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山野和月亮還在我身邊,一個小時以前吃的那顆蘋果在我嘴裡仍有甜味,鄰家的獵狗還是像娘炮一樣溫柔的喊叫著,我在猜測房東到底晚上吃了啥東西,才會讓他蹲在廁所裡麵屁如炮雷一般連串個不停。深夜,在這連綿的山脈裡,除了房東一家人,除了那隻我想踹一腳的娘狗,陪伴我的還有滿墻不同種類的小蟲子,偶爾也會有一隻老鼠從我眼前跑過,它一定是見到我害羞極了,所以才會飛速的紮進房東家的那一堆玉米裡,看,這點空間裡依舊是熱鬧的,躺在床上,看著趴在被子上的小蟲子,我覺得甚是有趣,伸出手指頭狠狠的彈飛一個又一個,於是乎,現在我坐在這裡,手保持彈起的姿勢,等待著頭頂天花板上的蟲子掉下來,但等了好久,它們好像牢牢的粘在了天花板上一樣,實在無聊至極,就寫一寫關於麥子的故事。 我該怎麼去形容這個女人呢?麥田裡唯一的花朵、平凡生活裡的樂觀主義者、勇於打破封建思想的不朽靈魂、亦或者是一朵開花的麥子。麵對愁苦的日子,她清醒且熱烈、自由且隨和、大大咧咧中又充滿了細膩溫和。 麥子原名叫比妮妲,出生在尼泊爾北部,喜馬拉雅山脈當中的一個偏僻村落裡,和大山裡的其她女孩子一樣,從麥子作為女兒身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注定要麵對封建社會帶給女性的不公平和殘忍,甚至是超越人性的羞辱。 在尼泊爾,那些深處於喜馬拉雅山脈當中的偏僻村落,女性每個月經期的時候都會被趕出家園,在這裡,月經被認為是不乾凈的、會帶來厄運的、甚至是有毒的。因此,圍繞著這個禁忌也衍生出來了許多壓迫女性的體製,禁止進廚房、禁止進入家人生活的房子、禁止和家裡任何一個人接觸。由於受到強烈的封建製度帶來的壓力,以及從小被說教和灌輸的傳統思想觀念,甚至是出於擔心傷害且玷汙家裡人而產生內疚,所以每當女性來月經時,她們都會邁著沉重的步履離開家,去到一個別人接觸不到的小黑屋生活一段時間。這些小黑屋或是由泥土、或是用巖石和樹枝搭建,對於家庭條件更差一些的,則是選擇直接將女性丟進牛棚去進行自我隔離,而隔離的場所被尼泊爾人稱為“朝泊蒂”。朝泊蒂的位置一般由這家人的思想開放程度而決定,稍微看得開的家庭,會允許女性將自己的朝泊蒂建在離家近的地方,但封建思想比較深厚的家庭,則是要求女性將朝泊蒂建在離家偏遠的山林當中。女性在前往朝泊蒂當中進行自我隔離之前,需要自帶月經期吃的食物和水,離家近一點的,則會由家人負責定期送,但在這個過程當中,隔離的女性被視為骯臟和不祥之物,全程不得與任何人有肢體接觸。 而麥子,則是尼泊爾山區成千上萬個坐過朝泊蒂小屋的女性之一,12歲那年的冬天,她的人生第一次來月經,在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的影響以及父母的強迫下,極其不情願的麥子隨著女性隔離隊伍,不得不走進深山當中屬於她的那個又小又簡陋,且有破爛的朝泊蒂小屋。麥子說她至今都無法忘記第一次去朝泊蒂小屋的第一個夜晚,那是她十二年裡第一次與家人分開居住,在山林裡,除了幾百米外蹲在另一個朝泊蒂小屋的女孩子之外,再幾乎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那晚,聽著山林當中野狼一陣又一陣的吼叫聲,她又冷又害怕,摸黑用石頭和樹枝堵好門以後,她緊緊的抱住雙腿,蜷縮在朝泊蒂小屋裡整整一夜沒有睡著。尼泊爾的冬天早晚溫差比較大,經歷了一夜精神害怕和身體寒冷的雙重折磨後,第二天她從另外一個朝泊蒂小屋裡的女人那裡要了一根帶火星的木棍,當晚,在麥子的朝泊蒂小屋裡,也燃起了一堆火。 因為前一天整夜未眠,再加上麥子的生理期,以及一整夜的擔驚受怕,所以導致第二天她的身體非常虛弱,而沒有任何野外生存經驗的麥子,因為那一堆取暖的火而差點要了自己的命。因為山上的木柴燃燒後產生的煙霧比較大,再加上麥子的朝泊蒂小屋又小又密閉,裡麵的煙霧遲遲無法散去,慢慢的產生了大量堆積在裡麵的煙霧,而狹小的空間裡因為火不斷的燃燒又消耗了許多氧氣,這令身體本就虛弱的麥子因為缺氧和吸入大量的濃煙而差一點嗆死在了她的朝泊蒂小屋當中,直到她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堆在門口的石頭以後,濃煙這才慢慢散去,而隨著那堆火慢慢的熄滅,她這才緩了過來。我問麥子為什麼不打開門生火?或者是為什麼不在小屋外麵生火?麥子說山裡的野生動物太多了,尤其是一到晚上,狼成群結隊的出沒,她壓根就不敢晚上開門或者去屋子外麵生火。也從那天以後,麥子說她一到晚上寧可挨凍,也不會再在屋子裡麵點火取暖和照明了。 一天、兩天、五天、七天,麥子也慢慢適應了在朝泊蒂小黑屋裡的生活,她也慢慢克服了自己內心的一些恐懼感,第一次坐完朝泊蒂小黑屋後,麥子回到家,並沒有受到家裡人的熱情相迎,這與麥子想象的擁抱和團聚恰恰是相反的,父母板著臉遠遠的站在一旁,大聲嗬斥她用水把自己的身上洗乾凈以後才允許她進屋與家人接觸。 麥子說,後來她才知道,她在山林當中要火的另外一個女人,在某一天晚上被沖進去的豹子咬死在了朝泊蒂小黑屋當中,等她的家人發現時,她都已經變得腐臭了。我問麥子,夏天的時候會不會好一些?最起碼裡麵沒有那麼冷,麥子說,夏天的時候女性更慘,各種帶有劇毒的蛇,以及蚊蟲之類的小動物會在大半夜女性睡著的時候,爬進朝泊蒂小黑屋裡去,但凡是被咬上一口,基本上就完蛋了。大山裡的女性都是沒有接受過知識教育的文盲,她們壓根就無法辨別哪種蛇有毒,哪種蛇沒毒。她們因為生活的壓迫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在意那些小蚊蟲對她們的一點叮咬,就算是嚴重,也不敢輕易下山找醫生,在人們從小的說教裡,來月經的時候女性是不乾凈的,不吉祥的,所以每當人們看到來月經的女性,都會避而遠之,不敢接近。說罷,麥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說她的堂妹就是被毒蛇在朝泊蒂小黑屋裡活活咬死的,她同時又感嘆自己的幸運,因為自己後來防護做得好,而沒有被野生動物過多的威脅過。 在尼泊爾喜瑪拉雅山脈當中,每年都會有許多女性因為這醜習喪命,人們將月經期間的女性視為會帶來災難的瘟神,女性的命運宛如稻草,宛如河蟹,在受盡身體和精神等多重的折磨下,她們有些人選擇繼續沉默遵守且承受,有些人則是在月經期間站起來走向人群,大膽的做了個人群裡“不道德的刺頭”和人們口中“不守婦道和骯臟”的女人。 麥子尼泊爾喜瑪拉雅山脈當中為數不多的、敢於和壓迫女性的封建體製做鬥爭的農村婦女。自十二歲開始來月經,每個月她都會被迫前往山林當中一個叫“朝泊蒂”的小黑屋隔離,因為在尼泊爾西部的大山裡,女性月經期間被視為不乾凈的、不吉祥的、會帶來厄運的。在這期間她們將不被允許和任何人有接觸,人們看到她們就像是遇到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而麥子的這種境遇一直到她的女兒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才停止。二十歲那年麥子離開父母與杜巴村的一個姓尕萊的男子結婚成了家,本以為擁有了自己的家以後她會有決定自我命運的權利,但令麥子沒有想到的是,在婆家人所居住的村落裡,女性除了在月經期間會受到殘忍的對待之外,在生孩子的時候居然也會遭受非人般的待遇。 麥子結婚後認識了鄰家一個叫卡莉的女人,年齡與她差不多,在這偏遠的村落裡,她們兩個來到這裡不久的外鄉人,成為了最好的好朋友,彼此之間無話不談,也是來月經後彼此之間最不嫌棄和害怕的人。每個月麥子來月經的時候,卡莉都會以上山砍柴的名義偷偷跑到麥子隔離的朝泊蒂小屋陪伴麥子,如果兩個人的經期恰巧在同一個時間到來,她們則是背著家人偷偷住進同一個朝泊蒂小黑屋。麥子說人們都認為來月經的女人是骯臟的,與她們相處會帶來壞運的,可是她和卡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沒來月經的那一個總是會偷偷跑去陪伴來月經的那一個,她們甚至在朝泊蒂小黑屋裡用同一個吃飯的碗與喝水的瓶,就這樣經過了很久,也沒見哪個因為對方來月經而發生過不吉祥的事情,所以那個時候麥子基本上確定朝泊蒂隻是一種壓製女性的醜惡行為,是男人為了控製女人精神的一種手段,但比較可惜的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又讓麥子否決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卡莉經過十個月懷胎,生下了一個男嬰,這本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可是在卡莉的家人看來,剛分娩完的婦女也是受了汙染的、不乾凈的、骯臟的,所以她被迫要抱著自己的孩子去朝泊蒂小黑屋隔離一段時間。有一天卡莉走出小黑屋,到附近的小溪旁洗衣服,幾分鐘後等她返回朝泊蒂小黑屋,除了滿地的血跡之外,再什麼也沒有了,頓時一股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她焦急的順著血跡出去尋找,最後在山林深處發現了一隻嘴上沾滿血的野狼,她這才反應過來,她的孩子被一隻野狼在小黑屋裡活活咬死後叼出去給吃掉了。這件事情的發生使年輕的卡莉在一日日的自責中,被折磨到精神失常,整個人都瘋掉了。而這也好像印證了村裡人的說法,他們同情那個被狼叼走的孩子,但卻更用力的把惡意扔向了麥子,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所以孩子才要和她一起隔離,就因為她分娩時下體流了血,所以才帶來了厄運使她精神失常,可是他們怎麼會不知道,孩子沒有了,最疼的還是孩子的媽媽。這件事情過去了很久,但人們那貌似聽起來很合理但實際上很荒誕的邏輯,就像利劍一般,一直沒有放過已經瘋掉的卡莉。 麥子親眼目睹了卡莉的所有遭遇,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是不是因為自己月經期間卡莉不顧一切的偷偷上山陪伴過她,所以才會給卡莉帶來了一連串的不幸。於是,這件事情成了麥子壓在心底始終無法消散的陰影,所以後來的日子,當麥子再次麵對這些壓迫女性的製度時,她能做的隻有唯命是從和遵守。麥子說每當她來月經的時候,丈夫都會用嫌棄和害怕的眼光看著她,這令她非常的不舒服,那一刻她覺得全世界所有的錯誤好像都來自她,甚至感覺在這個世界上女人就是錯誤,因為她已經麻木了,她實在找不到一些可以反駁這種錯誤的論據,所以最後當她無法反駁錯誤時,她隻能認為這個錯誤就是自己,當她無法改變時,她唯一能做的隻有適應和順從。後來麥子生下了自己的女兒和兒子,在她的娘家那邊沒有女性因為分娩就要去朝泊蒂隔離的說法,她擔心自己會經歷和卡莉一樣的遭遇,所以每次感覺自己快要生的時候,她都會找借口躲到自己的娘家去。就這樣,麥子是幸運的,她和她的三個孩子都沒有經歷過在一起隔離的日子。 麥子說在沒有生孩子之前,每個月經期的時候,她都可以壯著膽子在朝泊蒂小黑屋待一段時間,忍一忍幾天很快會過去,可是後來她有了孩子,尤其是孩子在哺乳期需要母乳喂養的時候,她因為來月經而被迫與孩子分開,這令她覺得非常痛苦和難熬。於是這個時候,她的腦子裡總會出現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厭惡自己為什麼是個會帶來禍害的女兒身,對自己需要母乳的孩子充滿了內疚,可是這個傻女人她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家裡其他人,她認為家人將她月經期間與孩子分開是為了保護孩子和家裡其他人。在小兒子出生後的第三個月,她來了月經去山林裡隔離,因為過度思念和擔心自己身體虛弱的孩子,整個人抑鬱了許久,她告訴我說,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跳下山崖了結了自己,讓自己徹底的脫離這個苦海,但是她的理智告訴她,她的孩子們不能沒有娘,所以她隻能繼續承受和咬牙活著。 在尼泊爾西部山區裡,女性在朝泊蒂小黑屋進行自我隔離時,或是因為野生動物、或是因為身體疾病、再或是因為精神壓力而丟了自己的性命。近些年隨著信息時代的快速發展,媒介的傳播力度越來越廣,關於尼泊爾山區女性所遭受的窘境,像羞辱婦女命運的枷鎖一般,被人們慢慢的揭開了一層又一層,將最酸臭的一麵以不同角度展現給了世人,而在深山裡遭受迫害的婦女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得到了社會的關注,她們當中很多人的命運也在後來得到了極大的拯救。 近些年來,尼泊爾政府出臺了多項遏製此類醜習衍生的法律條規,他們與多個婦女權益組織行走於尼泊爾山區的各個角落,宣傳科普人體生理知識和科學知識、鼓勵婦女們在受到威脅時拿起法律保護自己、也鼓勵她們勇敢的向月經期和分娩期的隔離製度說不。而麥子則是這些人進入大山後幫助的第一批婦女,通過婦女組織的科普,她這才知道月經是女性正常的生理現象,並不是人們口中不吉祥的東西,她也明白了卡莉的精神失常是因為她沒經受得住失去孩子的痛苦,並不是因為自己月經期間與她有過接觸的原因。在婦女組織的科普下,她這才恍然大悟,至此,她永遠揭去卡莉所帶來的心理陰影和內疚。但對一個骨子裡刻有傳統思想的山區婦女來說,要想讓她真正改變,首先第一點就是要克服她們的心理擔憂,於是麥子在婦女組織的建議下,每次來月經的時候都會偷偷的向家人隱瞞,為了不被發現,每個月她都會在婦女組織的幫助下去救助站住上那麼幾天,每次她都會告訴家人她是來了月經上山去隔離的。 一個月、三個月、五個月,慢慢的麥子發現自己的狀態越來越好,家裡麵的人也沒有因為與來月經的自己相處而遭受什麼不幸的事情和災難,就這樣,麥子一隱瞞就是好幾年,在這期間,她在婦女救助中心不斷的學習,了解了很多關於女性的生理科學知識,在閑暇之餘,她會偷偷的將這些知識講給同村的婦女們聽,可迎來的總是一頓惡語詛咒與嫌棄。後來麥子十三歲的女兒第一次來月經,在丈夫的逼迫下,女兒需要一個人去山林當中的朝泊蒂小黑屋隔離,為了阻止女兒遭受這份罪,她向家裡人坦白,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在月經期間走進山林裡隔離了,這些年家人和自己在月經期間接觸,生活平順,健康平安,並沒有像別人所說的那樣會發生很多不吉利的事情,她同時也將自己在婦女組織學到的東西講給了家裡人,但迎來的,則是自己丈夫好幾頓的毒打與咒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麥子說那天她被丈夫打罵急了,被迫不得已,才下山去找來了警察和婦女組織,在警察和婦女組織的宣傳下,同樣遭受過壓迫的婆婆最終被說動了,又在婆婆的逼迫下,自己的丈夫和家裡其他人這才同意自己和女兒以後月經期間可以待在家裡,不用去山上的朝泊蒂小黑屋隔離,但前提條件是月經期間不允許進廚房,也不能與家裡人有過多的肢體接觸。 麥子說這點要求對她來講不算什麼,前半生,她經受住了這個醜習給她帶來的身體與精神折磨,已經過去了,但村裡人的流言蜚語和謾罵,丈夫的嫌棄與毒打,對她來說是一生都無法抹去的創傷。不過還好自己的女兒以後不用再遭受這份罪,所以對她來說,她在後來的掙紮都是成功的,值得的。故事的最後麥子笑著向我說道:“你看,我和我女兒現在生活的多好,以前那些女人罵我不守婦道,現在都是誇我和羨慕我的,比較好的是,她們都在模仿我,而且大多數人都成功了”。 下山時,我遇到了麥子的丈夫,我指向遠處的一個朝泊蒂小黑屋問他,是否每個月願意在那裡住一兩天,他滿臉驚訝的向我反問道:“我又不是女人,為什麼要住在那裡?” 夕陽裡,人們起煙開始做飯,在這喜馬拉雅山脈裡,許多女性擺脫了朝泊蒂小黑屋的折磨,但她們依舊要麵對月經給她們帶來的羞辱,月經期間,禁止進廚房,禁止和家人有肢體接觸。同時,在那些看不到的深遠處,還是有一部分女性在這一刻,坐在朝泊蒂小黑屋裡承受著她們不該承受的性別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