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回家何途 高科峰 6358 字 2024-03-16

林貴恍惚地晃了晃身子,他的信念與他開了一個致命的玩笑,這一切令林貴的大腦與心臟變得空洞,而饑餓驚醒了林貴,讓林貴認識到,自己終於來到了城裡,自已終於獲得了生的希望。饑餓迫使林貴去乞討些食物,而剛走在街上,林貴感到自己的外衣被拉住,猛地回頭,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戴著一框厚重的眼鏡,林貴的心被回憶狠狠地糾了起來,掙紮著想要逃脫,而力氣供不上掙紮的所需。   “孩子你別怕,我是想問你些事情......”   “你是兵嗎?”   “不是。”   “你是巡警嗎?”   “不是。”   “你是人販子嗎?”   “不是。”   “那你是誰?”   “我姓周,是個教員。”   教員,林貴聽小少爺講過,就是教學生的人,以林貴轉化為可以理解的觀點,就是師傅。   “你想問什麼?”林貴打量著眼前的男人,衣著普通卻很是潔凈,儒雅的氣質確實切合教員的風範。   “先來我的住處吧,你穿著軍服,這裡可是英租界,若是被巡警遇見.....”   周教員的話擊重了林貴完全遺忘的記憶,自己的身上披著大兵的棉服呢!若是被巡警見到了,恐怕......林貴馬上從棉服中抽身出來,將寬大厚重的衣物毫無章法地團成混亂的球,放在手中捧著,好似在力掩飾其原本的狀態。跟隨在周教員的身後,一同來到一處樓房,外表是較其它低矮的建築更為先進的紅磚疊起的,數層樓體生著許多整齊而不大的窗子。進入樓中,卻是不似外表般新穎,狹窄的樓道沒有絲毫的光亮,樓梯又短又陡,若不扶住墻壁定會墜下去的,而墻壁好似被風雪同化,是過分的冷硬。   “拉住我,這樓梯太陡了。”   周教員牽著林貴,林貴用另一隻手緊緊地環住棉服,困住這不可遺留的禍患,漆黑未縛住林貴的雙眼,悉碎的聲音在四麵八方唱起,那是老鼠的榮光。   好在周教員的住處並未多高,打開門後,家,總是一片光明,陽光透過囚籠的窗子照進屋中,闔上門後,阻隔了外界的黑暗,形成絕望下最後的庇護。   林貴被安置在椅子上,屋中不算暖和,卻不冷淡,是久違的人氣,周教員取來一隻麵餅,一碗溫水,給予林貴。糧食,是神聖的糧食,林貴接過後狼吞虎咽地塞在嘴裡,淚水卻禁不住地流下,但凡,但凡老農民再挺過一天,他也可以繼續存在。   周教員沒有詢問林貴的哭泣,隻是,坐在對麵,默默地注視著林貴,他知道如此孱弱的孩子,好似湧入城中的流民般在街上遊蕩,他必是受盡了苦難,如果眼前的孩子,倘若為他的哭泣尋找原因,可能隨隨便便就能找出九十九件原因。   “這是,那裡?”林貴不再哭泣,失力地捧著半張麵餅。   “九江城。”   “九江?”   “孩子,”周教員喚醒了茫然的林貴“你這套軍服是哪裡來的?”   “在南昌往九江來的路上,遇見打仗,從死人身上得來的。”   “南昌!走到九江.......孩子,你是流民?”   周教員注視著垂看頭的林貴,默然,看見眼前則孩子搖了搖頭,垂下的頭緩緩抬起,終於看見了孩子失神的雙眸。   “我是被人販子拐賣的,我有家......但確實是在流浪,但我一定要回家。”   堅韌,除此之外,周教員再也找不出別的方式對這反抗的孩子做出更為切合的評價。他還隻是一個孩子,卻為了活下去拚盡全力,經歷了數不盡的災難,而隻是為了最基礎的——活下去。   “那你的家在哪呢?”   “寡兒山,你知道麼?”   “在哪個城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打算往哪去?”   “南京。”   “如果寡兒山不在南京怎麼辦?”   “那要就想辦法去別的城市,終究會找回家的......”   二人從正午漫聊至夜,好似熟絡的親友,越聊下去,越會發現林貴的傳奇,簡直是在一潭汙泥中求存的枝條,很不幸,又很幸運。可嘆的是,這一切的幸運,都在從不幸的基礎上建立。   “林貴,今夜在我這裡住下吧,明天,我給你買去南京的票。”   “我怎麼能花你的錢呢?”   “那你幫我算一卦吧,來做票錢。”   “好,你姓周,姓中帶‘吉’......”   林貴知道,自己這一路上,遇見了那麼多的好人,也見識了無數的壞人,林貴已經明白,如今的新老爺早就喪了本心,而他們的施舍,原本就應該屬於我們,怎由他拿著我們的東西惺惺作態,因為他們永遠,永遠都是——軍閥。   林貴和周教員躺在床上,試圖趁著長久的夜幕睡去,林貴卻是睡不下,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探究的問題縈繞住林貴的思緒,而身旁就是教員,是有知識的教員,也許,這是唯一一次解決疑慮的機會。   “周教員,”林貴側過身子,“你說,為什麼那麼多善良的人,最後卻那麼慘?”   “因為這個社會不允許善良。”   “但是你就是一個善良的人。”   “因為我相信好人有好報。“周教員也側過身子,麵向著聲音的來源,“相信我,好人有好報。”   好人有好報,這是周教員給予的答復,教員是有知識的,令教員都相信的結論,想必是正確的,做好人,是需要良心的允許,一個人什麼都可以失去,但是不能失去良心,倘若連良心也失去了,這人便不復存在。我們從來不否定人的欲望和追求,畢竟沒有人用有權力要求你白白地獻出勞動,但如果是想盡辦法不花費一絲一毫就從他人手中挖取勞動的成果,這便不再能稱之為“人”了。   林貴攬懷著答案的終章,睡了久未體會的安穩覺,待至周教員將林貴喚醒,地上的炭火把軍服燃盡。吃過飯後周教員又給林貴揣了幾張麵餅,便一同去往九江的車站,直至將林貴送上火車,林貴在車廂內透過結著霜的窗子看著周教員,伸出纖細溫暖的手,貼在冰冷的車窗上,抹出一片濕潤的清晰,融化出一盞溫暖的圓鏡。再看向周教員,已經清楚得多,周教員依舊穿著那覆蓋全身的長襖,嘴中呼出陣陣白霧,待到火車緩緩動起,林貴看見周教員在依稀的雪下揮舞著右手,林貴也揮動著自己的手,再一眨眼,周教員,便見不到了。   九江與南京不算太遠,隻是正午,便抵達了南京,雖說不遠,卻比九江富庶得多。它們原本的所擁有,總是差不多,而命運,令南京受到了青睞。畢竟,選擇永遠太於努力,隻有正確的選擇,才配得上人們的努力;若選擇的道路本是錯誤的,它的上限便如此了,不過是謀得了個更好的被剝削的機會,社會的整體風尚與規律便是如此。努力的農民隨時都會變為流民,勤奮的工人隨時都會變為殘軀,他們子不敢生,生不敢養,養不敢病,病不敢醫,因為他們勤勞努力,因為他們陷入了名為“貧窮”的泥潭。   南京城內拉黃包車的人不少,他們的年歲都不算大,想必年歲稍大些,便沒人坐他的車,車行也不租給他了。這南京城內想拉洋車的年輕人倒有的是,車行也不給你競爭的機會,過了三十五歲便最好自己走得體麵,連最破爛的車也不會落入年歲大的車夫的手,被整走也是丟人。再者,拉黃包車的,恐歸是連四十歲也活不過去,又何必呢?然而,這群拉車的人們,無一不是勤勞的,也無一不是貧困的,依仗著身子骨換取存在的機會。拉黃包車的大多在商埠,酒館,舞廳等各個建築前侯客,太過疲憊,便會坐在地上,最多也是倚在車上。公家的車,若是壞了是要賠天價的,車夫自己是不敢在上歇息,而掛著兩盞昏燈的黃包車,卻是比車夫如命更重,而規矩也是先到後付,畢竟世上哪有還沒存在的東西就開始交易。   林貴見著黃包車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哪怕是寒冬臘月,他們穿著厚重的衣物,卻要在踩實了積雪的路上狂奔。衣冠楚楚的男人從車上走下,便自顧走了,而車夫隻是低著腦袋,笑容滿麵地招呼著“爺慢走”。   車夫就坐在一旁用袖子抹著汗,白霧從口鼻中噴薄而出。   “那個人給過錢了?”   車夫抬起頭,注視著聲音的來源,隻是一個孩子,這把車夫逗得笑出兩聲,好似在諷刺,又好似在自嘲,“小孩兒,那可是頂撞不得的老爺,向老爺要錢,怕不是瘋了。”   老爺是說了算的,林貴方才憶起,如今的老爺和過去的老爺是沒有區別的,縣太爺吃飯也是不花錢的,現在的老爺坐車,又憑什麼花錢。   “那你知道寡兒山在哪麼?”   “寡兒山?出了南京城,往北的那個山坳莫不就是寡兒山麼,你是那山裡的人?”車夫打量著林貴的衣著,又晃了晃腦袋,“衣服雖說不大乾凈,但麵料是極好的,家裡應該是個財主吧。”   林貴沒有再搭腔,隻道了聲謝謝便往出城隻身跑向寡兒山。林貴知道,他找到家了,這一路的顛沛流離,終於可以填上這圓滿的終章,終將與爺爺再度相逢。   回家!林貴的內心轉化為這兩個字,跑出了燥熱,可以完全抵擋呼嘯的寒風,跑得滿麵彤紅,但林貴意識不見這一切,林貴隻意識到,家,就在眼前,隻有向北,才能回到最終的家。林貴不會感到疲愈,山被雪吞噬,林貴沿著小山向上奮力地攀登,踩在鬆軟的雪上,鑄成“咯咯”的樂章。猛地跌倒,林貴也不會感到疼痛,若是乏了,便躺在田壟上,歇好了,便繼續向上走去。直至走到黃昏,眼前出現了鎮子,是鎮子!是二爺爺經常帶林貴來的鎮子,除了由落木的秋換上負雪的冬,其餘沒有任何改變,滿地炮仗的紙卷融入雪中,處處彰顯著熟悉的人氣。   “貴兒?!”熟悉的聲音從林貴身後傳來。   林貴轉過身去,掛滿風霜的眼睛猛地瞪大,“王叔!”   是紮紙活的王木匠,身後跟著幾個十四五歲的學徒,“貴兒!這麼久了,你到哪裡去了?”   “這個,說來話長......”   “哎呦,這孩子都瘦脫相了,”三十出頭的男人攬過林貴的包袱,“先到我家吃些東西歇一宿,明個我帶著徒弟也回寡兒山一趟,我大叔二叔急著呢,不過今個天色晚了,下雪山路也不好走,明個再帶你回去。”   來到王木匠的房子,啞妻正悠著出生沒多久孩子,王木匠的丈人兩個月前死了,這房子就成了王匠和他啞妻的,孩子出生,人出殯,卻像是玩笑般在同一天。   翌日清晨,這七八個人扛著做木活的工具,帶著林貴便往山上走,周圍的景象逐漸激起林貴的回憶,依舊是熟悉的田壟,被生機的雪花覆蓋。未及正午便回到了村子,那是熟悉的炊煙,熟悉的泥草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家家戶戶都是過完新年的喜悅與鮮活,仿佛一切的舊事與不幸,都隨著時間抹除。   回到了自己的家,林貴正看見二爺爺在院子中往屋內抱著柴火。   “二爺爺!”   眼前的二爺爺猛地回過頭,手中的柴火掉落在地上,滿目被驚喜占據,“貴兒!真如是貴兒!你去哪了啊貴兒啊!你去哪了啊貴兒啊.......”   “二爺爺,這個說來話長,”林貴激動地顫著身子,“我爺爺在哪呢?”   “大哥在屋裡呢......”   林貴聽見後,立刻跑進房子,爺爺靠在棉被與衣服堆成的丘上,身體自然地半躺著,麵容卻比數月前蒼老了許多,身體也瘦成一把粗大的骨棒,關節膨脹地凸出來,雜亂的頭發與胡須徹底白了下來,長長地掛在頭上,依在暄軟的被子上半躺著閉目養神。   “爺爺,我回來了!”   爺爺緩緩睜開雙眼,滿目慈祥地注視著林貴,“貴兒。”爺爺的聲音比往先更為蒼老,隨後“嘿嘿”地笑了一聲。   “貴兒,你來了......”爺爺輕輕地拍了下林貴的手背,猛然瞪大了半闔的雙眼,仿佛受到了驚喜或驚異的壓製一般聲音陡然提高,轉變為大喊。   “貴兒!”   二爺爺和王木匠勿忙地趕入屋內,正聽見床上傳來驚詫的大喊,見看床上的老人眼睛幾乎瞪得張裂,卻不再眨動,半張著的嘴好似回光返照帶回的瞬間的清醒,二爺爺上前試探地喚了聲“大哥”,卻沒有任何回應,伸出顫抖的手在鼻息上一放,卻已然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