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州。 成片開墾整齊的農田,溝壑分明,有蔓狀農物臥生其間。白茫如海的蒲葦叢,一眼望去,起伏無盡。一條白土路向前方延伸,成為一條界限,將二者隔開。路的兩邊,一半詩意,一半煙火。 獨自行於道上,柳月亭的麵上神色微凝,似是有幾分疑慮,正在思量,一時半會兒也未得解,因此腳下還不疾不徐。 不覺間,穿過這片平野,又越過幾條山坳,走在一條下坡的林道,前方山丘與平地的交界處,道路旁幾座巨大的乾草垛堆疊如山。草堆的後邊,依稀有些茅屋,還有一陣隱約的說話聲傳來。 柳月亭稍微抬頭看去,林木遮掩,也不怎麼看得真切,隻是心頭知曉,應是到了一處村莊。 繼續行去,從山坡下來,經過幾座比房屋還高的草垛,便進入到了村莊裡。柳月亭轉望一眼,打量周圍情景,所見就是一座平凡祥和的村莊,也沒有所謂集市或者客棧之流。緊挨著道路,前方一間屋子外麵聚集有數人,此刻正談論著什麼,看來便是先前那陣說話聲的來源。 “賀老三,你還認得我不?”有人大聲喊道。 柳月亭聞聲看去,見那邊四五人聚作一處,中間圍著一人,身形蜷縮跪地,不住顫抖,任憑周圍人如何發問,隻顧雙手緊緊抱著一根立柱,雙目中流露出莫名驚恐神色。 “前兩年我們還常常一起上山打柴的,怎麼會不認得了呢?” “怎麼突然就犯了癲病呢……” 那人連問一陣,不得回應,搖頭著嘆惋聲道。 “崔大夫,請你定要治好他呀——”又有一個聲音道。 此時人群中一位大夫模樣的人凝眉思慮,點點頭,向周圍人道:“各位放心,病患當前,我自會盡力就是。眼下要勞煩各位幫忙,先將他移至病舍。” “好、好!” 周圍眾人接連應承,緊跟著就紛紛卷袖,要去扶那跪地之人,怎料那人見狀時驚駭更甚,雙手手臂就是死死抱住立柱,喉嚨中發出嘶啞聲音,渾身顫動得愈發厲害。 “老三,你別折騰!早點治好病,你也好早點回家去!”見他死活不肯鬆手,眾人邊出言勸慰,邊去拉他手臂,要將他環抱的雙手解開,但任憑眾人如何努力,總是不能將他的雙臂拉開。 默然著從旁邊經過,柳月亭稍微望去一眼,回頭繼續行去,似乎並沒有停留的打算。就在這時,忽然間一陣風起,卷動地上的些許落葉,朝向這邊過來,零星落葉飛來撞在柳月亭的身上,簌簌落地,又隨風朝側後方飛去。 “啊——”一聲大吼! 剛才還瘋癲不清之人忽然間身形暴動,甩開周圍眾人的扶持,朝上風方向直撲過去。 柳月亭察覺形勢,回身過來,見那人直撲過來,頃刻間已近在眼前,一手橫舉劍鞘,擋在身前,那人轉眼撲至,雙手抓住劍鞘的兩端,狠命拉拽。柳月亭眉頭一皺,隻覺對方力大出奇,手中劍鞘幾乎要被拉脫,忙定心神,這才穩住。 那邊眾人反應過來,連忙迎上,趕過來將那人拉住。那人如今雙手握住劍鞘,跟剛才緊抱柱子時一樣,也是一度不肯鬆手,但在眾人又一陣安撫勸慰,才終於是漸漸鬆手。 “年輕人,真是多有冒犯!”在眾人緩緩攙扶而去,崔大夫回頭向著柳月亭道。 柳月亭稍微整理衣物,肅容道:“無妨。” 再想起剛才與那人對峙時,那人麵上所流露出的駭人神情,以及雙手異乎尋常力量,稍有疑慮,又問道:“隻是,不知剛才那位是?” 崔大夫回看一眼,道:“他呀,本是鄰村人,在多年前,與我們村常有來往,不過後來聽說他在上山砍柴時失蹤,此後便沒了音訊。” 柳月亭道:“既如此,那如今也算是知曉了下落。” 崔大夫眉間微緊,不展的神情道:“不然,我看他如今的情況,可也並不簡單。他是犯‘癲病’不假,但就剛才的情形來看,恐怕是那‘恐水病’。” 柳月亭問道:“那是什麼病?難道生病可使人癲狂至此?” 崔大夫道:“少年有所不知,所謂‘恐水病’,患者神智喪失,舉動無常,畏水、畏光、畏風。因畏水故,常難飲水,不近水源;畏光故,白日裡隱於暗處,行動受限;而剛才那一陣風起,少年也親見他迎風發難,便是畏風故。隻是老夫平生行醫,此病歷來絕跡,如今乍現,本就稀罕。何況這‘恐水病’發作兇猛,一但沾染,隻消數日,有死無生,但看他情形,染病時日又似乎已然不短,叫人費解。” “所謂國之將亡,必現瘟疫。再有什麼稀奇之事,在這中州地界,恐怕也見怪不怪--”柳月亭還未及開口,那村子另外一頭的方向,一道女子聲已然傳至。 “柳師弟,好久不見!”那聲音跟著又問候道。 柳月亭轉頭看去,見那邊走來的二人,其中一位女子長發結束,身姿高挑,正麵帶笑意望來,顯然就是剛才的答話之人。而她旁邊另外一位紫衣少女,容貌清麗靈秀,麵上神情淡雅,雖不帶笑容,自然間流露一份婉約動人之意。 “原來是楊姑娘和薑姑娘。”認出二人來,柳月亭稍微頷首,輕揖應承。 “嗯。”二人行至近前,楊瑛向柳月亭一笑而過,繼續向那崔大夫道,“關於剛才那位村民的情況,據小女所知,近段時間,這一帶的村落中還有一些類似的情形,你們這裡也並非個例,不知大夫以為如何?” 崔大夫苦澀一笑,道:“中州頹象已有十數年,莫說你們外鄉人視為不祥之征兆,心生猜疑,中州子民亦是夙夜難安,背井離鄉者不在少數。關於今日之事,老夫行醫平生也未曾見聞,更難以作解,也許便誠如這位姑娘所說,是為中州氣數將盡,禍亂滋生,也是無怪。” 楊瑛道:“還請崔大夫不要怪小女口出冒昧,世人所謂災殃禍亂,於我等並不避諱,亦無退縮不見之理,如若有需,願為解難。今日路過貴地,實有一事相詢……” “我們買點這個吧。”薑雪靈稍微打量麵前的一筐野果,說道。 路邊擺放著一個背簍,裡麵裝有大半筐青黃色的小果,一位老婦坐在後麵。不大的一座村莊,沒開有什麼店鋪,隻在道路的兩邊零散有些擺攤的人。 “大娘,你的東西怎麼賣?”楊瑛的聲音跟著響起,向那老婦詢問道。 她話音落罷,那老婦也不應答,隻是抬頭看來,又問道:“大娘,你東西怎麼賣,我們想買一點。” 但那老婦依舊是毫無所動,仿若未聞。柳月亭這時看去,見那老婦正有些眼熟,轉眼想起自己先前在來時的路上曾經遇見過,當時自己要問路,也是這樣的情形。 “我看她似乎是聽不見,這樣問她也沒用。”走上前來,柳月亭淡淡說道。 倘若如此,想想倒真不好辦,兩位女子互相望望,一時有些猶疑。 “那我們就這樣。”稍停片刻,薑雪靈忽然開口說道。隻見她從身上取出兩枚銅錢,向那老婦晃了晃,用手指了指背簍裡的小果,將銅錢遞到那老婦身前。 如此果然奏效,那老婦點點頭,雙手捧過銅錢,去放在旁邊地上,又從地上拿起一個袋子,從背簍裡裝滿了遞來。 薑雪靈伸手接下,手肘不禁微微一沉,顯然分量不少。 “所以柳師弟,你也在找人麼?”路過一間間茅屋,三人繼續走在村莊裡,楊瑛向柳月亭道。 柳月亭琢磨道:“也算不上。我與師兄他們失聯已有數日,在前幾天我也打聽過他們的行蹤,沒有什麼消息。本來這次下山,師父那裡還有其他事情交代,我辦事回來,師兄他們已不在原先的地方。大概他們是沒有發現什麼別的古怪,已經回山復命了吧。” 楊瑛道:“那你們這次下山,就隻是為了調查那什麼嗎?” 柳月亭目色閃動,不經意間向楊瑛旁邊那位女子看去一眼,道:“便是所為這中州地界,近日來可能有那魔教為亂之事。先前師兄們曾發現兩處血陣,疑似魔教所為,但除此之外,也不見其他異狀。倒是我這邊,與師兄他們分散行事,在那近百裡開外的撫仙湖……” “那裡怎麼了?”柳月亭說道中突然猶疑不定著,楊瑛不禁追問一聲。 “嗯,也沒什麼,隻是曾經遇上一些混亂。”柳月亭定定心神,繼續說道,“那你們呢,不知兩位來這中州,是所為?” “自然是來尋找幾位同門的下落。”楊瑛說道,“跟你那些師兄們的情況不太一樣,在大約半月前,我們長纓門中幾名弟子看護一批貨物,在途經這一帶時失去音訊。此事不僅牽連外人,還關乎幾位同門的安危,我們收到了消息就立時趕來。” 柳月亭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不知你們進展如何,可有尋獲?” 楊瑛攤攤手道:“沒有尋獲。你也看見了,剛剛也才問過那位崔大夫,他們這裡可是完全沒有動靜,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外地人來過。” 三人邊走邊談,不覺間走到了村子口,前方一株大樹橫立路中,將出村的路一分為二。 “怎麼樣柳師弟,那你如今有什麼打算?”樹蔭之下,三人稍作停留,這時楊瑛開口說道,目光向柳月亭看來,而她旁邊的女子則是默然著,背身望向一條岔路。 柳月亭沉吟片刻,道:“其實也還沒什麼具體的打算,如果師兄他們已經回山,那我接下來,就該去辦師父交代的一些事情。” 楊瑛道:“既然如此,柳師弟還沒決定好去哪裡,我們二人正要繼續找尋幾位同門的下落,不如就先同路吧?” “這個……”柳月亭口中猶疑,一時間正有些舉棋不定。 楊瑛道:“怎麼了,難道柳師弟還存有什麼顧慮嗎?” 柳月亭露出幾分認真的神色道:“那也不是,我同師兄們這次下山,是為調查魔教動向,眼下情勢不明,就恐將二位牽連其中。” 楊瑛道:“你不是也說,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你們也沒發現什麼苗頭嗎?再說你我兩家同屬正道同門,倘若此地真有魔教中人生事,我們長纓門自然也是沒有退避之理。” “好了瑛姐姐,也許別人就是覺得不太方便,我們也別太勉強了。”柳月亭正自思量,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卻是旁邊的薑雪靈在說道。 “哪有此事。”柳月亭擺手否認,接著不禁輕嘆一聲,說道,“好吧,反正在下目前也沒有其他打算,隻要兩位不嫌,願助同門一臂之力。” 從村子裡出來,三人繼續走在道上,楊瑛居中而行,朝身側同時陷入默然的二人打量一陣,忽然開口說道:“對了,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呢?” 柳月亭有所思慮,歉然而道:“是在下的問題,先前曾誤信歹人之言,與薑姑娘之間有些誤會,在此賠禮!” “是有什麼誤會呢?”聽他如此說道,又一幅誠心悔過的模樣,楊瑛又不禁著道。 柳月亭目色閃動一陣,也不去如何展開細說,隻道:“總之,是我的不是,既然知曉那夏商瀾是魔教中人,就不該再聽信其言,枉自猜忌同門,還請薑姑娘莫要介懷於心。” 在他提到那夏商瀾之名,薑雪靈麵上突然浮現過一絲異色,瞬息間已然舒展開來,行若無事般,轉頭過來向柳月亭道:“你可以放心吧,我們正道中弟子蕓蕓,除魔衛道本就辛苦,偶爾也難免有個別為魔教蠱惑,我也不會去跟他們計較,自己懂得悔改就行了。” 柳月亭淡然一笑,抱拳應道:“薑姑娘尚有心思拿在下開玩笑,如此,倒是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