與慰藉。 吃了幾塊,便不得再吃了。如今的禦寒得到了暫時解決,林貴便思忖著以後,廟距南昌城太過遙遠,在這裡住下去必定餓死......對!以爺爺的教導,有廟的地方是有村子鎮子的,都在不遠處,若是仔細尋覓,終歸是能覓見的...... 乏倦仰仗著溫暖與安逸節節攀升,神智伴隨著火盆的“劈啪”聲逐漸消散,被烘烤得溫暖的空氣向周圍彌漫,舒適伸出安心的手,撫下林貴半闔的雙眼。 來之不易的安逸被寒冷擊碎,寒風踏過微弱的暖意,蘇醒的林貴搽了搽迷離的雙眼,夜幕不知何時完全掌控了廣紘的天色。廟內一片漆黑,火盆也儼然熄滅,木門大肆敞開。月色從門外射入,寒風攜著飄雪湧入門口,林貴猛然驚醒,身邊的包袱不翼而飛。奪門而出,皎潔的月色撒在潔白的地上,分散成晶瑩的亮光,不遠處一個移動的黑影在磕磕絆絆地奔逃。 “賊!”林貴高喊一聲,向著黑影奔逐,黑影卻猛得停滯腳步,身旁走出另一個黑影,隻聽得見遠處不甚清晰的竊竊私語,遠處的兩個人影反而令林貴不敢再向前追逐,而兩隻黑影卻轉過來向林貴奔來,未知的恐懼驅使著林貴逃向蔭蔽,身後的追趕令林貴尤為恐懼。一個漆黑的夜晚,隻有皎潔的月光與粼粼雪地,確定著賊向著林貴撲來,恐懼蔓延在孩子的每一處血液,未知,總是最能摧毀人的東西。 冷汗在林貴的身上萌生,心臟是止不住的猛跳,眼前終於重現了廟宇,倉惶地打開被寒風吹動“吱呀”作響的破門,一隻大手突然拍在林貴的肩膀上。 “啊!”林貴猛然回過頭,驚聲尖叫,雖然這不起到用處,但這是人最基本的也是最後的本能。 “莫怕娃子,我們是來還乾糧的......” 暫時的安心緩解了絕望的情景,銅盆再被點燃,三個人圍住火盆取暖,林貴瞧清了黑影的容貌,林貴也得知了來龍去脈。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是南邊的農戶,麵色顑頷,扛著一個骯臟的包袱,身著破舊的粗衣,粗衣和麵龐都布滿塵土,裸露在外的皮膚爬滿皸裂,淩亂的頭發與胡須掛著霜雪。那盜走乾糧的人,是他的閨女,也是個癡人,在很小的年紀害了一場要命的瘟病,請不起郎中,最後燒成了傻子。近些年頭連年的旱澇,食不果腹,又有軍閥混戰,整座鎮子燒成了焦土,數千人的流民往北求存,到了南昌這地界,儼然百人不到了,老農的妻子在途中餓死,全村的人也都死了個乾凈,現在的流民也隻是互不相識的數十人聚集到一起,在風雪中依偎取暖,而今夜,眾人皆在雪地中睡下了,傻閨女饑冷睡不下,便偷摸起身往前去尋找食物或庇護,老農被凍醒後發現閨女又不見了,這是經常的事,既使老農申令過許多次,而傻子又能記住什麼呢?便隻能起身去尋,沒多久便見到了捧著包袱的閨女,得知是在從破廟裡的娃子身邊偷來的後,便來歸還。 林貴抿住了嘴,向火盆添了一段木板,“那你們要往哪去呢?” “哪有地,我們就往哪去。” “那有地呢?” “不知道,”老農注視著散布溫暖的火盆,內部漲動著橙紅色的火焰,“往北走,總會有活路的。” 傻閨女歪著腦袋,看向說著她聽不明白的話的爹,“爹,我餓.....” “乖,爹想辦法明天在河裡給你撈條魚......” 林貴聽著爺女倆的交談,沒有說話,隻是從包袱中拿出兩塊乾糧,遞給饑寒交迫的二人。 傻閨女看向乾糧,又看老農,聲音乾啞而淒涼,“爹.....” “娃子......你......” “你們吃點來東西吧,今晚在這裡睡下,在外麵一定會凍死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爺女倆遲疑地接過乾糧,老農的眼角流下一行積攢了數年的淚,村子被焚沒有哭泣,一路風霜也沒有哭泣,顆救無收沒有哭泣,哪怕媳婦餓死,遭遇兵戈,他依然挺了過來,而此時,這堅強的農民卻泛不成聲,他可能哭出了數年的壓力與委屈,在溫柔與善良下決堤。 “往北的話,我能和你們一起走嗎?” 老農民束縛住了流淚,畢竟被饑餓與乏苦所征伐的人,呼吸甚至都成為了一種擱置不下的負擔,聽見林貴的誌向,老農民仿佛聽到了走向絕望與深淵的無助且崩潰的吶喊,喘息變得頻繁而短促,災罪撥動驚心的回憶。 “娃子,路上的罪,你是遭不住的。” “我要回家,我的家在北麵,隻有我一人繼續留在這裡,我一定會死的。”林貴將信念投入眼前的炙火中,成為存在的所需。 “和我們走也不見得是一條生路......”老農民已經見過太多的亡命於途,親人,朋友,同鄉,族人,這些殘破的生命一次次地在生命與身邊喪失,一切的存在告訴老農民,若非萬不得已,這近乎是一條死路。 “但是你們選了這條路,”林貴的眼眸被火光映照地閃爍,“你們相信這是一條生路,”向思考的老農投往近乎堅定的目光,“我也相信。” 此翻諶然撼動了存在的希冀,棖觸的老農民稍作頷首,這是希望與渴求,對活的希望與渴求,太過醇厚,漫得人心皆醉,彌漫的倦意與久違的溫暖督促著醉意的發酵,令三人依偎在一起,悵懷著尋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