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輕拂,萬裡晴空一眼望去像是掛在人頭頂的藍色大海,稀疏的白色雲朵相互碰撞,在天空之上開滿了浪花。一張白色的紙隨著清風在海麵上滿是期盼的漂浮著,他在等待水珠因為陽光而產生的七彩筆,塗寫溫柔的風、純凈的天、蔚藍的海、漫山遍野的花,盡管他早就被揉捏的滿是褶皺。 32歲的達曼族小夥拉九來自於尼泊爾和中國邊境地區的一個小地方奇裡米。歷史的進程與人一路高歌,時間成了記錄生命永恒的唯一符號,鋪滿喜馬拉雅山脈的甘甜雪水融化後順著山穀流淌進一個個坐落在半山坡的村落裡,白色的雲朵與連片的山脊纏繞。在過去的那個時代,無數的故事從富饒的土壤裡生長出來,在這個時代,它們被雨水一遍又一遍的洗刷著,而在下一個時代,它們生根發芽,開出屬於那片土地上的喜怒哀樂之花。 2017年盛夏的一個午後,微微涼的細風輕拂著泥土上的一切,25歲的拉九慵懶的躺在村口一棵菩提樹的陰涼下,陽光線透過隨風伴舞的樹葉,仿似耀眼的舞臺燈光閃爍。他滿臉愁容,直勾勾的盯著掛滿葉子的樹枝,腦子裡麵充滿了無數個疑問,為什麼年少的時候不注意自己的身體?為什麼妻子要離開自己?為什麼自己的家鄉是這偏僻的小山村?想了很久,問題越來越多,答案越來越少,迷茫之意逐漸的吞噬了他的整個內心,仿似一個又一個死結纏在繩子上沒有一丁點的辦法疏通,而所有的想不明白一直到他在樹下昏昏的沉睡過去也沒有完全解開。 拉九是家裡的獨生子,這對於尼泊爾偏遠山區的人家來說是很少見的。他的父母是十八歲結的婚,因為其父親身體的原因,結婚後兩個人一直沒有生下一個孩子,淳樸的他們生活在大山當中並沒有接受過什麼教育,祖祖輩輩的人將所有生老病死的原因全部歸咎到神明身上。夫妻倆結婚後的第二年發現無法生育,於是他們在後來的日子裡將家中所有多餘出來的糧食和錢財拿去供奉了神明和尋找了算命的人,整個過程滿腹虔誠,隻為以求一子。可隨著時間過去了很多年他們不僅沒有生下一個孩子,反而因此給生活增添了許多負擔,讓兩口子過的越來越疲勞,陷入無望之中,以至於後來他們徹底放棄了生育孩子的想法,肆意的猜測自己以前肯定是做了什麼不容易被原諒的事,所以神才一直為難他們,不給他們一個孩子。這個世界巧合的好像是個多維度的,當人們苦苦追尋某種東西的時候,那玩意兒就會離人越來越遠,越來越疲憊,可當人們徹底想要停下腳步的時候,它就會清晰的出現在眼前。 1991年,已是四十五歲的父親聽說隔壁鎮有一個來自中國XZ的藏醫治病很好,本來是不想去的,但經不住母親的勸說,父親隻得跟著母親去拜訪了那個藏醫,不過全程他並沒有對此抱任何希望。 1992年,服用藏醫給的藥調理了一年後,拉九的父母生下了他,那一年父親46歲,母親47歲。盡管生命已過半,但是他們夢寐以求的追尋終於在某一天得以實現,人生好像就此圓滿了,他們過去的執著和未來的期盼全都是因為拉九,自此,他們將所有的注意力和愛全部注入在拉九的身上。 時光飛逝,盡管是老來得子,但拉九的父母沒有因此而過分的溺愛他,反倒是經常教導他勤勤懇懇乾活,本本分分做人。那時候雖是日子過的有點貧瘠,但還好一家人在一起安穩的往下過,拉九說他的家裡有一畝半大的土地,他們在那片土地上種土豆種青稞,收獲的糧食足夠一家人吃一年。 2024年01月15日,尼泊爾坤達大磚廠,那天是尼泊爾的瑪格哈·薩格拉蒂節。住在拉九旁邊的一個以做磚坯為工的達曼小夥拿著音響,與一眾人聚集在拉九的小磚屋門前的一塊空地上邊跟唱著音響裡的達曼歌曲邊跳著舞,而拉九則是站在小磚屋門口一邊盯著眾人一邊咧著嘴不停的憨笑。我站在人群的另一頭招手示意拉九加入到跳舞的隊伍當中,他不好意思的擺了擺手,隨後雙臂抱懷,下蹲到小磚屋門口繼續憨笑著盯向跳舞的人群。後來人群裡的其他人也多次向他發出了邀請,但均被他拒絕了。 見此,住在拉九旁邊的達曼小夥將手中的音響遞給一起跳舞的一個中年男人,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拉我一並去跳,即便我是個四肢僵硬沒有一點軟和感的人,但不想在節日裡大家快樂的氛圍當中掃人興趣,所以欣然的接受了達曼小夥的邀請,紮進稀疏的人群裡隨著我聽不懂的音樂以很醜陋的一種姿勢搖擺了起來。劣質音響發出來的音樂聲參雜著一些滋滋作響的噪音,但這並不影響人們盡情享受身體扭動所帶來的快感,那份開心是打心底裡鉆出來了,從肆意擺弄的舞姿和臉上真情綻放的笑容就足以看得出來。我邊搖擺邊沖著人群裡的達曼小夥大喊:“你去把拉九也拉來一起跳。”達曼小夥轉過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拉九,隨即回過頭向我跟前貼近了一點,滿臉嬉笑的壓低聲音對我說道:“不喊他了,他經常被人欺負,膽子小得很。” 夜幕來臨前的晚霞被喜馬拉雅山脈當中無數座高高的山頭頂在半空中,站在山腳下遙望的人盡管是滿腹愛意,但一點也不敢跨過湍急的河流,穿過深幽的密林登上山頂,去親手觸碰那些使內心充滿蕩漾情感的美好事物,他無法沖破那些障礙,隻能抱緊雙臂站在遠處忘乎所有的專心看著。我抬起頭邊跳邊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深蹲在小磚屋門口的拉九,他仍舊是滿臉憨笑沉迷於眼前跳舞的人群,但他又不敢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個人。 後來有天在大磚廠瞎悠達時不知不覺走到了達曼小夥做磚坯的那塊空地上,與之聊天的過程當中突然想起來前幾天跳舞時他給我說拉九經常被欺負的那句話,眼睛盯著旁邊空地上獨自做磚坯的拉九向達曼小夥問道:“你說拉九以前經常被人欺負,是為什麼呀?”達曼小夥低著頭邊做著手中的磚坯邊隨口回復說:“因為他是個傻子。”我有點不可思議的笑著追問道:“真的嗎?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吧?”達曼小夥兒停下了手中做磚坯的活計,站起來朝著旁邊做磚坯的拉九大喊了一聲示意他過來,隨後轉過身對著我擺了擺頭,滿臉笑意的說道:“當然是真的,我們來自同一個村,我了解他。” 2007年初春,拉九15歲,寒冷的氣候想著法子塞滿了喜馬拉雅山脈當中的某個山穀。某個清晨,潮濕的迷霧沾滿了山脈裡的萬物,拉九佝僂著身子抱緊雙臂,拿著一根繩子和一把刀去家後麵的山上砍柴。在後山上,他光著腳熟練的爬上了一棵鬆樹,用足全身力氣揮動著手中的砍刀朝自己可以夠得著的樹枝上劈砍了下去,因為太過於用力使身體失去了平衡力,他在慌亂的調整過程當中腳底打了一下滑,從那棵高高的鬆樹上跌落了下來,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一時間,一股子疼痛之感從泥土裡鉆了出來滲透進他的軀體裡,腹中的惡心嘔吐之意使他全身冒著冷汗,他躺在那裡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眼前深邃的林木變成了一片光白,最後成為了一片黑暗。 拉九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反正等他醒來後已經是躺在家裡了,據說那天一直到深夜父母見他沒有回家,猜測著他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事,最後招呼周邊的鄰居一並去家後麵的山上尋找,到後半夜的時候一眾人才找到早已沉昏的他,將他抬回去後找了村裡麵的一個醫生進行治療。拉九滿臉誇張和驚悚的神情看著我,隨後又補充道:“我的命是好的,那時候山裡麵有很多野生的動物,我暈過去後它們居然沒有把我吃掉。”說罷,他放開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醒過來的拉九整個人變得異常木納,行為遲鈍,精神恍惚,喜歡發呆。後來經過村裡麵的一些老人觀察得出的結論是他的腦子被摔傻了,盡管是如此,但對於他能醒過來這件事其父母仍舊是滿意至極,他們日日夜夜叩拜神明,以感激神明讓他們的孩子醒了過來。人就是如此,雖然是貪婪的物種,但在有些時候越是缺少什麼就越容易滿足。 2011年,拉九19歲,到了大山裡的孩子該結婚論嫁的年紀了,但因為其行為呆滯,所以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自拉九摔傷後父母也拜訪了很多在寺廟裡麵修行的師傅給他“調理”,但都無濟於事,他的心智好像永遠都低於正常的同齡人。某天清晨,村裡的大公雞隨著逐漸亮起來的暮色嘶吼著,太陽散漫的從另一頭的山腳下爬出山頭,火紅的杜鵑花掛滿樹枝,遠看似一盞盞布滿山野的小紅燈籠。拉九打著哈欠滿臉不情願的爬起來到院子裡的石頭灶臺跟前大口的喝了一杯母親熬的奶茶,結束後拿起兩個疊加在一起的竹背簍跟著母親朝田裡走去,嘴裡不停的嘟囔著一番埋冤母親的話。雨季的時間快要來了,母親擔心種在田裡的土豆會壞掉,所以想著趁那幾天天氣還不錯,計劃每天盡量少睡一點時間帶著拉九一次性把田裡的土豆全部刨出來背回家裡。藍色的天空頂在喜馬拉雅上空,白色的雲朵隨著微風搖曳著,莊稼人的汗水滲透進生命賴以存活的泥土裡,他們用雙手刨開濕軟的土地,取出鮮嫩的土豆,將它們扔置在烈陽下任其被暴曬,直至土豆表麵的泥土都被曬乾,人們才會不留餘地的將其揉捏掉,把表麵已經略有一些乾癟的土豆扔進筐裡背回去,任人砍剁。 十九歲,是少年情欲旺盛之際,關於男歡與女愛糾纏在一起的畫麵占據了他天馬行空的腦袋瓜,是的,肉體的本能需求完全操控了他。一股子烈火在他的軀體內不斷地燃燒膨脹,他需要戳開一個口子將炙熱的一切噴灑出來,唯有此他才能回歸於眼前的土地。趁著母親不注意他偷偷的溜到了梯田一側的一塊大石頭跟前躺了下來,脫下了自己的褲子,閉上眼睛用手代替著他的某種幻想。少年的呼吸急促且沒有任何規律,他內心的火焰不斷的噴出,直至大地上的一簇乾土變得濕潤他這才麵紅耳赤的爬起來將褲子穿好,滿身輕快的朝著自家那塊種植土豆的梯田中間跑去,而後的大多數日子裡,拉九都會沉迷於這種釋放自己的方式。 那天,他和那堆母親刨出來的土豆一起躺在泥土上,盯著眼前的雲朵肆意在藍天上奔跑,輕撫的風將無數個幻想悄悄地吹進了他的腦瓜裡,以後他應該和怎樣的一個姑娘守著那土地過一生?會有幾個孩子跟在屁股後麵追著他喊爹?以後會擁有什麼樣的生活?想著想著,他逐漸朝著自己的夢鄉走了進去,即便是被現實裡的烈陽暴曬,但那一刻他滿是享受,一點丁兒都沒想過離開泥土的殘酷。 不遠處刨土豆的母親半天見拉九沒有響動,轉過頭發現他躺在一堆土豆跟前早已酣睡了過去,一瞬間滿腹火氣湧上心頭,她無助的盯著遠處的兒子不知道他以後該怎麼生活下去,心智低於正常的同齡人也就罷了,還多少有點懶惰,若是不逼迫著他學會依靠自己,那等以後老兩口沒了他的日子就難過了。想到這裡,母親挑起眼前最大的一個土豆狠狠的朝著拉九扔了過去,好巧不巧那土豆剛好重重的砸在他的臉上,本是享受的臉頰突然變得猙獰了起來,他慌裡慌張的邊喊邊坐了起來,用手摸著臉上的疼痛之處四處張望著,最後將眼光轉移到母親跟前時才看到那雙充滿憤恨的眼神,他不好意思的憨笑著對母親說道:“媽,我想娶媳婦了。” 母親好氣不氣的嗬斥道:“我不知道你該娶媳婦了嗎?就你這樣子誰願意和你結婚?懶惰的傻子說的就是你。” 為了讓一臉嚴肅生氣的母親開心,他立馬站起來拿起一旁的竹背簍手忙腳亂的往裡麵撿拾身邊的那堆土豆,這個過程中時不時會偷偷瞟一眼不遠處轉過頭認真刨土豆的母親,生怕母親看穿他在此之前一個人的翻雲覆雨。 四季更迭,無數個日夜將月亮種進山野裡長出無數個人們訴說不完的喜怒哀樂,那個在大地上無憂無慮奔跑的少年對萬物充滿了好奇之感,他渴望融入到某個角色裡,以求某種認同感。但是人這東西終究到底血液裡麵有流淌不盡的“區別”二字,從古至今沒有誰能將它從軀體當中抽離。憨厚的心智就像一層迷霧籠罩在拉九的身上,他看待這個世界的濾鏡永遠都是單純的稀裡糊塗,隻要是讓人快樂的事情他都喜歡去做,不管是為了別人還是為了自己,不管那快樂對自己有沒有傷害,隻要有快樂存在的地方他就快樂。 有天達曼小夥和同村的幾個小夥子想一起去對麵山上一條清澈的溪流旁野炊,但苦於拿不出來啥錢去買足夠豐富的食物,於是一幫人謀算了許久,最終決定尋找“腦子有問題的”拉九來幫這個忙。他們將拉九從家裡喊了出來,神秘兮兮的問他想不想吃羊肉,拉九滿臉興奮,好似那羊肉已經被他吃進了肚子一般,趕忙回復道:“吃吃吃,在哪裡?”其中一個同村小夥見他對此感興趣,打趣道:“拉九今天要有羊肉吃咯,走吧,我們帶你去。”說罷,一眾人將他帶到了山腳下,遠遠的望著獨自居住在那裡的一個破房子,達曼小夥壓低聲音指著破房子後麵拴著的幾隻羊當中不大不小的那一隻對拉九說道:“那隻羊是我家的,你去幫我把它牽出來,然後直接去對麵山頭的那條河跟前等我們,我們幾個去拿調料和酒,咱們兄弟幾個今天把它宰了好好享受一下怎麼樣?”說罷,對著拉九做了個點頭肯定的動作,笑瞇瞇的盯著他,等待著他上鉤。拉九看了一眼旁邊的達曼小夥後轉過頭直勾勾盯著遠處破房子後麵的羊,慢慢張裂開自己的那雙大嘴,嘴角微微上揚,盡管心裡麵已經有了吃一百口羊肉的想法,也已經做好了過去牽羊的準備,但還假裝謹慎的問道:“你確定啊?可不許騙我,吃了你爸媽不會打我們吧?。”達曼小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故作嚴肅的回復道:“我爸媽同意過的,咱門可是兄弟,你認為我會騙你嗎?”旁邊的幾個人這時也跟著附和道:“對啊,肯定不會騙你的,你就放心吧,咱們幾個關係不至於騙你。”見眾人如此之說,拉九的心裡仿似被倒進去了一罐新鮮的蜂蜜,肯定的義氣之感充滿了雙眼,那一刻吹過臉頰的清風好像都是被認可的快樂,他搓著雙手邊笑邊回復道:“那就準備今天好好享受吧。”說罷,沒有任何懷疑的起身朝著小破屋後麵的羊群跟前走了過去。 河流嘩啦啦流淌,對於從大山的泥土當中長大的孩子來說他們的身上一定具有屬於那裡的“野蠻歲月”,而那歲月並不能以好和壞來做區分。一個小時後眾人提著一大包調料和在小賣部罐裝滿米酒的兩個塑料水壺在河邊找到了早已牽著羊等候的拉九,他們故意滿口誇贊拉九辦事得力,值得信任。而拉九的臉上依舊掛滿了憨笑,驕傲的神情深深的沉迷在一聲聲哄騙的誇贊中,挺了挺腰,故意提高幾分嗓音說道:“那是,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事情。”說罷,再一次咧著嘴憨笑了起來。在一眾人的彩虹屁下拉九逐漸的變得越來越為所欲為,他拿起刀,憋足了一口氣,滿臉猙獰的朝著那隻羊的脖頸處狠狠的砍了下去。一時間鮮血四溢,眾人趕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深怕鮮血濺到自己身上,掉落下來的羊頭順著小坡滾到的一旁的溪水之中,那隻可憐的羊對剛才突然發生的事一定是充滿了恐懼之感,所以在腦袋掉進水裡後眼睛一直痛苦的大睜著,其身子在與頭離開的那一刻突然蹦蹦跳了兩下,隨後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全程脖頸處的鮮血噴湧不止,一幫人見此場景一邊在胸前畫著十字動作一邊趕緊上前用另一隻手壓住了還有心跳的羊,直至幾分鐘後它徹底變得僵硬眾人這才放手。 拉九說那是他第一次拿起刀宰殺動物,看到羊頭落地鮮血四濺的那一刻,他的內心突然泛出了一陣陣惡心之感,冷汗瘋狂的順著毛孔往出鉆,腦子當中一片空白,他呆呆的盯著那場麵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沒忍住朝著眼前的流水裡不停的嘔吐了起來,他說不知道為啥,反正自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會有夢到羊頭落地鮮血四濺的場麵。說罷,他又咧著嘴沖我憨笑了一番,補充道:“可能是那隻羊來找我索命了吧。” 一眾人將羊放在一堆燃燒的木柴上燒了許久,直至將羊皮表麵的毛全部燒至焦黑。破開肚子取出內臟,再抬到溪水邊用一塊粗糙的木頭把羊皮表麵被燒的焦黑的羊毛搓洗乾凈,隨即放到一塊很大的石頭上,讓拉九負責將那一整隻羊剁成大拇指一般大的小塊。 一座又一座相依的山巒雖是給人們行走的路途上增加了許多坎坷,但它也將自己身上所有能給予人們的東西毫不吝嗇的奉獻了出來,肥沃的土地、甘甜的流水、取之不盡的木柴等等,山活著,人便活著。同村的一個小夥從地上撿起了四個石頭疙瘩搭建了一個簡易的灶臺,把從家裡拿出來的鐵鍋架在上麵,隨手從地上撿了一些木柴塞進鐵鍋底下的石頭灶臺裡,劃拉著一根火柴將其點燃。待鐵鍋完全熱起來後再倒進去一些油將其加熱,把拉九切好的蔥薑蒜以及羊肉一並放到鍋裡翻炒了一下,撒上瑪莎拉和鹽,接了一些溪水倒進鍋裡翻攪了幾下,最後在身後找了一大塊薄薄的石板蓋在鐵鍋上麵靜等羊肉煮熟。 達曼小夥說為了不被人發現,那天羊肉快煮熟的時候村裡麵的另一個小夥讓拉九將砍下來的羊頭和內臟這些東西拿到遠一點的地方埋掉。說到此他拍了拍拉九的肩膀邊哈哈大笑邊問道:“你咋那麼傻?你不會找個近一點的地方埋嗎?別人說埋哪裡你就埋哪裡?山腳下那麼遠你還真的去了。”說罷轉過頭又盯著我,用手向我指了指旁邊的拉九繼續調侃道:“這就是傻子。”對於達曼小夥拿自己取樂並稱呼自己為傻子這件事拉九並沒有生氣和尷尬,反而邊憨笑邊對著達曼小夥說:“我怎麼知道你們會騙我?我是完全相信你們的。” 其實同村的小夥讓拉九去山底下埋羊頭和內臟是出於兩個目的,一是不想被人發現,二是那隻小羊的肉壓根就不夠六七個小夥子吃,他把拉九支開無非就是想讓他少吃點。等到拉九從山底返回來時發現一眾人圍著石頭灶臺上的鐵鍋在大口大口的喝著米酒,走近一看鍋裡隻剩下四五塊沒有多少肉的骨頭和一些湯汁,他在眾人身邊尋找了一番裝大餅的袋子並從中取出了幾張,走到鐵鍋跟前蹲下身子準備用鍋底的肉湯沾著那大餅吃。坐在旁邊喝酒的一個同村小夥遞給了他一杯酒,故意打趣道:“拉九你埋個羊頭咋這麼長時間?來,喝了這杯酒再吃肉。”他邊笑著接過酒杯邊回復說:“往山下走的路太陡峭了,我就走的慢了一點。”說罷,大口大口的將那杯米酒灌進了肚子裡,沒顧得上擦拭一下嘴角便將手中的大餅卷起來伸進鍋中的湯汁裡麵沾了一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人群裡時不時會傳出來一聲嘻嘻哈哈打趣拉九的話:“拉九好吃嗎?好吃的話咱們下次還來怎麼樣?”他一邊低著頭大口吃著一邊咧嘴笑著回復道:“好吃,下次咱們一定還來。” 我嬉笑著望著拉九問道:“他們給你幾塊骨頭和湯你難道沒有生氣嗎?”拉九說:“那時候我就覺得他們能帶我去就是把我當朋友了,給我吃就已經很不錯了,我還是很開心的,至於鍋裡是湯是骨頭我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他故意收了收臉上的嬉笑之情,轉過頭指著一旁的達曼小夥一本正經的再次說道:“現在再想想,這些人壞的很。”達曼小夥神情滑稽可笑,他連忙點著頭故意頂嘴反問道:“但是你說你那天開心嗎?”拉九回復了一句開心,而後兩個人互相看著彼此又是一番哈哈大笑。 那天野炊結束後拉九回去後沒多久家裡便來了一個提著木棍的瘸腿老頭,他指著拉九在院子裡喂牛的父母就是一頓罵:“你們的兒子不僅傻,還是個賊,我向濕婆神保證,今天要是不給我賠錢我就跟你們家沒完。”拉九的父母滿臉錯愕,充滿疑惑的問道:“瘸子,你在胡說什麼?”而此時的拉九則是躲在屋子裡聽著男人對父母罵著關於自己的話,雖是心中充滿了疑惑,但他一點都不敢走出去搞清個究竟,門外的嚷罵聲似一大片黑雲被他吸進腹中,很明顯有一股不祥的,沉甸甸的懼怕之感湧上心頭。瘸腿老頭的叫罵聲越來越大,引得周邊的紛紛跑來圍觀,拉九的父親滿是憤怒的沖上去揪住老頭的衣領,目中盡是憎惡的說道:“老瘸子你給我說清楚,不要一直沒完沒了的吵。”瘸腿老頭拉著拉九的父親轉過身委屈的看著身後的鄰居們,一股充滿悲意的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了下來,無盡的山脈壓製住了他內心憤怒的火焰,拍打著雙手邊哭邊壓低聲音說道:“我被人欺負了一輩子也就罷了,現在還讓一個傻子欺負了,辛辛苦苦就靠那三四隻羊生活,結果他們家的傻子今天把我的一隻羊牽走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說罷,豆大的淚水不受控製的繼續流淌著。 原來那天天黑之前老頭在往屋內牽羊的時候發現少了一隻,一開始他也僅僅隻是認為羊可能是掙脫了繩子跑出去了,於是就在家周邊尋找了許久,但一直沒有找到。大山深處的莊戶人家善於把希望寄托給人之外的任何事物,綿延的山、甘甜的河、挺拔的木、溫順的牛羊等等,都是他們往下活的依靠,是生命在那裡呼吸時必不可缺的氧氣。老頭帶著失落難過的心情,一搖一擺的拖著沉痛的步伐一邊嘆著氣一邊往家裡走,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同村乾完農活回家的中年婦女,他向她吐訴了一番自己難過的遭遇,中年婦女滿是同情地關心道:“丟了隻大的還是小的?”瘸腿老頭的言語裡麵滿是心痛和難過,他回復說:“是一隻棕褐色的小羊,不過也好,僅僅隻是丟了一隻小的,要是把我產奶的母羊丟了那還了得,我就沒法活了。”中年婦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她向四周掃視了一圈見沒有別人,靠近瘸腿老頭低聲說道:“你去山上老來子家裡,我今天早上看到他們的那個傻兒子在你家附近牽著一隻棕褐色的小羊,說不定就是你的。”(ps:老來子是村裡人對拉九父母的稱呼)老頭聽到從中年婦女嘴裡講出來的線索,雖是還未完全證實這件事,但他心中則是認定自己的羊就是被老來子的傻兒子牽走了。他告別了中年婦女,手扶著木棍,拖著一搖一擺的雙腿快速的朝著居住在山頂上的拉九家走去。 拉九說那天他被自己的父親拉了出去當麵和老頭對峙,但他全程沒有承認自己偷過老頭的羊,為了證明自己他將一起去對麵山上野炊的幾個同村朋友說了出來,告訴大家他牽的羊是達曼小夥家裡的。瘸腿老頭質問:“那你是從哪裡牽的羊?”拉九理直氣壯的回復道:“是從你們家的院子裡牽的,但是那是我朋友家的羊啊,我牽我朋友家的羊有錯嗎?”瘸腿老頭被氣笑了,他滿是無奈的問道:“他們家的羊怎麼會跑到我們家去?”拉九滿是無辜的神情盯著眾人,嘴裡嘟囔了一句:“那我怎麼會知道?”院子裡麵的一眾人被拉九和瘸腿老頭的對話逗得哈哈大笑,透明的真相擺在人們的眼前,霧霾消散,清清楚楚的世界來臨,那些光著身子的人將會被暴曬在烈陽下經受風雨吹打,可無論被別人看的有多麼清晰,無論要麵對何種結果,他仍舊會執著於他所相信的迷霧。 氣急敗壞的父親抓起拉九的頭發將他拉到自己的跟前,厚沉的巴掌重重的打在他的臉上,而他內心的疑惑一個接一個纏繞,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哪裡出了錯,不明白父親為何動手打他。周邊的圍觀的鄰居們嬉鬧相談,並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勸解一番,咒罵聲、錘打聲、哀嚎聲,對他們來講盡是無所謂,錯了就是錯了。拉九的母親趕忙跑出去到村裡將拉九的幾個同村朋友找來,她清楚自己的兒子壓根就沒有那麼大膽一個人去做這件事,以他的智商來講還差得遠呢。然而當幾個小夥子麵對人群的質問時異口同聲的告訴大家是拉九乾的,是他們無意間遇見拉九牽著一隻羊並邀請大家一起去對麵山上野炊,而且羊也是拉九宰的,他們並沒有指示他去偷羊,也沒有人對拉九說羊是屬於他們自己的。緊接著假裝詫異的與人群站在一起責怪拉九為什麼要騙他們,為什麼要偷別人的羊? 我問達曼小夥為什麼要這麼乾?心裡不覺得愧疚嗎?他擺了擺頭,滿臉尷尬的望著我和拉九,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道:“那時候不懂事,犯了點錯被人發現害怕的要死,隻能把所有的問題都拋給他,反正他說出來的話沒有幾個人會相信。”拉九很認真的反駁說其實他的父母是相信自己的,可是當所有人都指向自己的時候他們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證,所以隻能咽下委屈將自家的一隻羊給老頭用於補償。至於父母那天對他的毆打純粹是因為心裡難受別人欺負自己的兒子,也埋怨自己的兒子沒出息,明明知道村裡麵的年輕人會欺負他哄騙他,但他還是屁顛屁顛的跟著他們一起鬼混,他們沒有辦法,也不敢去責怪別人,隻能將心裡所有的情緒全部發泄給拉九。 炊煙裊起,山脈裡生活的人將泥土刨開一層又一層,陳年往事被一件又一件的翻了出來,人們哭泣著、笑著。河流湧動過數不清的四季,山野裡的花草生了一茬又一茬,枯了一層又一層,盡管人們的傷口也早已愈合,但那疤痕被撫摸的時候是那麼的硌手,就連柔軟的清風也無法撫平它。 2024年01月12日,尼泊爾坤達大磚廠,一個在大磚廠工作的監理挨家挨戶的登記人們做的磚坯數量,結束後命令一眾印度工人用馬車拉到附近的燒磚窯燒製。他見我背著相機順著拉磚的馬車壓出來的土路閑溜達,於是隔著很大的一塊空地向我喊道:“哈如克,你在做什麼?”我轉過頭朝他看過去,他拿著一支筆和一個本子站在一塊做磚坯的空地上,身旁還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頭上纏著一個黃綠紅三色相交的圍巾,上身穿著一件黃綠兩色相交的外套,下身穿著一件滿是破洞的牛仔褲,光著腳站在空地上隨著監理一起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我大聲的朝監理喊道:“我在瞎逛,沒做什麼。”監理邊招手示意我過去邊嘴裡喊道:“沒事兒乾的話你過來咱們一起坐著聊會天。”反正也是沒有目的的閑逛,過去跟他們瞎扯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兒,所以我果斷的朝著監理和紅綠衣服男子所站的那塊空地走了過去。 空地上,我問監理在做什麼,他抬起手給我看了看手中的筆和本子,開玩笑的說道:“在賣了命的工作,還是你比較自由,像天上自由自在飛的烏鴉一樣。”我趕忙回復說:“我可不想做烏鴉,在中國那玩意兒不吉利,你可以說我是天上的雄鷹,我喜歡這個。”他笑了笑,很認真的解釋道:“在我們尼泊爾烏鴉是神,代表著吉祥好意,所以我可沒有罵你的意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滿是無所謂的回復說:“沒事兒,和你開玩笑呢。”見拉九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站在一旁滿臉憨笑的盯著我看,我故意向監理打趣道:“這個人的穿著好奇怪,像極了一個老嫂子,咋樣?老嫂子今天做了多少塊磚坯?”聽此,監理一邊哈哈大笑的看著拉九一邊向我回復道:“老嫂子?這個名字很適合他,你看眼前的這些磚都是他用一周時間做的,差不多有5000多塊,應該可以賺個6000尼幣(300人民幣左右)。”大磚廠做磚坯的工人一般大概可以賺20-30人民幣左右,大多數人一周下來能賺個100-200多人民幣,而拉九一周賺300多,這在大磚廠裡算是很厲害的了。我略有一點驚訝的說道:“一周6000多那很厲害,這在尼泊爾人的普通人當中算是高收入了。”監理咧著一張嬉笑的臉回復道:“是的,他孤家寡人的除了賺錢還能乾啥?”一旁的拉九呲著一嘴因為經常抽煙而形成的大黃牙,挺著一個大鼻子滿臉胡子拉碴的盯著我和監理,盡管是聽不懂我倆交流用的英語,但還是看到我倆笑時他便跟著憨笑,我倆嚴肅時他就跟著嚴肅,那感覺就像是泡在沼澤裡的淤泥,拍打時稀軟,鬆開時堅固。我向監理問道:“他看上也不小了吧?沒有老婆孩子嗎?”監理滿臉故作嫌棄的看了看拉九,轉過頭嘻嘻哈哈的笑著說道:“結了,養了個娃還不是他自己的,娃養大以後他老婆又跟著人跑了。” 從我一月初剛去大磚廠到和磚廠的監理第一次站在拉九做磚坯的空地上聊天總共差不多是半個月的時間,他基本上都是穿戴著黃綠紅相間的衣服和圍巾,對於他的這身打扮我著實覺得有些搞笑的滑稽之感,所以當監理給我說他的老婆跟人跑了以後聯想到他的穿戴,我便隨著監理一邊看著他那張無辜和疑惑的臉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而一旁的拉九見此,盡管是充滿疑惑,但最後還是強行把自己擠進了我們哈哈大笑的行列之中。 2013年拉九21歲,那是初春裡的一個清晨,冷風吹過一條條相連的山穀,家門口的桃樹不知道在哪天的夜裡偷偷開滿了粉色的花朵,拉九緊抱著雙臂靠坐在桃樹下,癟著嘴,臉拉的似四十七碼的鞋底一樣長,雙眼長久的盯著遠處纏繞在半山腰的雲霧,那神情看上去盡是愁緒。身後一條小黃狗的喊叫聲將他從深長的思慮中突然拉了出來,他身體一顫,邊長喘著氣邊站起來追打那條驚嚇到他的狗。小黃狗被打的嘶叫聲和拉九喘著氣的喊罵聲引起了在屋內做飯的母親的注意,她趕忙走出站到門口沖著拉九喊道:“拿狗撒什麼氣?有本事自己找一個老婆回來,我算是沒有辦法了。”拉九站在院子裡雙眼直勾勾的瞪著母親,破開嗓子大聲喊道:“我不管,今年我就要娶老婆。”母親見狀放低聲音勸誡道:“你以為我不想給你娶啊?主要是沒人願意嫁給你,先進來吃飯,吃完飯讓你爸爸中午去山下托人再打聽打聽,看有沒有願意嫁給你的姑娘。”拉九仍舊因為這段時間父母沒有給他找到媳婦兒而生著氣,不耐煩的對母親喊道:“不吃,娶不上媳婦我就不吃飯了。”站在門口的母親即生氣又無奈,最後扔下了一句:“愛吃不吃,把你餓死吧,餓死了我也就不愁給你娶媳婦兒了。”說罷,滿腹火氣的轉頭回到了屋子裡麵。 有天鄰居家一個身型腫脹的女人和拉九的母親閑聊時無意間說起了自家的侄女被丈夫拋棄的事,據說男人娶了小老婆後她被嫌棄了,不要了。腫脹女人滿臉猙獰,抬高粗糙的嗓音說道:“她現在住在我哥哥的家裡,村裡麵的人沒有一個不說閑話的,說她不可能平白無故的被拋棄,一定是做了啥不受人喜歡的事兒了,哎,丟死人了。”拉九的母親試探性的問道:“那她還回去婆家嗎?”腫脹女人很直接的回復道:“都被拋棄了她還回去乾嘛?自討苦吃嗎?”聽此,拉九的母親心裡麵有了底,追問道:“你幫我問問看她還願不願意嫁人,要是可以的話考慮考慮我們家拉九。”腫脹女人愣了愣,臉上滿是胸有成竹的回復說:“她不嫁人難道要在家裡靠她爸媽一輩子嗎?沒問題,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 2013年05月,滿山野的杜鵑花熱情貪婪的吮吸著山脈裡的空氣,離拉九家不遠的雪山上終年不化的白雪似一塊巨大的蛋糕置放在純凈的天空下。那天,藍牙音響裡播放的尼泊爾山歌穿透了破舊的小院子,將歡快之感遞送給大山裡的萬物,父母請來鎮上開餐廳的老板做了很多美味的飯菜,以招待前來參加儀式的親朋好友。拉九將那個被人拋棄的女子接到了自己的家裡,那天他格外開心,夢寐以求的老婆終於來到了他的身邊。一開始的時候女方並不願意嫁給拉九,從別人的口中聽說拉九不僅相貌醜陋,腦子還有一些問題,這讓女方極度排斥。直到後來見了幾次拉九,她覺得拉九雖是相貌醜陋,智商不如同齡人,但他為人單純善良,勤懇本分,這令她改變了許多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關於拉九的評論,再加上後來拉九的父母提出不需要女方家給拉九彩禮,她果斷同意了與拉九在一起。(ps:尼泊爾男女雙方結婚需要女方給男方家彩禮,一般是摩托車,家具或者土地房子之類的,) 結婚後的拉九相比之前沉穩了許多,自從有了老婆以後基本上很少出去跟著同村的青年們鬼混了,大多數時候的生活不是在家閑待就是去田地忙活。達曼小夥告訴我說拉九的老婆脾氣很大,那時候動不動就對拉九一家發火,甚至有的時候打的拉九哭,但拉九一家對她仍舊很好,當寶貝一樣對待。說至此,他神情凝重,指著拉九繼續補充道:“他的父母真的是對好人,可善良了,對每個人都非常好,哎,可惜他們家命不好。” 2014年,拉九22歲,本來以前想著就在老家奇裡米種點田平穩的與自己的老婆過下去,但當他看到村裡麵一些去大城市打工的年輕人回來後有的買了更多的土地,有的買了摩托車,有的蓋了更好的房子,他就羨慕不已。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最終決定離開奇裡米,走出去尋找更多的機會。於是將自己的這一想法告訴了家裡人,一開始父親極力反對,他擔心拉九這樣老實憨厚的性格在外麵會受人欺負,但轉過頭又想了想,他需要靠自己去麵對這個世界,應該給他機會去看看外麵,闖蕩一番了,更何況他的媳婦兒還在跟前,能給他出謀劃策,於是便同意了拉九的決定。2014年04月,夏時的步伐漸漸走進山野,但奇裡米的風中仍舊有一股寒意縈繞,山河與歲月高歌,樹的種子將大地上的拉鏈拉開,努力的尋找適合將自己種進去的泥土。陽光赤裸裸的照在人的臉上,內心的渴望被穿過軀體的光亮直勾勾的包圍,對於前行的路,人是清晰的,也是迷茫的。拉九帶著自己的老婆去了一個叫比德爾的城市,在那裡夫妻倆尋找了一個在餐廳當服務員的工作,每人一月能賺八千盧比,(ps:人民幣400多)這相比之前在家裡種地來說算是賺的足夠多了,拉九對此很滿意,內心對未來充滿了憧憬,計劃著好好乾幾年了回去就把家裡的那兩件破舊的土坯房子拆掉,好好地蓋一座大一點的石頭房。 2015年04月,拉九的老婆生下了一個女兒,孩子的到來讓拉九充滿了無限的動力,與之前那個別人口中的傻子相比好像完全就是兩個人。就這樣,小兩口一邊操心著孩子一邊安心的打著工,在比德爾的日子井然有序的往下過。人群匆匆如流水,在立體的空間裡相互碰撞給彼此留下來過的痕跡,你來我走,你走我來,有些別離沒有絲毫的留戀之感,而有些別離似亂刀刮骨,萬箭穿心。女兒出生後沒多久尼泊爾便發生了特大地震,拉九家所在的奇裡米盡管不是很嚴重,但當地部分老舊的房子還是坍塌了,死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是拉九70歲的老母親。拉九說在他的生命當中媽媽就像一條路,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路給他的指引,她給了他無限的認可和鼓勵,當她逝去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拉九的內心充滿了迷茫無助之感,他徹徹底底的失去了真正可以依靠的精神大山。 2018年拉九26歲,有天晚上比德爾的大街上被隨意瓢潑的雨水洗刷著,人們紛紛躲進一個個亮著燈的空間裡用熱氣騰騰的生活驅趕著雨水帶來的寒意,拉九離開了打工的餐館前往了一家人租住的小屋子,懷裡緊抱著一盆餐廳老板給的羊肉,小跑著穿過了幾個泥濘的小巷子,連成片的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拍打在他的身上,昏黃的路燈下唯有無人作伴的影子和被雨聲覆蓋的腳步聲想著法子證明著他的孤獨。拉九打開門走進小屋裡,發現裡麵漆黑一片,他納悶妻子和女兒怎麼會那麼早就睡了,打開燈探著頭小心翼翼的在屋內尋找了一番,發現母女二人並不在家裡。轉身走出去在旁邊幾個鄰居家尋找時一個老太太告訴他下午的時候她看到拉九的老婆抱著孩子跟一個推自行車的賣貨郎走了,走的時候還提著幾個大包。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趕忙跑回到家裡將床上的墊子拉起來,發現空空的床板上什麼都沒有了。 那幾年除了日常的一些花銷外拉九把剩餘的錢都壓在床墊下麵存著,望著空空的床板他心灰意冷的坐在地上,淚水不受控製地在眼睛裡打起了轉轉,他沒想到自己的妻子會如此的決絕,也沒有想到那一天會來的如此之快。拉九說其實他知道剛去比德爾沒多久妻子就跟那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好上了,但是他一直都不敢戳穿,他怕妻子會一走了之不要自己了,在日常的生活上他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對妻子百依百順,家裡的活計基本上全部都是他乾,他希望能通過自己對妻子的悉心照顧能挽留住她。 2017年的時候妻子就有過一次要離開的決定,但在拉九的苦苦哀求下她又留下了,那天她罵了很多難聽的話,訴斥拉九是個憨厚的傻子,軟弱無能任人欺負,與他在一起生活太索然無味了。也就是那天,在妻子歇斯底裡的打罵中不小心說漏了他們的孩子是她和一個賣貨郎生的。拉九滿臉不可思議,內心仿似被一顆巨大的石頭碾壓著,滿腦子都是空白之感和嗡嗡作響聲,那感覺和15歲那年他從樹上掉下來時一模一樣,他怎麼都不敢相信妻子的離開是因為別的男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疼愛了幾年的女兒居然是別人的。他滿臉的痛苦、詫異、氣憤,質問妻子為什麼要說那樣沒有依據的話來故意氣自己?但是妻子很淡定坦然的說每次床事拉九都是潦草幾分鐘收場,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一直都沒能懷上一個孩子,但是在認識那個賣貨郎沒多久後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所以基本上可以斷定孩子不是拉九的。拉九說盡管妻子與別人有染,盡管對自己的態度非常冷淡,盡管妻子說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依舊對母女二人疼愛有加,想方設法的對她們好,原諒了妻子給他帶去的傷害,以此來換取小家的圓滿穩定,他給了妻子無數次機會,但那些機會最終還是被無情地蹂躪和踐踏了,似惡臭的糞便一般被妻子嫌棄著。是的,真正的離開,一定是蓄謀已久的,不顧一切的,永不回頭的。 妻子帶著女兒離開後拉九陷入到自暴自棄的狀態當中,無心工作,每日靠著酒精入睡,沒過多久後便被餐廳的老板辭退了。辛辛苦苦賺了幾年的錢全部妻子拿走了,他隻得在身無分文的狀態下返回老家奇裡米,與父親一起種地為生。 拉九說回到老家後他曾去過妻子的娘家找過,但娘家人並沒有給他好臉色,妻子的父親和哥哥將他趕了出去,把女人的出走全部怪在了他的身上,甚至一家人跑到拉九的家裡鬧事,要求拉九把女人給他們找回去,若是找不到就給他們一些錢以用來補償女人的出走。善良的父親不想被人看笑話,也不想這件事一直打擾父子倆的生活,他認為無論兒媳婦出於啥原因跟著別人走,都肯定和自己的兒子有點關係,所以將自己家裡的一小塊土地給了女人的娘家,當作補償。 深夜,暮色壓在喜馬拉雅山脈上,絕望疼痛的冷空氣鉆進了破舊的鐵皮房子裡,拉九抱著被子在床上翻來覆去,黑夜裡的一雙惡手無情的撕開他的胸膛,將心臟攥在手裡狠狠的捏著,他拖著空殼一般的軀體奔跑在一片長滿花草的原野上,身後追逐著一條巨大的蟒蛇,他急喘著氣邊跑邊回頭看著與蟒蛇的距離,一點都不敢放慢腳步。幽黑的天空伴隨著一聲聲低沉的哼叫聲逐漸從高空往下墜落,一股強大的壓力直逼其身,空氣變得稀薄,他的呼吸變的越來越急促,直至黑夜將他壓倒在大地上,低沉的哼叫聲將他淹沒。他突然大喊了一聲,立馬坐起來,在漆黑當中摸索著找手電筒時發現枕頭和被子早已被自己的冷汗打得濕透,他拿著手電筒跳下床跑到家門口的水管跟前大口大口的將甘甜的山泉水灌入自己乾枯到冒煙的嘴裡。當從夢魘當中徹底爬出來後他已完全失去了睡意,無數個關於妻子和女兒的畫麵出現在他的腦海裡,雖然她們離開了好幾年了,但拉九還是經常會在閑暇的時候想起她們,他一直都不願意承認女兒不是自己生的。 拉九說後來他去了一趟加德滿都,自己偷偷的在醫院裡檢查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他以前經常用手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所以無法生育孩子。 2022年,拉九30歲,那一年75歲的父親去世了。自此在拉九的生活軌道裡隻剩下了他唯一一輛列車,嚴冬酷暑,黑夜白晝,他需要一個人奔跑了。父親去世後無依無靠的拉九由自己的叔叔嬸嬸照顧著,有天叔叔提議重新劃分一下爺爺留給兩家人的土地,他覺得當時分田地的時候自己的父親偏袒了他,把家裡好一點且接近城市的土地分給了他,把山頂上的土地分給了拉九的父親,這一點都不公平。拉九聽到叔叔如此為自己著想,沒有任何考慮的同意了,叔叔找來人將土地測量了一番,在律師的見證下他將土地重新劃分了一番,最終將拉九家的土地全部劃到了自己名下,將自己的土地劃了一半給了拉九。聽此,我向達曼小夥說道:“那他叔叔人還怪好的,最起碼給他給了一塊比較好的土地。”達曼小夥邊搖頭邊笑著說道:“好啥好?那就是個惡心的老狐貍,其實拉九家的地才是最好的,他的土地雖是離城市比較近,但全是石頭,種進去的種子永遠長不出來東西。給拉九的那一半還是處於一個懸崖跟前,要是哪年稍微雨大一點,那點土地也遲早會坍塌掉的。”說罷他滿是同情的眼神看了看拉九,無奈的說道:“哎,我的這個傻兄弟。” 2023年10月,達曼小夥聽說村裡一些年輕人要去尼泊爾中部地區加德滿都一帶的大磚廠打工,於是決定跟著他們一並去賺錢,當然,他做的另一個決定就是想要帶著拉九一起去,他希望拉九能夠賺點錢,能養活得了自己。2023年11月初,他們坐上車背著行囊一路向東來到了尼泊爾中部地區坤達的一個大磚廠。磚廠的老板給他們們每人分了一塊空地,讓他們自己做點磚坯在空地上搭建一個小房子用於平日裡睡覺休息,至於空出來的場地則是晾曬他們做的磚坯。在老板劃分場地的時候達曼小夥特意選了一塊和拉九靠近的空地,因為他怕拉九在那裡受人欺負,怕兩個人住的太遠拉九有啥事他不能及時的幫助到。 2024年01月17日傍晚時分,沉甸甸的黑雲籠罩了整個喜馬拉雅山脈,拉九一邊將曬乾的磚坯往一起堆一邊抬頭望著天空,見我和磚廠的監理走了過來,他轉過身憨笑著說道:“要是今天下一場雨磚坯被水泡了的話那就完蛋了,這幾天就白乾了。”監理打趣道:“怎麼可能?你拉九可是被濕婆神疼愛的人,不會下雨的。”說罷,幾個人站在空地上哈哈大笑了起來。因為天色將晚,監理的活還沒有乾完,他請我陪著他一起乾完剩下的一點工作,我將口袋裡吃剩的一個甜甜圈拿出來塞到拉九的手中後便匆匆忙的跟著監理去陪他工作了。 晚上九點時分,監理終於忙完了自己的工作,在返回我的出租屋時路過了拉九的小磚屋,遠遠的看過去他一個人坐在小黑屋裡發著呆,我便對身旁的監理說道:“下午我陪你完成了你的工作,現在該你陪著我去完成我的工作了,我要去和拉九聊一聊,需要你給我翻譯。”監理的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邊順著我往拉九的屋子裡走邊很肯定的說道:“這是小問題了,誰讓我們是朋友呢?” 小破屋裡,拉九盯著眼前的煤氣灶發著呆,我站在門口向裡麵探著頭問他有沒有吃晚飯,他回復說沒有,他沒有錢吃飯了。我問他在磚廠工作了最起碼一兩個月了,賺的錢去哪兒了?他回復說達曼小夥的母親前幾天生病了,他把所有的錢都借個了達曼小夥。我給他豎了個大拇指,故意打趣道:“你是個好人,走吧好人,我們去重樓的小賣部,請你吃飯。”他轉過頭不好意思的笑著看向我,再次確認道:“真的嗎?請我吃飯?”我回復道:“當然,走不走?你要是不走我就回去睡覺了。”“走走走,立馬走”說罷他趕忙起身拿起仍在磚床上的手電筒從小磚屋裡走了出來,拿起一塊鐵皮堵在小磚屋的門口,隨後跟著我和監理徑直的前往了重樓的小賣部。 那天在重樓的小賣部裡我還請了達曼小夥、一個被我揍哭的印度人,叫撒丟、還有我跟拍的另一個主人公格雷斯。在重樓的小賣部裡我問拉九恨不恨自己的妻子?他憨笑著搖了搖頭說:“不恨,她該有她的選擇,當時要不是我執意帶她去比德爾她就不會認識別人,跟別人走了。”他告訴我說磚廠的工作結束了他想用賺來的錢拿回去在奇裡米買塊好一點的地種糧食,剩下的錢簡單的修修房子,若是能再找個老婆的話最好了,以後就住在奇裡米,我哪兒都不去了,外麵的人太壞了。但其實在他說自己的妻女時其眼神裡閃躲的悲傷之意是顯而易見的。一旁的達曼小夥打趣道:“下次找老婆你可得要長點心眼了,不能最後錢被偷了,跟人跑了。”拉九盯著一眾人,生猛的喝了一大口米酒,咧著嘴笑著說:“我現在聰明著呢,那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我開玩笑的說道:“打光棍也沒什麼不好的,你看咱們五個都是光棍,多好。”拉九並沒有回復什麼,隻是擺了擺頭,一邊憨笑著一邊大口生猛的喝著手中的酒。 2024年01月18號淩晨四點,刺骨的寒意包圍著山脈裡的一切,我和監理打著哆嗦再次來到了拉九做磚坯的空地上,他早已醒來,眼前平放著三四百塊他已經做好的磚坯。我開玩笑的和他說道:“拉九真勤快,天還沒亮呢就做了這麼多了。”他停下做磚坯的手,抬起頭笑著回復道:“我要買地,我要修房子,我要娶媳婦,沒有錢是不行的。”我有點好奇的深問道:“你希望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他思索了好一會才回復道:“我希望自己能做一個非常壞的人。”說罷,他不好意思的笑著吐了吐舌頭。我有些驚訝,故意抬高聲音追問道:“啊?壞人?你確定嗎?是為啥?”他看了看旁邊的監理,還未開口說便一個人哈哈大笑了起來,見我和監理一臉疑惑,他收了收自己的笑聲,然後說道:“因為壞人別人不敢欺負。”聽此,一旁的監理笑著補充道:“他就是說說而已,這個人永遠壞不起來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說說我對拉九的印象,其實真正注意到拉九的原因就是因為他那身黃紅綠的穿搭,總覺得充滿了滑稽之感。他現在做磚坯的那塊空地是去年我跟拍的一個小男孩桑杜斯家住的,在到達大磚廠的那天我可以在工作區尋找了一番關於去年的一些身影,但是較為遺憾的是去年在大磚廠做工的人今年隻來了一兩個,其他的人我一個都沒有見到。當我尋找到桑杜斯家以前做磚坯的那塊空地上時發現他們之前住的房子已經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拉九在那塊空地的另一個方向蓋的一個更小的磚屋。當然我對拉九的印象不僅僅是他滑稽的穿搭,更多的是和他在相處的過程中發現他是一個膽小、害羞靦腆、愛笑、有禮貌、愛乾凈的人。 盡管是在條件艱苦惡劣的大磚廠工作,但拉九的小屋子裡永遠都是被子鋪的平平整整,屋內的土地上永遠都是乾乾凈凈的,不管遇見誰,臉上永遠都是掛著憨憨的微笑,擁有很活脫的避事型和討好型人格。而且在我和拉九相處的那段時間並沒有感覺到他的智商有什麼問題,反而是覺得他待人真誠友好,做事嚴謹勤懇,為人本分。可能是小時候摔了以後給神經上留下了一點問題,行為和思考上麵有點緩慢,但其做事想事時非常的正常。這讓我確信“傻子”僅僅隻是山野裡的人給他那不算缺陷的缺陷所蓋的一層偏見,有的時候“傻子”並不一定是“傻子”,正常的人並不一定就是正常,拉九是個“傻子”,但他也是真正的拉九。 日子欲乘風逝去,有的人在陽光下哭著,有的人在風雨中笑著。